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长篇小说〕连载之八、抗战忆情

　　谢莲回到家里时，雨还在下着。这夏天的雨一下，四周里变得凉快起来，惟有家里仍然有点署气扑腾。虽然屋里开着吊扇，也显得有点热不可挡。
这是一幢紧靠路一侧的石库门房子。小小的门洞开着，内住着五六户人家，最小的住屋只有不到十平方米。谢莲家住底楼，不到四十平方米屋内的房面一分为二成为了两间小房间。父母睡一间，谢莲也睡一间，虽然每间房间面积不超过十平方米，但己经是很不错了，有的人家三代人只有三十平方米不到。谢莲的小房间北边是自来水龙头和小灶间，里面黑乎乎的，平时需要开灯才见亮。大热天地板上会出着汗，显得有点湿漉漉的，石库门中的家大都差不多，地势高的地方好一点。谢莲环顾这个家，忽见父亲和母亲端又坐在门口，他们像两只老鸟，在门口边，每天都这样在等着她。这已经是习惯，只要她没回到家，父母总会守在门口，等到她回家了，他们才会站起身，脸上充满着笑意，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呀。
谢莲的父亲姓谢，名坚。他的头发斑白，六十六岁的人胡子也变得花白，脸上的皱纹像一条条蚯蚓爬满了额头。也许是岁月给予了他众多的磨难，他显得特别苍老。母亲也五十岁了，她姓卜，名青青。父母的故事谢莲长大后慢慢知道：母亲是二十岁那年从浙江嵊县来到这个城市打钟点小工的，后来在一位邻居大娘的介绍下和父亲相识，不顾家人的反对，嫁给了比她大十六岁的父亲。与父亲成婚后的第三年生了谢莲。从此，谢莲的哭和笑给这个小屋增添了无限生机。
谢莲从小在这里长大，她的天真，她的美丽，她的聪明，令石库门里的每一户人家所喜欢。从医学院大专班毕业后，她担任了赵云医生的助理，当了兼职药剂师。这是中医医院的特殊安排，有了这份工作，谢莲十分珍惜。她孝敬父母是石库门小屋的典范。这二年来，石库门的左邻右舍都来向她说媒，也有小伙子来求婚的，石库门里的阿姨阿婆踏破了门槛。然而，谢莲从不动心，她常对母亲说：“妈，这事你们就别操心了，我会自已有安排的。”母亲知道谢莲执着的个性有，她爱着工作，她爱着事业，只得随了她。但作为母亲，哪一天能不想到自己的女儿，看到附近的姑娘成双作成对的走路，作为母亲，常常会念叨几句，意思是在告诉谢莲，个人的事情也要考虑了。
桌上已摆好了谢莲爱吃的葡萄。桌上的菜是三菜一汤，二荤、一素、一汤。这是每天的老习惯，桌上的菜量不算不多，但炒得很精细。谢莲定下心来，从水笼头上洗了把脸和手，便“爸爸”、“妈妈”地亲热地唤了起来，屋里像是飞进了百灵鸟，充满了温馨的气氛。这个家就是这样在每天的生活中快乐着。
每天，父母听到女儿的声音，就乐呵呵地笑，听到女儿这种声音，常常是比吃了蜜还觉得甜。三个人走到餐桌前坐下，父亲一边动筷子一边会问：“谢莲呀，今天是星期几了，看你忙忙碌碌的，是否又想去加班了。刚才雨下得那么大，我和你妈知道你没带雨伞，在门口等得急死了。”
“爸，我己长大了，这下雨天气没有伞，可以在车站躲雨呀。或者，会去小店买一把伞的，女儿不会淋坏的，你们放心好了。”
母亲看了看女儿：“可不，你爸说的话也对，女孩子淋了雨对身体不好，夏天好一点，如果到了秋冬，那就会淋出毛病的。不过妈想问你，你今天不加班是去哪儿啦？是不是单位搞活动？”真是的，谢莲外出一天令二位老人该有多少话要问。
父母这问那问的，女儿的心总是和父母贴得最紧的，他们越多问就是一种特别的爱。谢莲听了母亲的话，知道母亲的心思。她想：是不是父母怕是自已在外面有了男朋友不告诉他们？她笑了笑说：“爸、妈，你们别多想了，让我如实告诉你们吧。”
谢莲一边给用筷子给父母挟菜，一边滔滔不绝地给他们讲了起来：“爸、妈，让我告诉你们，今天呀，我陪港商台胞洪志春先生和他表姐、表姐夫去寻访抗战遗址的。”
