第三十九章

　　会议室里笼罩着一片低气压，大家议论着厂子要倒闭的事。肉联厂已经好几年不景气了，厂长绞尽脑汁想保住厂子，前两年改生产火腿肠，熏肉之类的肉制品，也没什么起色，没多久，这些肉制品也停产了。肉联厂一直处于停厂状态。这几年职工们的工资都没准时发过，有时半年才发一次工资，大家都在厂外面想办法赚钱养家糊口。郑雪在一家食品厂里做包装工，赚点家用；王东林跟着吴江一起开了个小杂货店，赚的钱只够一家人刚好开销。
　　郑雪和秀秀坐在一起，两人也低声谈论着。“今天厂长可能会宣布厂子倒闭。”郑雪担忧地说。秀秀说：“倒闭就倒闭，反正这几年都发不出钱了，倒和不倒有什么区别。”这时厂长进来了，他往主席台上一坐，就开始说话，语调很平淡，但可以听得出他在努力地压抑自己的情绪：“同志们，我们厂现在效益越来越差，经研究决定，我们厂从下个月开始就不再继续进行生产，换句话说，就是咱们厂就算是关门大吉了，大家就得自己找出路。”厂长话音刚落，大家就纷纷议论起来，本来只是猜测中的事情，现在成了真的了。大家纷纷发问：“那有没有补偿给我们？”“以前的工龄还算不算？”“有没有地方让我们去？”厂长清了清嗓子说：“我来说一下，工厂关门没有补偿，但有一个办法，就是买断工龄，拿一笔钱，自己想办法赚钱。”会议室里嗡嗡地响成一片，厂长看着职工们，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就默默地看着大家焦虑地交头接耳。待大家的声音小了，厂长才开口：“我和大家一起做事情这么年，今天要说出这个决定，我也很不好受，但是现在的形势就是这样，有很多地方的单位都被裁掉了，很多人成了下岗职工。不过我相信，我们有手有脚，总会有出路的，不会饿死的。想买断工龄的，明天来我办公室登记。”大家依然议论着，并不理会厂长。
　　郑雪担忧地对秀秀说：“我们家老的老，小的小，老的一直没工作，没赚钱，小的还在念书，东林开的小店铺也就那样。以后可怎么办啊？”秀秀说：“怕什么，我们有手有脚，什么不能做，摆地摊，扫大街，都可以做。”郑雪说：“你倒不用愁，你老公做生意有本事，你可以在家里做有钱太太。”秀秀说：“做生意哪有个准数，也就表面上看着风光罢了。”郑雪低头想了想，说：“我倒想把工龄买断，先拿一笔钱。”秀秀说：“也对，工龄放着也不能当饭吃，不如换成钱。”这时，厂长宣布了散会，大家各自散了。
　　回到家，郑雪还在想着今后的生活，翻来覆去睡不着，王东林安慰她：“不要想了，反正我们还年轻，有手有脚，不怕没饭吃。”郑雪说：“不然我们都去把工龄买断，拿一笔钱存着，以防万一。”王东林说：“你看着办吧。”
　　第二天，郑雪就去找了厂长登记买断工龄。在肉联厂关闭的前一天，郑雪领到了15万，那是她14年工龄和王东林16年工龄换来的。
　　
　　阿荣紧张地看着股市行情，心烦意乱地在办公室里转来转去。从七月到现在，不过一个月时间，恒生指数在不断下跌，已经跌到了6000多点，有消息说，还将继续下跌到4000点，甚至有传言，港币即将与美元脱钩，贬值百分之四十。这让许多人惊慌失措，阿荣也很慌，前几年，他进入了股市，买买卖卖，有赚有亏，但基本上赚多亏少。这让他对自己更有信心，把更多的钱投入股市。
　　与父母关系破冰之后，章海涛就把公司主要的事务交给阿荣打理，自己和小灯渐渐做得少了。阿荣把公司运营得风风火火，有声有色，令章海涛很放心。阿荣曾想过把公司运作上市，但章海涛不同意，阿荣知道父亲的脾气，也就不再提这个事情。前两年，章海涛把公司完全交给了阿荣，和小灯一起退休回家。阿荣接手公司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公司上市。
　　让他没想到的是，今年初始，股市行情就一路下行。不仅如此，开年以来，因为各种不确定因素，公司的景气也一路下滑，不断地有员工跳槽，不断地有员工被裁，阿荣只能向银行贷款撑着公司。前几天他收到了银行的通知，月底前一定要还钱，不然就只能宣布破产。现在离月底只有一星期时间了，如果还没有进项，他就只能破产。
