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郑田慢慢地骑着自行车去上班，身后忽然响起了汽车的喇叭声，他连忙往路旁骑去，那辆汽车也跟着停在路边，挡了他的去路。郑田停下，正想质问，车窗摇了下来，开车的男人探出头来，笑嘻嘻地说：“郑田，不认识我了？”郑田看了看眼前的这张脸，似曾相识，又不敢确定自己认识。车上的男人下了车，伸出手，依旧笑嘻嘻地说：“真是贵人多忘事，我是王小龙啊。”郑田放下自行车，握住王小龙的手说：“小龙，这么多年没见，你变化真大啊，我都不敢认了！”王小龙是郑田初中同学，两人当时是好朋友，后来王小龙没考上高中，就随他伯父去了广州打工，渐渐地，两人便失去了联络。没想到十几年过去了，两人竟然在街头重逢。
　　王小龙说：“这么多年没见，你还是老样子。”郑田说：“哪里，教了十年书，都把我教老了。你看看你现在，这么派头，还开了车，我都不敢认了。”王小龙看了一眼手表说：“我还有点事，你下班后来我家找我，我们好好聊聊叙叙旧。你还记得我家在哪里吧？还在原来的地方，我们家盖新房子了，你到了就找原来的门牌号16号。”两人别过，各自离开。
　　郑田抱着一摞学生的作业本去上课。
　　从办公室到教室，需要先走下四楼，出了办公楼，穿过一个操场，到达教学楼，教室在三楼，这一路走过来，需要十分钟，如果走快一点，要七分钟。这一条路线，郑田已经走了整整十年，已经成了惯性。十年中，他送走了一批又一批学生，又迎来了一批又一批的学生，而课本还是和从前一样，校园还是和从前一样，一样的知识点，一样的教学模式，这让他觉得有些疲倦了。这种疲倦感三年前就有了，但他当时没多想，也就熬了过来。可是最近这种疲倦感越来越强烈。走在操场上，他忽然感到一种恐惧，是他从未有过的感觉，压得他快喘不过气，他停下脚步，深呼吸了一下，想往前走，忽然迈不出脚步，好像被钉在了操场上，不远处的教学楼也变得模糊不清，仿佛在非常遥远的天边。
　　上课的预备铃声在这个时候响起了。郑田如梦初醒，迈开脚步，快速向教室走去。可是今天那段不算远的路程，他仿佛走了十万八千里才到达。当正式上课的铃声响起时，郑田踩着铃声进了教室。
　　郑田心不在焉地讲完了课，他觉得自己快透不过气了，他需要一点新鲜空气。在回家路上，他第一次觉得这一条走了三十多年的回家的路，变得这么陌生而艰难。三十多年，他都在别人的期待中生活着，他不喜欢当老师，但他服从分配，当了十年老师；他想起从小到大的一桩桩一件件事情，他是父母眼中的好孩子，他也苦心维持着好孩子的形象，不敢有自己的想法，不能做出格的事情；他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两年前结了婚，妻子林芳是个贤惠的女人；他一直很想离开这个小县城，去大城市里工作生活，但他放不下渐渐变老的父母，只能压抑自己想飞的念头，固步自封；他的生活和职业生涯都像一潭毫无波澜的死水，他可以一眼看到自己一辈子的时光就将这么过去，一成不变。这是我希望的生活吗？郑田扪心自问。他听见一个声音从他的内心深处响起：你不能这样过下去了！你要改变！这个声音越来越大，几乎占据了他整个身体头脑和灵魂。
　　郑田第一次发现，这条回家的路，不知什么时候拓宽了，也许很久以前就拓宽了，只是他没注意到，在他的眼中，日子都是一样，环境并没不同；从前没有这么多商店，服装店、小吃店、音像店，在街道两旁各自守着小小的一方阵地，店里的音箱播放着时下的流行歌曲：“……我拿青春赌明天，你用真情换此生，岁月不知人间多少的忧伤，何不潇洒走一回……”人来人往，车来车往，一路灰尘。郑田扶着自行车站在路边，一时间失去了方向，他想起自己的梦想，想起自己的这十年如一日的岁月，想到这样的日子还将继续下去，他就觉得有些可怕。
　　郑田想起王小龙的话，忙在路边找了个有公用电话的小店，打电话回家，告诉林芳自己的一个老同学回来了，要聚一下，会晚一点回家，不用等他吃饭。打完电话，他骑上自行车去王小龙家。