“宝贝，你们去了哪儿？”父亲谢坚一听到抗战二个字，精神马上提了起来。
“告诉你们，今天我们走马观花寻访了四行仓库和当年抗日战地的重要地方。”谢莲还把洪志春给她讲的当年战斗的故事重复了一遍。
谢莲的故事讲完了，她一抬头，忽见父亲已泪流满脸。
“爸，你怎么啦？”
父亲哽咽看说：“女儿呀，你讲的战斗英雄洪三豹就是爸多年要寻找的大哥呀，他现在还在吗？”
“爸，他还在，现在在台湾，已经退养晚年，我今天陪同的洪志春就是洪三豹的儿子。”谢莲用手绢帮父亲擦去眼泪说：“爸，你吃饭吧，吃饭伤感了会影响,身体的，吃了饭女儿听你讲讲。”
“好的”。谢坚哽咽着。母亲卜青青见了，用手轻轻地碰碰谢坚：“老头子，吃好饭我们听女儿说，是不是又在想老战友了？你呀。”
吃好晚饭，母亲和女儿靠在小桌椅上，听父亲讲述故事外的故事。
“那是1936年，我的父母亲生病过世了，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在举目无亲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我在四明山古镇的一条小街上，遇到了正在拾破烂的洪三豹，他是从金华逃出来的。穷人的心永远都是相连的。洪三豹从小也失去了父母，他比我大四岁，在荒乱的世道中，我拜他当了大哥。二人从此一起以拾荒为生，四处流浪。一天，我们走过一户地主家门口，地主的儿子放出一条狼狗来咬我们。我和三豹抡起木棍朝狼狗的鼻子猛烈打击，狼狗看似凶猛，但一击到鼻子就会淌血，它被我们打倒在地上，狂吼了几下就一命呜呼了。我们见狗死了，知道闯下大祸，赶紧逃走。后来我们在四处流浪后，就在谢晋元的部队当了兵。
日寇侵占长江口时，部队奉命进入城市保卫战。由于日军武器装备精良，中国军队伤亡惨重。当时，我和洪三豹同在88师，随谢晋元将军坚守四行仓库。三豹是机枪手，我是运弹员。进入四行仓库后，大家发出了誓与库行同存亡的誓言。在战斗最紧急的时候，我在运弹中被一颗飞弹击中腿部，一颗子弹头横在小腿的肌肉里动弹不得。三豹见了，不顾一切地飞奔过来，不仅帮着止血，而且还用刺刀把弹头挑了出来。后来在撤出四行仓库时，他又背着我走……我们两人友情深重。在以后的日子里，无论在租界，在鬼子森严壁垒的监狱，他都像亲哥哥一样照顾我，什么活都抢着干。记得在那个黑漆漆的夜晚，我们干掉了鬼子岗哨开始从越狱，终于逃走了大山。我们翻过了不知多少个山头，淌过了不知多少条河。白天躲，晚上走，提防鬼子追兵赶来。一天夜里，我突然被一块石头绊倒，掉入山涧，等我爬上山头已是第三天了……从此，我们失去了联系。想不到他还健在……”
一个悲壮伤感的故事把谢莲说感动了。“爸，那洪志春的爸就是你抗日的战友大哥？”
“是呀，岁月把我们隔开这么多年了，想不到他的儿子会来到这个城市，老天安排得好啊。”稍息，父亲又说：“谢莲，你把洪志春请来见见面吧，老父想着看看他哩。世界上的巧事多，这天那么大，这地那么广，可这个世界又是这么小，在这里能碰到三豹的儿子，真是天大的幸运。”谢坚又自言自语起来。
“爸，你当年的名字是叫谢强吗？”
“嗯，当年我就是谢强，后来和三豹失散后，我在浙江山区以打木柴为生，抗日战争胜利后，我又来到了这个城市，靠每天到十六铺批发海鱼串街走巷买卖为生。风餐露宿，拉过黄包车、做过泥水匠，后来改名为谢坚，一直到解放后才有了自已的房子。辛酸往事历历在目呀。”
父亲说完这段不能忘齿的故事，哭得不能自已。谢莲和母亲也动情了。谢莲知道父亲有高血压，赶忙从拒里取来药片，放在父亲手里说： “爸，看你脸通红通红的，快把药片吃了。”
父亲点点头说：“女儿呀，既然洪三豹的儿子在这里，我一定要见见他，请他吃顿饭。”
谢莲也点点头：“爸，你说的也对，我会找个时间把这个情况悄悄告诉洪志春，也好圆了你多年的心愿。母亲也在一旁附和着。
