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郑重，你要报什么大学？”钱原走到郑重的座位旁问。“还没想好。”郑重翻看着高校的名册，不知道选什么学校。今天老师发了志愿表和名册，让大家认真考虑后填好志愿，下周一上交。郑重说：“你成绩那么好，随便报什么学校，肯定都能上，我就不行了，随便报什么都悬。”钱原说：“凡事不能这么绝对，高考谁都说不准。要不然这样——”他按下郑重正在翻看的名册，说，“我们报一样的志愿，这样就又可以在同一所学校了。”郑重移开钱原的手，拿出名册说：“别闹了，你是要上北大清华的人，我只能挑些冷门的录取分不高的学校。怎么可能考上同一个学校？”钱原说：“你不是喜欢文艺吗？可以试着报艺术类的学校，我听说他们的录取分不高，但是专业课要求很高。你看看这里面有什么艺术类的学校？”郑重心中一动，翻到名册中艺术类学校的那部分，大部分的学校都要提前考专业，很多学校的专业考试已经结束，只剩下寥寥几所大学的艺术系的专业考试还没开始，但日期迫在眉睫。郑重叹了口气说：“算了，还是安心考其它学校吧。”钱原说：“不试一下怎么知道行不行？正好，你看，省大的艺术系专业考试在这个星期六，你赶紧报名去试试。”郑重说：“这要去幸州考试，我没钱买车票啊，从小家里就没给过我零花钱，怎么去？”钱原拍拍他的肩膀说：“这个你不用愁，我帮你搞定，我陪你一起去考。”郑重说：“这怎么行？再说我也没经过专业的训练，肯定考不上。”钱原说：“怎么不行？不就是唱歌跳舞演小品之类的，你平常不是喜欢模仿电视里的那些人吗？随便演一个就行，考不考得上再说。就这么说定了，今天赶紧打电话报名。”上课铃响了，钱原回了自己的座位，郑重的心里却难以平静了，一节课都在想着这个事情，不知道该怎么办。
　　放学回家，郑重先回了房间。他从书包里拿出大学名册翻看着，不知不觉就翻到了艺术类的那部分，他苦笑了一下，盖上了名册。小芬来叫郑重吃饭，郑重放下名册，去了厨房。一家人默默地吃着饭，一年前父亲后，家里的气氛就一直处于低压状态，因为天亮的突然过世，郑节毕业后没有按照天亮原来的计划那样，被安排在省城工作，而是被分配到了一个偏僻的小城河东镇的一个单位里当科员。一向心高气傲的郑节在感慨世态炎凉之余，依然我行我素，有时也怨怪小芬的“不作为”，在父亲过世之后，不积极和父亲的故交“打招呼”，以致于自己被“下放”。因为悲伤，也因为多少觉得愧对郑节，小芬的情绪一直不太好，身体状况也不太好，就病休在家。郑雨一面要顾着工作，一面要照顾家里，有时也觉得力不从心。一年了，低压状态还是笼罩着这个家。
　　郑节在河东镇工作，住在单位宿舍，偶尔回家一趟。郑雨在医院上班，就剩下小芬和郑重两个人吃饭。吃了两口饭，郑重小心翼翼地开口了：“妈，今天我们发了高考的志愿表，要报志愿了。”小芬说：“你自己看着报吧。”郑重想了想，鼓起勇气说：“妈，我想报省大的艺术系。因为我听说艺术类的录取分不高，我比较有希望考上，我自己一直也喜欢唱歌，喜欢文艺方面的东西。但是要提前去幸州考专业，我报名了，星期六要去幸州，能不能……”小芬啪一下放一筷子，尖声说：“考什么艺术类！不要想！我们家是正经人家，不能出一个给人家唱歌跳舞的戏子！”郑重吃惊地看着小芬，原本光亮的眼前渐渐黯淡了下来。他放下饭碗，起身离开。小芬叫道：“你怎么了？不吃饭了？翅膀长硬了？你要考什么艺术类就自己去，我不会给你钱去幸州！”郑重回了房间，坐着发呆生闷气。他想不通，为什么母亲要这么反对他报考艺术类学校。
　　郑重听到有人进了房间，他扭头一看，是小芬进来了，手里还拿着一个苹果。小芬坐到郑重身边，把苹果递给郑重轻声说：“你刚才没吃饭，吃个苹果。”郑重接过苹果，咬了一口，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地把苹果砸在房间的地上，可怜的苹果飞快地滚到房间的角落里，怯怯地看着眼前这对母子。
　　小芬火了，抬手给了郑重一记耳光骂道：“不识抬举的东西！你以为你很厉害了是吧？要考什么艺术类，你去，现在就去！没人拦你！你要是不去，我就没你这样的儿子！”小芬捡起地上的苹果，继续骂道：“你耍什么威风！有威风你到外面耍去，在外面像条狗一样没用，就知道回家来耍威风！”郑重把头扭到一边，不理小芬，在他看来，母亲现在这种样子不仅失态，而且特别让他恶心。
　　母子俩没说话。尴尬的沉默，难堪的沉默。半晌，还是小芬先开口了：“小重，你已经十八岁了，要懂事了。你想想看，你去考什么艺术类，天天就是唱歌跳舞，你以为你能像电视上的那些歌星那么风光吗？他们也吃过很多苦的，妈妈不想你像他们一样吃苦。我们家是正经人家，从来没有人学什么唱歌跳舞，你现在认认真真念书，考个好大学，以后才有出息。你就算不为我想，不为我们家想，也要为爸爸想想，他一直希望你能像他一样，当个医生，你如果不为他着想，你还是他的孩子吗？你还是郑天明的儿子吗？”提到父亲，郑重顿时没了办法。他低声说：“算了，我不考了。我去学校了。”郑重起身拿了书包要走，小芬把苹果递给他，他接过，边走边吃。