　　阿荣烦躁地来回走着，他已经弹尽粮绝，还欠银行一大笔钱，也许明天就要宣布破产。电话响了，是FLORA打来的，问他怎么不回家，他敷衍地说了句“马上回”就挂了。妻子的电话让他冷静了一点，他想，天无绝人之路，就算破产了，他还有手有脚，还可以从头再来，家里还有老婆孩子要养，他不能倒下；但他又不知道如何告诉父母发生的一切，这个公司是父母这一辈子的心血，他不能把父母的心血毁了。但是现在，他很可能看到最不想看到的结局。怎么办？他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先回家再说。
　　回到家，已经很晚了，Flora关切地问：“怎么这么迟回来？饿不饿，我煮碗面给你吃。”阿荣挥挥手说：“我不饿，你不用麻烦了。今天公司事情太多，所以晚回来了。孩子睡了吧？”Flora说：“都快十二点了，孩子当然睡了。”她看阿荣脸色不好，又问：“你是不是不舒服，脸色这么不好？我去给你放点热水，泡个热水澡。”阿荣有气无力地说瘫坐在床上，说：“Flora，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Flora觉察出有问题，神色也紧张起来，坐到了阿荣旁边。阿荣并没看Flora，只是望着前方某处，眼神也没有焦点，幽幽地说：“Flora，我们可能要破产了。”Flora吓了一跳，不可置信地看着阿荣，说：“到底出什么事了，你快说清楚。”阿荣说：“最近股市行情非常糟糕，公司的经营状况也很不景气，我们已经欠了银行一大笔钱了，如果月底还不上钱，就只能宣布破产。到时候，公司会被收走，房子也会被收走，我们得搬出这里，去租房子住，还要重新找工作。”Flora怔怔地看着阿荣，好一会儿没说话，夫妻俩沉默地坐着，气氛变得尴尬。半晌，Flora才开口，努力用平静的口吻说：“阿荣，我们俩是夫妻，有什么事情，就要一起承担，不管以后是不是破产，我都不怕，我再出去做事，做什么都可以。”阿荣转过头，深深地看着妻子，动情地说：“Flora，谢谢你。”Flora说：“没什么，我们不是吃不了苦的人，有手有脚，饿不死。来，我放热水，你去泡个热水澡。”Flora起身去了浴室，阿荣躺倒在床上。
　　一个星期后，阿荣宣布破产，公司倒闭。一家人搬到了一个小出租屋。阿荣和Flora积极地开始找工作，阿荣在车行洗车，Flora在超市收银。
　　得知公司倒闭破产的消息那天，章海涛和小灯的移民申请也正好通过，两人打算把孩子们叫回家来一起吃饭。打电话给阿荣，阿荣没接，打电话给Flora，也没人接。小灯说正好要出门，不如去公司里找阿荣。
　　两人到达公司时，发现大门紧闭，人去楼空，被贴上了封条。夫妻顿时觉得不妙，急匆匆赶去大楼管理处问询，管理处的工作人员告诉他们，公司已经宣布破产了。章海涛感到一阵晕眩，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小灯连忙扶住他，慢慢走出了大楼，坐出租车回家。一路上，小灯一直关切地问章海涛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去医院看看，章海涛始终一言不发，小灯的心里隐隐有些不安起来。回到家，章海涛依然一言不发，小灯扶着他，问他要不要躺一会儿，章海涛摆摆手，就坐在了沙发上。小灯打电话给女儿阿薇，让她想办法联系到阿荣，晚上一起回来一趟。一下午，章海涛都没说话，小灯心里忐忑不安，却只能默默陪着他。
