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田祖丰眯着眼坐在自家的小院子里悠闲地晒着太阳。自从退休之后，他的生活就彻底慢了下来，十几年来，他就只是经营着自家的小店，以此打发时间。外嫁的女儿们都很少回来，儿子田俊安一家还和他住在一起，平时也有个照应。退休之后，他还学会了打麻将，有时和村里的朋友们打几圈解解闷。
　　秋天的阳光不刺眼，很温暖，照在身上很舒服。田祖丰靠在摇椅上，慢慢地摇晃着，闭目养神。阿兰从地里摘了些菜回来，进了厨房做饭。过了一会儿，田祖丰就闻到了饭菜香，耳边响起儿媳妇燕燕的声音：“阿爸，吃饭了。”田祖丰睁开眼睛，应了声“好”，准备起身去吃饭。就在他起身的瞬间，他的眼前黑了一下，险些没站住，他以为是自己晒太阳时间长了，起身太快，有点儿不适应，便没在意。等缓过劲儿来后，他就去了饭厅。
　　吃过饭，田祖丰如常地去午睡。两点钟，他醒来，坐起的一刹那，他的眼前又黑了一下，他想，可能是起来得太急了。他又躺下，缓了一会儿再起身，这次眼前不黑了。他穿好衣服，出门去自家的小店。
　　客人不多，田祖丰就坐在店里慢悠悠地喝着茶，他看到阿虎从店门经过，便招呼他一起来喝茶。两人坐在店里，边喝茶边聊天。阿虎已经不卖花生汤很久了，他的儿子在外面做生意赚了不少钱，让他可以在家颐养天年。两人正说着话，同村的一个老人过来，叫两人去打麻将，田祖丰和阿虎答应了，放下茶杯，关好店门，一起去村里的老人活动室打麻将。
　　
　　小灯正在看着最近新增的订单，电话响了，她接起来：“喂？”
　　“灯啊，你快回来。”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焦急的声音。
　　“阿兄啊，什么事这么急？”
　　“阿爸不在了。”
　　“什么？你说什么？”
　　“阿爸不在了，你快回来吧。”电话挂断了。
　　小灯呆呆地拿着电话，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她喃喃地自言自语：“阿爸不行了，阿爸不行了，我要赶快回去，我要赶快回去。”她迅速起身，出了办公室，去了章海涛的办公室，一看到丈夫，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了下来。章海涛马上起身，把小灯扶到沙发坐下，问她出了什么事，小灯泣不成声：“阿爸，我阿爸不在了。”章海涛说：“那我们快回家收拾一下，马上回去。”章海涛让秘书订最快的一班飞机去恒秋附近的城市，然后两人匆匆忙忙地离开了公司，回到家，迅速收拾了一点东西。秘书打电话来说机票订好了，两个小时后起飞。两人开车赶往机场，小灯一直在哭。章海涛忽然说：“哎呀，我们回去了，公司就没人管了。”小灯说：“你打个电话让阿荣去看看。”章海涛说：“那个臭小子，算了算了，就让他帮个忙吧。”当下也没多想，章海涛拨通了阿荣的电话。自从和FLORA结婚之后，阿荣和家里便很少来往，在孩子出生后，因为孩子的关系，加上妹妹阿薇的从中斡旋，阿荣和父母的关系多少有了点缓和，但平时也很少联系。他还是做着自己找的工作，没有到父亲的公司，他要向父亲证明自己是有能力的。
　　接到父亲的电话时，阿荣还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听到父亲要他去代管公司，愣了片刻，缓过神来才知道，原来外公过世了，父母要回恒秋奔丧，要在家乡待一段时间，所以由他代为管理。阿荣当即向父亲保证，一定管好公司。
　　接到父亲过世的消息时，小芬握着电话，张着嘴，她想说点什么，却说不出话来，整个人懵了。丈夫才过世没几年，现在父亲又没了。小芬只觉得有一种巨大的悲伤笼罩在她的全身，她说不出话，哭不出声，只是悲伤地站在原地，看着前方的墙壁出神。郑雨下班回来，看到小芬这副样子，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扶住小芬，把电话挂上，急切地说：“妈，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啊。”女儿的声音把小芬出窍的神志拉回了现实，她转过头看着郑雨说：“外公不在了。”郑雨吃惊地说：“妈，是不是真的？”小芬无力地点点头，努力不让自己的眼泪流下来，拖着哭腔说：“昨天晚上不在了。小雨，快收拾一下东西，我们一起回老家去。”郑雨扶着小芬坐下，说：“妈，你身体不好，又会晕车，万一出点什么事情怎么办？你就不要回老家了，还是我回去吧。”小芬想了想，说：“也好，你到了那边跟姨姨舅舅他们说一声，让他们出来接你。路上要小心，要注意安全。”郑雨说：“妈，你就放心吧。我去收拾东西了。”