　　郑重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了学校，他闷闷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板着脸。钱原看他的脸色不对，过来问：“怎么了？脸色这么不好看？”郑重闷闷地说：“家里不同意我去考艺术类的学校。”钱原说：“你可以偷偷去啊。”郑重说：“算了，我也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我还是不去了，好好考大学。”钱原有些生气地说：“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放弃就放弃？”郑重叹了口气说：“钱原，你对我太好了，但这次我可能真的要让你失望了。不如接下来的这段时间，你帮我把数学补补，让我在考试的时候不至于考得太糟糕，能考上个大学，我对我爸也能有个交待。”钱原低下头想了一会儿，作为死党，他真心希望郑重能实现梦想，但正是因为他是郑重的死党，他更理解郑重的无可奈何。钱原抬起头说：“好吧，那接下来的时间我就帮你补数学，至于能到什么程度，还是得看你自己。”郑重捏了一下钱原的脸说：“这才是我的死党嘛！”钱原撇了撇嘴，算是笑。
　　放学回家，一家人沉默地吃完了饭。郑重回到自己的房间，正看着书，郑雨进来了。郑雨说：“听妈说你想考艺术类的学校。”郑重点点头。郑雨温温地说：“小重，你已经十八岁了，有自己的想法很好。但是你要想想这是不是能实现的，你喜欢唱歌喜欢表演，我们都知道，也觉得做得不错，但那作为爱好没什么，我们也支持你有各种爱好，但是在把爱好变成职业之前，你要想清楚。你看电视里的那些明星好像很风光，其实他们也经过很苦的训练，吃不了苦，就成不了明星。不是我不支持你，但我们还是要脚踏实地一点。我们家就你一个男孩子，爸爸去年没了，他一向是希望你能像他一样当个医生，如果你转考艺术类学校，他如果知道了，会多伤心。”郑重说：“姐，你不要说了，我已经决定不考了。”“真的假的？”“真的，我真的不考了。我准备好好复习参加高考。”郑雨依然温温地说：“那你要说到做到，你一直都是很乖的孩子，也很聪明，我们都相信你会考一个好大学的。我要去上班了，今天我值夜班。”郑雨走了，郑重觉得自己的心又往下沉了一沉，他决定不再多想，拿上书包去学校晚自习。
　　晚自习结束，郑重回到家。经过小芬的房间时，郑重发现房间里没有电视的声音，平时这个点小芬通常是一边看电视一边等他回来。郑重走到小芬的房间门口，听见房间里传出压抑的哭声和倾诉的声音：“阿亮，我真没用，没有好好教小重，要是你在就好了，你会跟他好好讲道理，他会听你的。”郑重探头看见小芬坐在桌子前，对着桌子上摆着的天亮的照片说着话。郑重没有继续听下去，他像一个没得手但被发现了的小偷一般，匆匆回了自己的房间。如果说在那一刻之前，他说不考艺术类学校还有些赌气的成分在，还有些不甘心，俚在那一刻，他彻底放弃了。
　　七月七日，高考如期而至。八月的一天，郑重收到了一所普通的南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钱原去了北京的一所重点大学。
　　钱原开学的日期比郑重的早，离开的那天，郑重去长途车站送钱原，两人依依地说了好些体己话，还流了眼泪。临到自己要去报到的那一天，郑重的心里变得五味杂陈，他既向往着未知的大学生活又充满了忐忑，既想早点离开家生活又对家产生了不可名状的依恋。郑重拖着个重重的行李箱在小芬的陪伴下到了长途车站，小芬本来要让郑雨陪郑重一起去学校报到，但被郑重拒绝了，他想自己一个人去。一路上，母子二人都没有说话，在候车室里，小芬叮嘱郑重到了学校一定要打电话回家报个平安，要好好和同学相处，要好好念书，不要跟不好的人来往。郑重频频点头，说“知道了”。小芬说：“你长这么大第一次出远门，自己要小心。不要舍不得花钱，想吃什么就去买。”郑重又说“知道了”。小芬又说：“小雨也真是的，自己弟弟要去上大学了，也不来送一下，就想着上班，请假一天又不会怎样。”郑重说：“妈，你就不要怪二姐了，是我自己想一个人去，再说以后我就自己一个人在外面，不如从现在就开始习惯。”小芬忽然说：“不然我也跟你去，我就在你们学校旁边租一个房子，给你煮饭洗衣服。”郑重讶然道：“妈，你不要七想八想的，如果你真去了，我要被人笑死了，人家要说我这么大的人，出来念书还要带着妈。我也就念四年大学，四年很快就过去了。”
　　“各位旅客请注意，从幸福开往艾门、水州、开州方向的车已经进站，请前往艾门、水州、开州方向的旅客，到5号站台等候上车。”车站的广播在提醒乘客们出发。郑重和小芬起身去向5号站台。工作人员打开车身侧的行李厢，让乘客们把大件行李放进去。郑重把自己的大箱子放了进去。发车时间还没到，郑重就先在站台等候着。小芬一直向司机和工作人员说好话，麻烦人家关照一下自己孩子，又一直叮嘱郑重不要睡过头。郑重一再表示自己能照顾好自己，让小芬放心，催着她快回家。上了车，郑重朝车窗外的小芬挥手，示意她先回家。小芬退到了站台的柱子边看着。郑重转过头故意不看她。车开动的那一刻，郑重稍侧了一下头，他看见小芬站在柱子边抹眼泪。郑重发现自己的视线也模糊了，他擦了擦眼睛，闭上，什么也不想，任凭自己放空。十五个小时后，郑重在一个陌生的城市下了车，是他新生活开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