　　王小龙家在城区和郊区之间，从前是一片木屋区，现在木屋被拆了一部分，盖起了楼房，剩下的一部分木屋像一个怯生生的旧时代老妪，躲在新建的楼房背后，看着时代的变迁。王小龙家在16号，是一座新建的三层小楼，外观看起来普普通通，和周围的楼房一样，都是白色的瓷砖外墙。郑田想起自己至今还跟父母一起住在早年医院分配的老房子里，这区别有点大。郑田敲了敲门，不一会儿，门开了，王小龙在门里热情地招呼道：“郑田，你可算是来了。快进来，快进来，我们兄弟俩好好聊聊。”王小龙引着郑田在客厅的沙发坐下，自己开始忙忙碌碌地烧水泡茶。郑田四下看了看王小龙的新家，普通的楼房外观，内里却装修得很豪华。郑田说：“小龙，你可以啊，发财了吧，房子盖得这么派头，像外国人的家。”王小龙轻描淡写地说：“还好还好，这种欧式风格现在外面很时兴。我不过是做点小本生意，赚了点钱。”郑田喝了一口王小龙递过来的茶，笑道：“你太谦虚了，小本生意能盖这么大的房子？这是什么生意，也介绍我去做做。”王小龙忽然认真了起来：“郑田，你是说真的还是开玩笑？”郑田漫说：“我当然是说真的。我当了十年老师，都当烦了。”王小龙说：“那好，我现在就跟你说正事儿。我想请你跟我一起干。”郑田惊讶地说：“干什么？”王小龙说：“郑田，我现在在深圳做服装进出口的生意，我打算在我们这里办个服装公司，你来帮我管理，当总经理，做我的左右手。”
　　郑田吃惊地看着王小龙，难以置信地说：“小龙，你是说，要我跟你一起做服装公司，让我当总经理？我没做过生意，什么都不懂，你放心吗？”王小龙说：“我们以前是同学，你当年在班上的组织能力那么强，能管好一个公司。再说了，我文化程度没你高，你是正经的大学生，有水平，你可以帮我处理外国的订单。而且我们从前关系那么好，你的为人我也清楚，要我去找别人，我还信不过。”郑田被王小龙一说，也有点儿动心，但还是有些犹豫：“小龙，我这么多年只做了一件事，就是教书，我不会做别的事情，你真的不担心我不懂做生意，砸了吗？”王小龙笑道：“没有人是一生下来就会做生意的，我也不是。我刚开始做生意的时候，也交了不少学费，然后自己一点点慢慢摸索出门道。你的头脑那么灵活，人也踏实，肯定很快就能上手。要不然就这么定了，你也不要犹豫了，回去就开始准备。”郑田说：“要不然我跟老婆商量一下，毕竟这也是个大事情。”王小龙说：“也行，那你就跟家里商量一下。改天我也去一趟你家，好久没见你爸妈了，你老婆我也没见过，正好去拜访一下。”郑田看了一下手表，说：“我得回家了，家里还等我吃饭。”王小龙挡了一下：“这都什么点了，别回家了，今晚我请你吃饭。”郑田推辞道：“不了不了，我还是回家吃吧。”王小龙笑道：“那我就不勉强了，你快回家跟嫂子报到吧。”
　　回家路上，郑田想着王小龙的提议，心里有了主意。他想，与其在学校里这么继续“混”下去，过一眼就能看到头的日子，不如跳出舒适圈，出去拼一番。
　　回到家，大家都已经吃完饭，郑田草草吃了点剩饭，就回了房间。林芳正坐在床沿在叠衣服，看到郑田，轻声说：“回来了。吃饭了吗？”郑田点点头说：“吃了。我跟你说个事儿。”林芳看丈夫严肃的样子，停下了手中的活儿，说：“说吧，什么事，看起来很严重的样子。”郑田也在床沿坐下，认真地说：“今天我碰到一个老同学，就是我跟你提过的王小龙，他在深圳开了一家进出口公司，他想在我们这办一家服装公司，让我去当总经理，帮他管理。”林芳看着郑田，想了片刻，问：“你自己的想法呢？”郑田说：“我就想，我已经三十多岁了，现在这样的日子过一天和过一百年没什么区别，还不如趁现在还不算老出去闯闯。我想这个学期过后就辞职。”林芳说：“也好。现在很多人都下海了，好像都过得不错，你也可以试试。”郑田说：“那家里怎么办？”林芳说：“家里你不用担心，还有我，我会照顾好家里。爸妈那边我也会做他们的思想工作。”郑田笑了笑说：“你真好。”林芳说：“谁让我们是夫妻呢？我知道你这人决定了要做什么，就会去做，我如果不支持你，谁还支持你呢？现在我跟你一起去跟爸妈讲这个事情，不管怎么样，他们也该知道。”
