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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作品名称:人生海海向南方      作者:长弓珀尔      发布时间:2020-02-23 13:43:53      字数:9512

  郑重把书包放下,回到房间里,打开录音机,听着轻松的歌曲。“十七岁那年的雨季,我们有共同的期许,也曾经紧紧拥抱在一起……”郑重也十七岁了,日子并不像歌曲里唱的那么轻松,课业的繁重,高考的压力,都让他疲惫。他的成绩并不算太好,属于中等,高二文理分科时,他进了文科班。虽然父亲希望他能子承父业,但郑重并不喜欢当个医生,对文艺感兴趣的他,更想报考艺术类的院校,只是他暂时还不敢把自己所想告诉家人。上了中学以后,他和家人的关系莫名地淡了许多,有话也只跟关系要好的同学说,家人不明白他的心思,只知道要求他搞好学习,考个好大学;他并非不努力,只是觉得吃力,对于不擅长的学科,他是束手无策,也因此常常被老师和家人责骂,他变得沉默寡言,有话就写日记,或者跟好朋友钱原聊聊。钱原是他在学校里最好的同学,成绩好,长得帅,像香港明星刘德华,是很多女生喜欢的男生。和钱原比起来,郑重觉得自己就是个矬人,但这不妨碍两人成为好朋友。
  郑重正听着歌,忽然听见开门的声音,他急忙把音乐关了。小芬出现在郑重房间门口,脸色不太好看。郑重假装没看见母亲,小芬说:“你现在不要太放松了,明年就高考了,你还不抓紧一点,整天就知道玩玩玩,到时候考不上大学,看你怎么办?”郑重装作满不在乎地说:“考不上我就去跳楼。”小芬气得骂道:“跳楼?你是要气死我啊?我好不容易把你生下来,辛辛苦苦养你这么大,你要去跳楼?你要我老了怎么办啊?”郑重不说话了,他背上书包往外走,小芬冲着他的背影喊:“你要去哪里?一跟你讲话,你就不听,天天就往外跑,心都野了!”郑重头也不回地说:“我去学校晚自习!”小芬说:“现在才几点,你就要去晚自习,也不知道你在学校里有没有念书!”郑重不回答,出了门,下楼,骑上自行车走了。
  郑重并没有直接去学校,晚自习是七点开始,时间还早,他骑着车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晃悠。不知不觉,他骑到了郊外的树林里,树林静悄悄的,冬天到了,没什么人来这里。车轮碾过落叶,发出轻微的破裂的声音。冬天就是这样,萧瑟又凄凉。郑重穿过树林,从另一条路骑上去学校的方向。这条路上有一座陵园,郑重在陵园门口停下车进去。他在一个亭子里坐下,正对着亭子是一座大大的坟。郑重看着这座坟,心里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知道一定会发生什么,他逃也似地离开了陵园,骑上车,飞也似地到了学校。
  天亮已经连续两天两夜没合眼了。两天前,医院收治了一个急需手术的病人,病情很棘手。病人入院时,天亮正在和医生们开年度总结会,为了不让会议气氛太严肃,他特地买了几斤桔子,在开会时分给大家吃,鼓励大家踊跃发言。没想到,原本气氛轻松的总结会变成了紧急的治疗会议,分析了病情之后,天亮决定亲自上阵做手术。手术难度很大,天亮一刻都不敢松懈,神经高度紧张。病人家属在手术室外焦急不安地等着,看到有护士出来,就紧张地询问,得到的答复都是“耐心点,手术还在进行”。48小时过去了,家属们渐渐有些焦躁,询问护士的语气也变得不太友好。忽然,手术室的门开了,天亮和几个医生护士一起走出了手术室。家属们一拥而上,把天亮和医生们围住,急切地询问手术的情况,天亮摘下口罩,疲惫地说:“病人暂时没有危险了,但是还需要观察……”话还没说完,天亮感到一阵晕眩,脑子刹时一片空白,知觉全无。
  “郑院长,你怎么了?”
  “快送院长去急救室!快呀!”
  “院长,你能听到我们说话吗?”
