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长篇小说〕连载之七 、战地情深

　　洪志春坐了下来，看到表姐红润的脸色问：“表姐，近日一切如意吧？”吴秀娟朝洪志春看了看，笑着点点头。
　　“志春，姑爷和姑妈身体好吗？我们已几年不见了，也真想他们。”吴秀娟一见到洪志春就关切地问。
　　洪志春笑着说：“爸爸和妈妈一切都好。这次回台湾，我邀父亲的战友和朋友亲戚，为他老人家过了七十大寿。老人家高兴得不知说什么才好，一高兴还喝了二杯葡萄酒哩。他呀，还交给我一个任何，让我代他了却一个心愿。”
　　“什么心愿？”吴秀娟问。
　　“爸爸让我去寻找他当年抗日作战的地方，拍一些照片回去，了却他终身的心愿。”
　　表姐听了说：“这是一个特别的任务哩，不过，你这样做也要保密才行，绝对不能对任何人说，因为要是人家知道你是台湾人，又举着相机在拍照，不把你当成特务才怪哩……”
　　表姐这一提醒，洪志春吓了一跳。“表姐你说得对，我其实不应该这么说的。请帮弟出出注意，我该怎么办呢？”
　　“如果有一个当地人能陪我们一起去走走看看，就没有什么关系了，人家也不会有怀疑的。再说寻找当年抗日战斗过的地方，这个访问活动应该是很好的，最佳的人选就是请谢莲帮助。让我好好和她一起商量商量。”吴秀娟很有把握地说。
　　“好的。”洪志春要想说的话也是请谢莲帮忙，他和表姐想到一块儿了。
　　吴秀娟心中明白，姑爷已是七十岁的人了，人生七十古来稀。如何了却老人心中的思念和愿望，这是小辈应该做的事。但吴秀娟一想起了却老人的心愿，就觉得有困惑。尽管大陆已打开了改革开放的窗户，但洪志春来往内地也是凭了香港公司的资格才得以常来常往的。吴秀娟知道洪志春是十分孝顺父母的，姑爷那年结婚时已是四十三岁的人了，那时姑妈才三十二岁。人生四十余得一子，这对姑爷来说是一种怎样的惊喜。姑爷名叫洪三伯，祖籍浙江金华山区。1937年，姑爷21岁那年参加了震惊中外的四行仓库保卫战，是威震世界的八百抗战战士之一。姑爷讲的悲壮的故事，她和洪志春从小都知道，动人的悲壮故事，她能背得滚瓜烂熟。作为外娚女，她决定帮志春找到一个好办法。
　　第二天下午，吴秀娟说自己有事，打电话把谢莲请进了她住宿的房间。谢莲以为吴秀娟有什么不适了，赶忙奔了过去。
　　一到房间，只见屋内已坐着洪志春和蒋青。吴秀娟拿着一个大苹果递给谢莲，“吃吧，天热解解渴。”
　　“我不渴，你自己多吃点，增加营养。”谢莲把苹果放到了桌上。
　　吴秀娟微微一笑：“谢医生，你知道市区有个四行仓库的地名吗？”谢莲听了，眨了眨眼睛想，问这个地址干什么？那是抗日战争的遗址。她笑了笑：“你们问这这干什么？那儿我们从小都经常去，闭上眼睛也能找到，在苏州河的边上，离我家不远的地方。”
　　“那太好了，我们和洪志春想去看看这个地方。”
　　“这，这个地方与你们有什么关系？”谢莲奇怪了。
　　“有呀，我爸爸就是当年抗日的八百壮士之一。”洪志春接过话头，说话有点激动了。
　　谢莲听了奇怪地想，这难道是真的？洪志春见谢莲的眼睛闪着质疑的光，就把父亲给他讲的故事在谢莲面前简单地重述了一遍。