　　晚上，阿荣和阿薇一起回来了，章海涛招招手，示意阿荣过去。阿荣小心翼翼地走到父亲身边，章海涛说：“跪下！”声音威严，不容辩驳。阿荣被威慑到，立刻跪了下来，颤抖着声音说：“爹地，是我不好，我不对，我该死，我把公司做倒闭了，随便你怎么惩罚我吧！”章海涛看着跪在眼前的儿子，想要打想要骂，却没有动手没有开口。他想起自己少年时代外出打拼，青年时代白手起家，一路辛辛苦苦才创办了这么一个公司，结果却在自己儿子的手中败了，他一生的心血都付诸东流。阿荣害怕地看着父亲，他想，就算父亲这时把他打死了，他也没有什么怨言。可是，父亲始终一言不发，就那么定定地看着他，让他感到心里发慌。小灯过来，抬手给了阿荣一巴掌，骂道：“你真是个不成器的东西！我们一辈子辛辛苦苦创下的一点家业，就这样毁在你手里了！”阿薇忙上前安慰小灯：“妈咪，不要太激动了，身体要紧。”小灯说：“我能不生气吗？我和你爹地一辈子的心血，就这么被毁了。你还不告诉我们，要不是我们今天去公司，都不知道发生这么严重的事。你打算瞒我们到什么时候？瞒到我们死吗？！”说着，她的眼泪夺眶而出，阿薇不停地安慰她。阿荣看着章海涛的脸色由通红渐渐变成了死灰，喘气声越来越急促。阿荣说：“妈咪，你看爹地怎么了？”小灯看了章海涛一眼，吓得惊叫起来：“爹地，你怎么了？你说话呀！”阿荣站了起来，对阿薇说：“快打电话叫急救车。”阿薇急忙去打电话，阿荣和小灯不停地呼叫：“爹地，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你快说啊！”章海涛没有说话，只是一只手僵硬地捂着胸口，直挺挺地倒在了沙发上。阿荣赶紧把章海涛的头靠放在自己的腿上，说：“妈咪，有没有药？”小灯跑进房间，拿出一瓶药，要给章海涛服下，可是章海涛的牙关紧咬，药已经放不进他的嘴里了。小灯一边哭一边徒劳地往章海涛嘴里塞药，说：“你快吃啊，快吃啊。”急救车来了，大家向医院飞奔而去。
　　一个小时后，医生告诉小灯，他们无力回天。小灯哭着大骂阿荣：“你害死了你爹地，你知不知道？你害死了你爹地啊。”阿荣流着泪，不说话。Flora想说什么，被小灯打断：“你们滚！滚！”阿荣被Flora拉走了。
　　办完丈夫的后事，小灯去了美国。
　　
　　上班的人陆续走进大楼，郑雪加快了做卫生的速度。下岗后，她找了一个在旅游局大楼做清洁的临时工作。每天她都要赶在工作人员上班前，把一共三层楼的卫生做好，不影响人家上班。她的手脚麻利，卫生做得干净，单位里的人都很满意。做完卫生，她又赶去食品厂做包装工；中午赶回家为老公孩子做饭，匆匆吃过饭，再赶去食品厂做事。一天下来，竟然比在肉联厂上班时还忙，虽然钱不多，但总算不是白忙活。
　　晚上下班回家，郑雪忙着做饭。婆婆在世时，郑雪虽然也有做饭，但不需要这么赶，只需要在下班后搭把手；婆婆过世之后，郑雪就要为一家人做一日三餐，每天匆匆忙忙地做家务上班，有时一天下来，累得不想说话不想动。晚上睡觉前，王东林忽然问：“旅游局的工作你做多久了？”郑雪说：“快一个月了，怎么了？”王东林说：“那做完这个月就不要做了，只做食品厂的事情，比较不累。”郑雪吃惊地说：“干嘛不做？做一个月有300多块，而且事情也不累，时间也刚好，我吃得消。”王东林支支吾吾地说：“我觉得你去做卫生不太好，我有两个同学在旅游局里工作，今天碰到他们，说了起来……”郑雪抢过话头说：“你觉得没面子是不是？我们不偷不抢，凭自己的力气赚钱，为什么要看别人怎么想？”王东林翻过身，背对着她，有些烦躁地说：“反正你不要再做了。”郑雪看他有些不高兴，当下也只好说：“好好好，我做完这个月，拿了钱就不做了。”王东林又翻过身，面对着郑雪说：“今天吴江跟我说，有家小饰品厂要转让，他想叫我们跟他一起出钱顶下来。你觉得好不好？我们把那15万拿一部分出来，去顶下来。”郑雪想了想说：“还是不要了，现在我们也没什么钱，工作也不稳定，孩子还在念书，要用钱的地方多了。”王东林坐起身说：“哎呀，你想远一点嘛，如果我们把厂子顶下来，做得好了，以后还愁没钱？吴江说，我们只要出个八万，大头他出，赚钱了或者亏了，我们两个都平分。”郑雪说：“我还是再考虑一下，这不是闹着玩，我们现在所有的家当就是这15万，万一赔了，我们就喝西北风了。”王东林有些不高兴地说：“你怎么不想点好的，尽想着赔钱。”郑雪说：“做生意有赚有赔很正常，但是如果没做好，赔的时候可能会更多。我们都不是做生意的人，我觉得还是再看看吧。”王东林见郑雪态度如此，也不再争辩，两人无话躺着。郑雪知道丈夫心里是想去试着闯一闯，她也希望他能有点作为，但眼下两人都下岗，孩子还在上学，要用到钱的地方很多，还不能轻易就把15万花出去。