　　郑雨回房间迅速收拾了一个小包，小芬叫住她，递给她一个信封说：“这里面有500块钱，你帮我给外婆。要收好了。”郑雨把信封藏在包里的衣服中间，就出门去了。小芬担心地看着女儿下楼，直到背影消失，才返回屋子里，整个人像被掏空了一般，颓然坐在床沿出神。
　　郑雨赶到车站时，刚好还有一班去幸州的长途车，她马上买了票坐上车出发。这是她26年来第一次出远门。在她生命的前26年，她一直是父母眼中的乖乖女，是同事和患者眼中的好护士，但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单位，她都没有什么存在感，仿佛她的好如同空气一般理所当然；而她也从不为自己争取什么，安心沉默地做好自己的本分，她一路平稳地上了本地的卫校，毕业后分配进了医院当护士，一直到现在，从没有离开过家。这是她第一次离开家，而且是一个人，她的心里忽然忐忑起来。她的旁边坐了一个面无表情的中年妇女，看起来不像个坏人，但防人之心不可无。郑雨这么想着，想保持清醒，但昨晚刚值了夜班，现在困意袭上心头，她实在强撑不了，抱着包包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郑雨突然惊醒，她坐直了身体，抱紧了包包，悄悄地摸了一下放钱的位置，信封还在，瞄了一眼旁边的中年妇女，那个妇人也睡着了，她才暗暗松了口气，但再也不敢睡着了。到幸州的时候，已经华灯初上。郑雨不知道该去哪里，她先去车站里打听了明天去恒秋的班车时刻，然后准备找个旅社住下。车站周围有旅社的人在拉客，叫她“小妹，要不要住店？”郑雨警惕地躲开这些人，在车站附近找了一家看起来还算正规的旅社住了下来。旅社的隔音效果很差，她听到隔壁传男人的说话声，然后有女人的声音，再后来是一种暧昧不明的声音。郑雨想到包里还有母亲交待的500块钱，就把包枕在头下，睁着眼看着天花板，不敢轻易睡去。
　　当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户洒在脸上时，郑雨睁开眼，看了一下手表，立刻坐了起来，拿起包包检查了一下，确定500块钱还在，才放心了。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连衣服裤子都没脱。她起床匆匆洗漱完毕，退了房，赶去车站。买了车票，还有一点时间，她买了一点吃的东西，边吃边等车。不一会儿，车来了，她坐上了车，向恒秋出发。
　　田祖丰是在打麻将时出事的。两天前，他和几个老哥们儿一起打麻将，大家都很开心，边打边谈论着自家的生活，八卦一下村里的风流韵事。晚饭时间，阿兰来叫他回家吃饭，田祖丰答应着，说马上就结束了，再等一会儿。阿兰就在一旁等着。几分钟后，麻将结束，大家也不打了，准备回家吃饭。田祖丰刚起身，眼前忽然一片漆黑，身体一软，向下摔去，倒在地上之前，头还在桌角磕了一下。阿兰吓得大叫起来，几个老哥们儿弄来了一张床板，七手八脚地把田祖丰抬上床板，往医院跑去。他们在村口看到一辆三轮车，忙拦了下来，让车夫赶紧去医院。
　　阿兰惊魂未定，匆匆往家赶，到家后，看到儿子儿媳正坐在桌边等着，她气喘吁吁地对田俊安说：“快去医院，你阿爸出事了。”田俊安立刻骑上摩托车去医院，在医院大厅里遇到了阿虎，阿虎着急地说：“阿财，你爸现在在抢救，我们一起去等。”田俊安飞奔至急救室门口，焦急地来回踱步。阿虎喘着气跟上来，田俊安向他问清楚了情况，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阿虎难过地说：“下午都还好好的，突然间就——”说着，就用袖子抹起了眼泪。田俊安安慰他：“阿虎叔，你也不要急，现在还不知道怎么样，你先回去吧，我在这里就好。”老人抹着眼泪走了。不一会儿，燕燕也来了，她带了饭给田俊安，田俊安说：“现在这种时候，我哪里吃得下？阿爸在里面已经很久了，还没出来，不知道是好是坏。”燕燕说：“你急也没有用，吃点东西，你再饿出病来，我们怎么办？”田俊安接过饭碗，吃了两口饭，对燕燕说：“你赶紧去打电话给阿军、阿玉，叫他们马上回来。”燕燕看到丈夫眼里有种不祥的情绪，立刻也被感染了。她急匆匆地出了医院，找到了一个公用电话，给在外工作的儿女们打电话，让他们快回来。
　　晚上十一点，经过五个多小时的抢救，医生告诉田俊安，他们无力回天了。田俊安愣了一会儿，努力忍住了泪水，对已经泣不成声的燕燕说：“不要哭了，回去跟阿母说一下，阿爸走了。”说完这一句，他的眼泪慢慢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