　　“我父亲是浙江金华人，1937年8月13日，日本军国主义从长江口登陆，他们像一群野兽，凭借手中的先进武器，调集坦克、飞机和大炮，对中华大地进行烧杀抢掠，奸杀妇女小孩，它们是一群野狼，无恶不作。它们横冲直撞，把江边的狮子林、月浦、罗店等都地烧成了灰土。中国军队以一寸山河一寸血的感天动地精神，同日寇进行拼杀。守军阵地失而复得，得而复失，战地上可谓是尸体堆成山，血流成河。有的部队几乎全军覆没，战争十分惨烈。然而，中国军队的勇猛使得敌军狼狈不堪，原来日军叫嚣用三个月灭亡中国成为了一句空话。我父亲原名洪三豹，家中排行老三，以勇猛出众响誉部队上下。1937年，他和浙江籍的一位小伙子名叫谢强的在一起，随谢晋元团长进驻四行仓库。那是为了阻击日军，掩护国军撤出城区，任务相当艰巨。据父亲说，进入四行仓库的人数实际不到八百人，但当年号称八百。四行仓库在苏州河的北岸，仓库楼高共六层，该建筑十分坚固，是当时闸北一带最高最大的一处建筑物，远远看去像一座碉堡。居高临下，能眺望到很远的地方。当时父亲是机枪手，一起运弹的战友是谢强。当年10月17日，日军得到国军全线撤退的消息，立即跟踪追出。谁知，当他们气势汹汹追到四行仓库附近时，父亲他们立即打开窗户，机枪、步抢、手榴弹一齐向日军开火，日军顿时乱作一团，人仰马翻，鬼哭狠嚎。他们以为是天兵天将从天而降，吓得连忙四处逃跑。
　　后来，日军又调集大队人马朝四行仓库发动进攻，还‘哇啦哇啦’地叫喊劝降。劝降不成，又调来部队朝四行仓库猛扑。父亲他们在谢团长的指挥下坚守阵地，同仇敌忔，万弹齐发，个个打得眼晴充血。父亲和身边的小伙子齐心合力，一连打死了数十名鬼子兵，枪膛打红了，子弹打完了，就用手榴弹扔。一位湖南来的战士，还把手榴弹绑在自已身上从六楼平台上跳下，对准敌群拉响了手榴弹，把成群日军炸得血肉横飞。在战斗的日日夜夜里，没有了粮食和水，战士们就喝枪膛里的冷却水，又苦又涩。战斗十分激烈，没有子弹就用石块往下扔。演绎了一幕气壮山河的战斗曲。在战斗中，父亲和谢强他们一起唱起了中国不会亡的歌曲。洪志春说着，就熟练地唱了起来，句句顺口。谢莲认真地听着。
　　“中国不会亡/中国不会亡/你看那民族英雄谢团长/中国不会亡/中国不会亡/你看那八百壮士孤军奋斗守战场/
　　四方都是炮火/四方都是豺狼/宁愿死不退让/宁愿死不投降/……八百壮士一条心/我们的行动伟烈/我们的气节豪壮/……同胞们起来/快快上战场/把八百壮士做榜样/中国不会亡/中国不会亡/”洪志春激昂地唱着，似有一股奋战在当年战场的神勇气概。
　　这首歌，谢莲在家里也常听自已的父亲哼过。谢莲上小学那年，也正是文化大革命的年代。因为父亲曾在解放前参加过国民党军队，而被认指为敌对分子，多次被街道的团派拉到广场批斗，还戴上了高帽子。父亲傲骨正气凌然，在会上大声怒吼：“我当年参军抗击日本侵略者没有错，我的行动是正义的，我的人格不容侵犯，我永远都是爱国的一员……”然而无情的棍棒还是落在了他的腿和屁股上，打得他皮开肉绽，血肉模糊。每次批斗回家，父亲总是会躺在床上，咬着牙哼起那首歌，而每当这时，母亲总会含着眼泪，用红药水泡过的棉球为他轻轻涂抹，一边涂还一边说：“他爹，我求你了，嘴不要再硬了，你不看看女儿还小，你要有个三长两短的我也不要活命了。他爹，你一定要为这个家着想呵，好汉不吃眼前亏，你这么大年龄了难道不知道说话要小心点？”可父亲总是咬着牙，即使流泪也是坚强的。
　　谢莲父亲身上的这个黑包袱，直到文革结束才得以扔掉换回清白……想起这件事，谢莲的心总会发寒。然而，父亲从那时起却变得开朗起来了，前不久，在纪念抗日战争胜利纪念日的故事比赛中，他讲述的抗战故事还在街道获得了一等奖。她真的没有想到过，坐在面前讲故事的洪志春的父亲原来也是一名抗击日寇的英雄。