  ……
  小芬正在看电视,女儿郑雨跑了进来,她的脸色很糟糕。小芬说:“你今晚不是值班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郑雨急匆匆地说:“妈,快跟我去医院,爸出事了!”小芬也紧张起来:“出什么事了?”郑雨说:“爸今天给病人做完手术,忽然昏倒了,现在还在抢救,快跟我去医院。”小芬关了电视,和郑雨一起匆匆出了门。郑雨边走边把事情的前后经过告诉小芬,小芬心里乱得很,听得有一搭没一搭。
  两人坐了一辆三轮车到了医院,一路小跑上了病房。一看到病床上躺着的天亮,小芬顿时愣住了,她不敢相信,两天前出门时还健健康康的丈夫,现在成了病床上全身插着针管的病人。她目瞪口呆不知身在何处,郑雨轻轻推了她一下说:“妈,爸就在那边。”小芬如梦初醒,“哦”了一声,被郑雨扶着走到了病床旁。小芬直勾勾地看着昏迷中的天亮,不知道该做什么,有些手足无措,她看到昏迷中的天亮表情很痛苦,嘴微张着,眉头紧锁,已经花白的头发凌乱地枕在枕头上,手上插的输液管维持着他的生命。小芬问身边的郑雨:“这是怎么回事?前两天还好好的,怎么现在变成这样了?”这时副院长江天进来了,他快步走到小芬身边,关切地说:“田大姐,你不要着急,我们一定会尽全力治疗郑院长。”小芬点点头说:“老江,那我就把老郑拜托给你们了。”江天说:“你放心,我们会尽最大的努力。”
  晚自习结束,郑重回到家,发现家里空无一人。怎么回事?他暗忖,傍晚在陵园里的那种不祥之感又油然而生。不会真的出事了吧?他正想着,门开了,小芬和郑雨一同回来了。郑重问:“你们去哪里了?”小芬看了郑重一眼,没说话,径自回了房间,郑重看到小芬失魂落魄的样子,拉住郑雨问:“姐,出什么事了?”郑雨说:“爸病了,现在在住院。”郑重急忙问:“什么病这么严重?”郑雨说:“心脏病发作,加上脑血管破裂。”郑重的心往下一沉,说:“这要怎么办?有得治吗?”郑雨说:“别担心,医生会尽力去治的。明天开始,我和妈就要在医院里照顾爸爸,大姐也会来,你自己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就自己做点东西吃。”郑重听了郑雨的话,心下也有些纷乱,他只能安慰自己一切会好的。
  接到郑雨电话的时候,郑雪正在做季度报表。肉联厂的效益一年不如一年,赤字一年比一年多,工资也没有按时发了。白天的时间里,郑雪跑了好几个相关部门寻求支持,但都无果。晚上才有一点时间做报表。她正在为厂子的前途担忧,办公室的电话响了,她接起来就听到妹妹郑雨焦急的声音:“姐,爸病了,很严重。”郑雪吓了一跳,急忙问:“什么?你说清楚一点,爸怎么就病了?”郑雨在电话那头说:“爸给病人连着做了两天手术,心脏病发作,脑血管破裂,现在住院了。”郑雪的头“嗡”一下炸开,郑雨还在说着什么,她都没听清楚,她打断妹妹:“小雨,我明天就和东林一起回去,我们来照顾爸爸。”放下电话,郑雪无心再工作,她收拾了一下东西,急匆匆地回了家。王东林正在哄着两岁的女儿安心,看到郑雪一副心急火燎的样子进了门,郑雪没顾上和王东林说话,从衣柜里翻出旅行包,往里面装衣服。王东林奇怪地问:“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郑雪一边收拾衣物一边说:“我爸住院了,病情很严重,我明天要回去和我妹一起照顾他。”王东林说:“要去多久?”郑雪说:“不知道,要等他好起来再说。你就先留在家里,心心还要你看着。”郑雪装好了衣服,转身从王东林手里抱过女儿,说:“心心,妈妈明天要去照顾外公了,你乖乖待在家里,和爸爸在一起,听见了没有?”安心似懂非懂地看着郑雪。王东林说:“你就放心吧,家里有我,还有我爸妈,心心会好好的。”
  第二天一早,郑雪就赶回了幸福县。她和小芬一起去了医院,郑雨已经先到了。郑雪和郑雨讨论好白天和夜间轮流照顾,郑雨已经向医院请示过,特批她可以专心照顾父亲。小芬身体不太好,不用每天都待在医院里;郑重要上学,就不用参与,有空就来搭把手。