　　郑田和林芳来到客厅，郑安全和小珍正在看电视。夫妻俩都退休了，在家颐养天年。郑田说：“爸，妈，有个事情我要跟你们说。”小珍转过头来说：“什么事？是不是阿芳有了？”林芳说：“不是不是，我还没有呢。”小珍说：“我说你们两个都结婚两年了，肚子怎么还没有动静呢？我和你爸现在都退休了，也想早点抱上孙子，我们都可以帮你们带孩子。”郑安全也说：“就是，你们要抓紧时间了，趁我们现在身体还好，还可以帮你们带孩子。”郑田说：“我们先不谈孩子的事情。爸，妈，我今天遇到一个以前的同学，他在深圳开一家，现在准备回来开个服装公司，要请我去当总经理，帮他管理公司。我已经想好了，这个学期教完，我就辞职去他的公司。”郑安全“唰”一下站了起来，生气地说：“你说什么？你要辞职？你好好的老师不当，要去外面的公司？你是不是脑子出问题了？”
　　郑田说：“爸，我只是想趁着自己还年轻出去闯一闯，看看自己能做什么。爸，你也不想想现在是什么时代了，现在外面的变化有多大，你知道吗？很多人都下海创业，有自己的事业，我也想试试，也想有自己的事业。”郑安全说：“事业？教书就不是事业了吗？你想赚大钱想疯了吧？你有那个本事吗？”郑田说：“我有没有那个本事，不去试试怎么知道？从小到大，我都听你们的话，做你们希望我做的事，我这33年都是为别人活着，我现在想做点自己想做的事，想为自己活一次。反正我已经决定了，这个学期教完，我就不干了。”郑安全抬起手想打儿子，却发现儿子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由不得他说打就打，说骂就骂了。那一瞬间，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老了，不属于这个时代，他向郑田伸过去的手停在了半途，变成指着郑田的脸，说：“好好好，你就去做你喜欢的事情，我们不拦你，反正你已经三十几岁了，有对自己负责！我们老了，管不了你了，你自己爱怎么胡作非为都行。”郑田生气地说：“爸，这怎么是胡作非为呢？”小珍扶着郑安全坐下，说：“你们都少说两句吧。阿小，你要辞职不是小事，你要考虑清楚，不要头脑发热。”郑田想说什么，被林芳挡了一下，她小声说：“你先回房间，我来跟爸妈说。”郑田想了想，回了房间。
　　一个小时后，林芳回了房间。郑田急切地问：“怎么样了？”林芳说：“总算让他们有点理解了，老人家嘛，总要有段时间才能接受，不要急。你决定好了，就按照你的想法去做。”
　　第二天，王小龙带着大包小包的礼品来了郑田家，说是看望郑田的父母，其实是来做思想工作的。王小龙以三寸不烂之舌山南海北一通侃，向老两口描述了一番大好形势，以及未来的发展前景，并打包票不会亏待郑田。老两口虽然还是有点不接受，但想想王小龙的话也不无道理，加上儿子已经做了决定，也就不说什么了，由着郑田去了。
　　学期结束之后，郑田提出了辞职。学校自然是不愿意，领导轮流来做他的思想工作，但郑田态度坚决，他甚至说：“要不然你们就开除我吧。”学校领导还找了郑安全，让他做做郑田的工作，郑安全说：“我老早就做过了，他不听我的。现在的年轻人哪里听得进我们老人的话。随他去了。”
　　这一年夏天，郑田辞职的事，被全县通报，他的学校也被批评；就在通报下发的第二天，郑田进了王小龙的公司。他的办公室不大，但视野很好，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环城而过的溪水和水岸边的山。郑田看着眼前的景象，默默地对自己说，郑田，你要从头开始努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