　　她笑着说：“洪生生，你讲的故事我以前也听我父亲讲过的。”
　　“真的？”
　　“那还有假？那儿的四行仓库我陪父亲不知道去过多少次了，熟悉得闭上眼睛也会找到，这是一块英雄的土地，每一寸土地上都络着英雄不屈不挠的赞歌。
　　“好，我带你们去走走。”谢莲脱口而出。
　　“太好啦，由谢小姐陪同志春和我们一起去看看那个地方，真是太好了。谢谢你，谢医生。”吴秀姐牵住了谢莲的手，开心得像个小孩子。
　　洪志春也笑着说：“太好啦，真想不到，谢医生家也和四行仓库有缘哩，有谢医生陪同，我们可以不走冤枉路了。”
　　“吴小姐，别这么见外嘛，我们一起去也许会收获多多的。”谢莲温柔地说。
　　这是一个夏雨后的星期天。早晨，苏州河水正在涨潮，从黄浦江涌入的潮水的水色，一边黄一边清，似乎是把水分成了两种色彩。一队队运菜的、运肥的船队在汽轮的拖动下，击拍着雪白的水花向前面的方向驶去。河边的岸边，植满了各种各样的树，不远处有一幢新楼正从树丛中崛起，延伸开去的是林立般的脚手架。阳光从搂宇丛中泻下来，一片鲜亮。面前就是四行仓库的旧址。抗战当年，这里曾经发生过四行仓库的保卫战。如今，当年战争的硝烟已经散去，这里的楼房变得格外安静。
　　四行仓库巍然屹立，壮士不屈的灵魂已深深印入大楼的每一块砖、每一块瓦中。如今的四行仓库早已换主，但在光复路一号大门口，当年八百壮士的领头人谢晋元将军的半身像，高挺在阳光下，闪着光辉。当年，谢团长说的“余一枪一弹决与倭寇周旋到底”的声音，似乎仍在四周传动着。洪志春、吴秀娟、蒋青在谢莲的引领下，站在楼下的路上，对这幢大楼有了一种别样的敬意。抬头凝望着这里的一房、一树、一草……当年父辈战斗过的旧址显得更加美丽。昔日的弹孔早已被部附近新楼的墙壁掩没，然而40多年前曾经发誓要与四行仓库同存亡战士的后代，已悄然从千里之外赶到这里，自有山水隔不断，他们来完成其父亲的已久心愿。这种情结是任何人都能理解的，即使隔了代，心中的思念也会长久不衰的，这也是洪志春真正的骄傲所在。
　　也许有情，也许有缘，洪志春走到石阶上，站得稳稳的，请表姐夫蒋青为他照像，他站在一块石板上，不时地变换着姿势，他似乎是觉得自己是在为抗战老战士们站岗放哨，觉得自己是父亲最值得骄傲的儿子。他的头昂扬着，像一位英雄，引得吴秀娟和谢莲笑不停。
　　随着照相机镜头的“嚓嚓”声，洪志春又站在谢团长的塑像边，站在四行仓库的边上，把周围所有的风景一起分别摄入其中。接着，就是合影留念。大家站在一起，请过路的一位小伙子帮忙，摄下了一张张难忘的珍贵的照片。在这一过程中，谢莲被他们的行动激情所感动，这种感动与她陪自已父亲考察当年战斗过的地方一样。洪志春一边照像，一边还轻声地告诉谢莲：“听父亲说，谢团长没有战死在战场上，而是在1941年4月的一天被四名汉奸刺杀的，但他与八百壮士死守四行仓库的战绩震惊中外，名垂不朽！
　　“谢团长死后，父亲和战友们又不幸被日本人关押。后来，他们又从挖矿的狱中逃出，父亲随一位福建籍士兵南逃到海上，然后搭一条小渔船去了台湾，从此隐姓埋名。父亲最难忘的是他身边的一个叫谢强的朋友，他们是一块逃出狱的。在黑夜的山路上，由于谢强一不小心摔倒山脚下，生死不知道……从此失去了联系……不过，父亲在台湾每年的七月初七，都会把在台的抗日老壮士集合一起，大家挥酒洒土，以示对八百壮士阵亡的将士以怀念，更是希望在大陆的壮士健在。所以，每当父亲点燃香烛面对大陆时，他总会跪拜长久，他的心里始终想着当年还幸存的壮士们……”洪志春说得很动人。