三个人坐在一块说着，讲着，很快地，时间已九点多了。谢莲赶忙收拾桌上的碗筷，一边洗涮一边又安排两位老人洗澡休息。这样的生活，谢莲已经习以为常了。
夜深人静，石库门外已停止了行人来来往往的笑声，院子里的人家都熄了灯，只有马路上的车子偶尔还鸣着喇叭，声声作响。她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翻一个身又是睡不着，后来干脆打开了床头的小灯，用一块墨色的布罩着灯光，一条垂直光线照在床头的枕前。她从小抽屉里拿出洪志春画的那幅画，又细细地端详起来。这洪志春为什么要画我？而且又画得那么像。她想起洪志春表姐吴秀娟对她说的一席话，这已经是很明了的，就是洪志春先生已对自己有了好感。要不，他为什么观察得这么细致，画得那么逼真？为什么他在雨中还送来雨伞？凭她的感觉，洪志春八成对她产生了好感，男人的举动一般都与心是相连的，谢莲似乎已看到了洪志春的心。
第二天一大早，谢莲很早上班去了。走在医院拐弯的林荫小道上，她看到前面有一个小伙子正在树下腾身而起，就像是体操运动员在练习一样。她定睛一看，原来早锻炼的是洪志春。只见他穿着白色的汗衫和白色的平脚裤，一副银妆，看上去很帅。洪志春抬起头来，也看到了谢莲，赶紧用毛巾擦去背上冒着的汗水。
“洪先生早！”谢莲主动与他打招呼。洪志春听到谢莲与他打招呼的声音，赶忙抬起身高兴地说：“谢医生，昨天淋坏了吗？我很不放心的，你今天怎么这样早来上班来了。”
“医院里有许多事要做，早来一点好。一是班车上人少，二是空气清新，三是宁早勿晚是我工作的格言。”
洪志春听了，笑着说：“你的工作责任性真强。”他一边说，一边拎起装着衣服的小包，走在了谢莲的旁边。
谢莲打量了一下四周，见路上没有什么人和骑车的走过，便轻轻地对洪志春说：“洪先生，有一件事我想要告诉你。”
“什么事？谢医生请快说。”洪志春在猜测谢莲想讲什么话。
“那天，你讲的抗日战争故事里面，提到和你父亲一块打仗的那个谢强我知道。”
“真的，他在哪里？谢医生你快说，我爸也常思念着他呢。”
“当年他叫谢强，可现在他叫谢坚。”
“他在哪儿？”洪志春惊喜得睁大了眼睛。“谢医生，请你告诉我，让我想办法去见见他，和他留个影带回去。让我爸妈高兴高兴。”他开心得像个小孩子似的。
“谢医生，我爸爸的照片这次也让我带来了，也可以让他的老战友好好认认。如果是真，那正是上天安排的巧合。”
“这个么，现在我可不能告诉你。”谢莲故意拖着悬念。
“谢医生，我真心求你了，你再不告诉我，真的会把我急死的。你想过设有，当年抗日的老英雄们至今己剩下不多了，他们是反法西斯的英雄，是国家的英雄和宝贝。”洪志春简直在恳求了。
“好吧。”谢莲笑开了：“你说的谢强就是我的父亲，他现在的名字叫谢坚。”
“真的？”洪志春高兴地跳了起来：“谢医生，不，让我叫你谢小姐，请你带我去拜访他老人家。”洪志春伸出手，突然把谢莲握住了： “谢小姐，真的没想到呀，我们父辈的后代会在这里相逢，这是天赐的缘分呀。”
谢莲望着洪志春，难为情地说：“这里不充许男人随便握女人的手，给人家看到了多不好意思。”
“谢小姐，我，我什么时候也能把你带到香港、台湾去看看，让我父亲和母亲好好看看你好吗？你能答应我？”
谢莲什么话也说不上来，只是喃喃地说：“这，这可能吗？让我好好想想。”她的脸忽然又红了。
“嘀铃?”随着车铃声音响起，上班的人多了起来。谢莲见医院的同事们前前后后的都走上来了，立即与洪志春轻声说了一声：“我该走了。”说着，就转身朝医院大门走去。
“等一等?”洪志春背着小背包追了上去。
正在这时，后面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声音，“谢莲??”。
洪志春回头一看，见是后勤的李叶。她正气喘喘地奔过来，一边奔，一边又喊着洪志春的名字。“洪先生好！”