　　第二天，郑雪如常地出门做事，中午回家准备做饭时，发现王东林已经把饭菜做好了。郑雪知道王东林还是因为昨晚提到的事，心下也想，不如就让他去试试看好了。这么想着，她先开了口：“你今天做饭是为昨天说的事情吧？”王东林点点头。郑雪转身进了房间，从上锁的抽屉里拿出一本存折，出来递给王东林，说：“这是那15万块钱的存折，你去拿8万出来吧。其实我也想你去闯一闯，干点事业。再说了，还有吴江，他的脑子比较灵活，跟他做生意应该还行。”王东林接过存折，说：“你真是太好了。”郑雪说：“那你要做就好好做，眼睛睁大一点，不要被人骗了。”王东林点点头。
　　下午，王东林就去找了吴江，两人去了厂子，陈老板带着两人看了看车间，说是车间，其实就是三个平房，几个工人还在做着手工。陈老板说：“我是准备回老家了，不然还想继续做下去，也不会这么低的价格转让。”吴江说：“我们钱已经准备好了，就等着办手续了。”陈老板爽快地说：“好，我们明天就去办，你们明天把钱带上吧。”吴江和王东林看陈老板这么爽快，就和他约下了第二天见面办手续的时间。晚上，王东林向郑雪说了下午的所见，郑雪没多说什么，只是提醒他要注意点。
　　第二天，王东林约了吴江一起去银行，吴江骑着摩托车，车上挂着一个包，他告诉王东林，里面都是钱。王东林也拿了一个黑色的包，两人去银行取了八万元，王东林把钱放进黑包里背着。吴江骑着摩托车载着王东林一起去找陈老板。一见面，陈老板说问：“你们谁和我一起去工商局办转让手续？”吴江和王东林异口同声说：“我去。”陈老板说：“你们有一个人作代表就够了。要不然，小吴，你跟我去。”吴江说：“那好吧。我就跟你去。东林，你在这里等我。”王东林不好再说什么，就把钱交给了吴江，让他和陈老板一起去办转让手续，自己在厂子的办公室里等。
　　时间不断地流逝，王东林渐渐烦躁起来，他看了下手表，已经快五点了。他决定不再等，去工商局看一看。他到了工商局，工作人员正在收拾东西下班。王东林问有没有一个叫吴江的来办手续，工作人员摇摇头说没有，王东林的心往下沉了一下，他转身离开了工商局，去吴江家。到了吴江家门前，王东林敲了敲门，当门打开的一刹那，他顿时傻了眼——门里的人不是吴江，也不是吴江老婆，甚至不是吴江家的任何一个人。开门的男人问：“你找谁？”王东林有点紧张地问：“我找吴江，他在不在？”男人说：“吴江前几天把这房子卖给我了，他去哪里了我也不知道。”王东林闻言，如五雷轰顶，他忽然反应过来：他被吴江骗了！还有那个陈老板，他们肯定是串通好的！想到这里，王东林便转身离开了。
　　王东林不死心，他找了他所能找到的认识吴江可能知道吴江去哪儿的人，但没有人知道吴江去哪儿了，一个大活人凭空消失了，蒸发了，连同他那八万块钱。王东林魂不守舍地走在街上，眼泪不停地涌出，他也没有擦，任凭眼泪流着。他万念俱灰，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傻的人，三十几年都白活了，被人骗得这么惨。吴江是他二十多年的朋友了，就像他的兄弟一样，居然还这样插他一刀。事到如今，他真的没脸回家见郑雪。王东林想到了死，他想，死了就好，一了百了。想到这里，他决定去郊外跳江，他急匆匆地往郊外走去，一门心思想着跳江自杀的事，全然没有注意到交通情况。
　　“郑雪，快去医院，你老公被车撞了。”
　　“郑雪，你老公被大卡车撞了，很严重，快去医院。”
　　……
　　“王东林家属，王东林虽然救活了，但是以后胸部以下都不能动，就是重度瘫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