　　谢莲听了点点头说：“你讲的这个故事是真的，抗战是一段辉煌的历史。这是两岸抗日老战士和人民都认可的，一部闪光的历史谁也抹不掉。”
　　看到了四行仓库，洪志春招了一辆出租车，他笑着对谢莲说：“谢医生，请你再带我们去其他地方走走看看，去当年抗战最激烈的地方走一走。”
　　谢莲笑着说：“当年的长江口是日军登陆的地方。在狮子林激战的地方，如今已是旧貌变新颜，那儿已经建造了现代化的钢铁厂。昔日被日军烧杀抢夺最惨的一些地区，也已是高楼林立。新城和古镇都发生了巨大变化。”为了不使洪志春失望，谢莲像个导游似的带着他们，车开到哪儿，她就讲解到那里，只要她知道的，她都讲。
　　在小车司机的努力下，车沿沪太路北上，然后沿月罗公路转向杨行、蕴澡浜、吴淞、江湾一带。所到之处，洪志春总要下车留一个影，拍几张照片，他要把照片带回家，因为父亲说过，当年在淞沪抗战中立功的不少老战士现在台湾的，他们都希望能看看曾经熟悉的地方，即使只有留存的标志、路、村庄……也是战争故事回忆的素材。拍了照片可以回去共享，共回忆，这也是一种特殊环境下的记录举措。尽管岁月已把所有的地方磨落或改变，但许多路名、小街、古桥却仍然不变。什么香花桥、潘家园、沪太路……这是历史的真实记载。
　　这样的走马观景，从早晨到傍晚用了整整一天时间。到了傍晚，天越来越热，大家都感到有点累。然而小车司机却一点也不觉得，他对车上的洪志春匆匆忙忙上车下车感到十分好奇，他拍那么多的照片干什么？一定有什么用处吧？这样的单程拉客是他工作后的第一次，也是他工作以来最为快乐满意的一天，不仅超额完成一天公里的运营任务，而且还会受到公司领导表扬。
　　小车把谢莲、洪志春、吴秀娟、蒋青送到医院接待室房间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谢莲执意要回家，因为早晨出门时妈妈额头上有点发热，父亲的腰部有老伤复发。她是个孝女，任凭吴秀娟怎么劝着坐一会儿和休息了再走她也不答应。
　　冒着炎热的天，谢莲没有再乘小车了，而是匆匆步行赶到马路的公交车站去。谢莲赶到马路上，浑身的汗水已浸湿了衣服。这时，天上突然又响起雷来。她一抬头，只见夕阳被推进了乌云，墨黒的浓云倒扣着像个大铁锅一样。她着急了，身边又没带雨伞，该怎么办？公交车还没来。
　　正在焦急时，忽见身后传来一声唤：“谢医生，我把雨伞给你送来了，瞧，天要下雨了。”她抬头一看，见是洪志春。只见他双眼望着她，笑了笑，笑得很甜。谢莲接过雨伞，似接过了一份感动。
　　她赶忙说：“谢谢你。”说话间，倾盆大雨从天而降。
　　车来了，她踏上车，回过头来，也给洪志春送去了一个甜甜的微笑。还没待洪志春回过神来，公交车子已经起动了。
　　洪志春望着消失在雨雾中的巨龙客车，举着伞，听着雨声，慢慢地走向医院的林荫道。雨声哗哗，哗哗雨声，雨在伞上跳跃，溅着的水花像张开的翅膀，雨在树叶丛里落下来，落在石板路上，溅起了一个又一个漂亮的水泡泡。作为中文系毕业的洪志春，觉得这夏天的雨特别有诗意。他在想，如果边上有一位知音能在伞下相伴，该是多美的时刻。因为他知道，雨伞下的风景被年轻人誉为最美的，这是因为牵住了属于两个人的感情世界。他的眼前仿佛有一个女孩正搀着他的手，这是谢莲吗？不，这是一种幻觉。他自言自语地说着，不顾大雨浇湿了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