谢莲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喊她，一回头，见是李叶，只见她已经站在洪志春的边上。
谢莲没有停下，她害怕停下来会有什么风言风语的话出现，这医院是知识分子多，一疑心，常会闹出一些不必要的议论。她虽然和李叶是在两个部们，平时接触也不多，其性格也不大了解。但为了避开这个尴尬的场面，她很快走进了院子。
谢莲走远了。李叶赶到洪志春面前，她一脸的笑容：“洪先生，你们在散步是吗？”她说着，悄皮地朝洪志村瞄了一眼。然后又说：“洪先生，我想问个问题，不知道可以吗？”
“什么问题，你说吧。”
“不知道你是否有了家庭？”
“你问这干什么？”
“我想，什么时候咱们也一起能散散步呀。”她说话明显带着挑逗。
晨风吹起，李叶的身上飘出一股茉莉香水味，洪志春有点过敏了，他按着鼻子闻不惯这个香味，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弄得李叶很不好意思的，脸忽然涨得痛红。“先生。你感冒了是吗？让我帮你拿感冒药。”李叶说着，就去包里掏。
“不，不是的，我的鼻子太过敏了，你身上的香水太…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要告诉你的是，刚才我在晨练，顺路碰上了谢小姐，就好像现在碰到你一样，我们没有散步。十分感谢你的关心。”
“不，不，我可能误会了，请先生不在意。”
洪志春听了点点头说：“在我们香港同事间，一起走走路，唱唱歌，跳跳舞都是十分正常不过的事。”他接着又说：“最近，我每天在这里散步，锻炼。肯定也会每天碰上你李叶的。”
李叶听了，嘻嘻一笑地说：“好呀，从今起我会每天会看见你，洪先生你不介意吧，我真的?天想见到你。”
洪志春朝李叶看了看，好像是没听见她说话似的一直朝前走，他奇怪地看了李叶一眼，心想，这李叶?痴情的。
洪志春回到房间。表姐已经把早点放在了桌上。见志春的衣服结满了盐霜，忙说：“快去水笼头淋把浴，把衣服换了。”
洪志春刚进冲淋间屋，李叶也后脚跟了进来，见洪志春在淋浴，就和吴秀娟打了个招呼，不好意思地退出了房间。
没一会，洪志春冲淋好了。他换上了粉嫩色的?恤衫，穿着姜黄色的丝绸裤子，帅气十足。
也许肚子有点饿了，他一坐下来就咬起了肉馒头和松糕，喝着他喜欢喝的豆浆。这是大陆的早点，与台湾大致相同，这是同宗同根的传承结果，所以每天也很习惯。他一边吃早点，一边把谢莲早晨给他说的事讲了一遍。表姐奇怪了，这天下难道有这样的巧事？“志春，怎么你与谢莲两家都是抗日牌？”
“是的，不仅都是，而且是同一条战壕里的战友。”
“志春，你与谢莲可真是天生的一对”。表姐看了看洪志春开心地说：“既然谢莲爸和姑爸是抗日战友，那你得去拜访呀。这千里姻缘也许近在咫尺哩！”表姐说着又笑了，笑得很甜。
表姐夫蒋青正在帮凉衣服，听了秀娟的话，也接过话头说：“我说志春，你这是应该去的，你要主动给谢莲说……”
“刚才我在锻炼身体时说过了，不过是不是那个谢强我还没底。”
“傻瓜，你可以仔细问问，你爸的长相和你相仿，你不是把姑爸的照片也带来了吗？姑爸鼻子上方有一颗小黑点记印的，要是说对了，肯定是的。”
正说话间，谢莲进门来了。她是来记录药物反映情况的。见了吴秀娟就问长问短的。当她知道吴秀娟服药后十分正常，反应很好时，她笑得很灿烂。
吴秀娟拉着谢莲的手说：“谢医生，上帝有眼有耳，把你和洪志春连在一块了，请给你父亲带个信，说志春要去看他行吗？”
谢莲望望洪志春，只见他一双大眼晴紧紧地盯住了她，似乎在问：“谢小姐行吗？”
谢莲点点头说：“好吧，让我安排个时间，我会适时告诉洪先生的。”
“太好了，谢谢你。”吴秀娟握住了谢莲的手。
“不用谢，我爸和妈也想见见洪先生。”
“太好了！”洪志春又高兴得哼起小曲来了。谢莲见了，也不禁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