  周六没课,郑重就和郑雪一起去医院,让郑雨回家休息。天亮还在昏迷中,情况依然不乐观,生命还是靠输液维持着。郑重第一次发现平时严肃的父亲变得这么孱弱而苍老,心里戚戚然。郑雨走前告诉他们,今天会有省里的专家来会诊,交待他们今天要为父亲擦身。郑雪和郑重正要为父亲擦身,江天带着几个专家进来了,他们看着病床上的天亮,又问了郑雪一些情况,交头接耳小声讨论了一会儿,就要离开。郑雪追上他们,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抓住江天的手臂,急切地问:“江院长,专家怎么说?我爸的情况还好吗?”江天微微一笑说:“小雪,你不要着急,专家会有办法的,我们也会尽最大的努力来治疗你爸,他是我们的院长,我们肯定会用最好的手段来治。”郑雪心里忐忑不安,又不好再追问什么,就返回了病房。郑重问:“医生怎么说?”郑雪说:“没说什么。”这时,郑重听到有人叫他,他抬头一看,是钱原来了。郑重惊讶地说:“你怎么来了?”钱原说:“我看你这几天学习都没心思,就来看看。”郑重介绍道:“这是我姐姐,这是我同学钱原。”钱原说:“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郑重说:“你来得正好,我们要帮我爸擦身,你有力气,帮我们抬一下,我来擦。姐,你就先出去,我们两个可以的。”郑雪看了两个男孩一会儿,确定他们会做好,就到了门外。钱原小心翼翼地把天亮的身体倾斜着托起撑着,郑重用湿毛巾先擦了天亮的背部,再用干毛巾擦一遍,然后再用湿毛巾和干毛巾轮换着擦了屁股、腿、胸和脸,因为天亮的身上插着输液管、导尿管等各种管子,郑重擦的时候非常小心。擦完身之后,三人又一起为天亮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因为下身插着导尿管,便没有换裤子,只是用干净的裤子遮着,再盖上被子。
  输液快滴完时,郑雪去叫了护士来换。中午钱原回家吃饭,郑雪和郑重在病房里吃着医院卖的饭菜。郑重看着病床上的父亲,才四天时间,天亮好像就瘦了一圈,没有了往日的神采,而持续了四天的昏迷,让郑重的心情格外沉重。他又想起几天前在陵园里那突如其来的莫名其妙的不祥之感,也许那感觉预示了父亲了病情?他不敢再想,只是飞快地低头把饭吃完。
  
  天亮看见自己紧闭着双眼紧锁着眉头躺在病床上,女儿和儿子正在一旁看护着,他们已经在医院待了一天一夜了,儿子明天星期一还要上课,再过一年就要高考了,他不能把时间耗在医院里。天亮又看到一个少年从门外进来,他是儿子的同学钱原。天亮知道这个男孩是郑重在班上最好的朋友,也会来医院帮忙,为自己擦身。天亮想到两个孩子为自己擦时,自己曾经祼裎在两个孩子面前,不由得有些难为情。他这辈子最怕给别人添麻烦,可眼下自己正在成为一个大麻烦。
  天亮正想着,忽然听见有人叫他,他环顾四周,却没有看见人,只有白茫茫的一片空旷的视野。他不知道身在何方,他看见远处有一点光,他朝着那一点光亮走去,走到了一个黑色的隧道前,他站在隧道口向前张望,什么也没看到。他想,这是什么地方?这时,刚才叫他的声音又响起了:“郑天亮,这是你归去的地方。”天亮想,我归去的地方?我归去的地方难道不是我的家吗?他站在隧道口踌躇不前,他想起小芬还在家里等他回去,他想起小女儿郑节,这个女孩从小就孤僻古怪,但天资聪颖,考上了省内的重点大学,她是全家族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女孩,可是大学四年,她和同学的关系冷淡,寒暑假在家都待不长时间就走了,他知道郑节和小芬的关系也不太好,只是自己忙于工作,对家里的事管得少了。郑节今年大学毕业,成绩很好,天亮已经跟省城里的同学打过招呼了,让郑节去省里的单位。天亮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他觉得自己对家庭和孩子有所亏欠,而且自己过两年就退休了,趁着退休前为孩子做点事弥补一下;再说了,女儿确实优秀,他举贤不避亲。他比较头疼儿子郑重,郑重的成绩一般,还有一年就要高考了,他不知道能不能考得上。
  天亮正想着,突然间,他看到自己昏倒在手术室门口,接着是他正在给病人做手术,做了两天两夜,然后是他分桔子给同事们吃,他五十多年的生活场景像放电影一样,在眼前重现,当他看到童年时,母亲带着他和哥哥们躲避轰炸时,泪水夺眶而出,他有十几年没回家乡了。母亲一个人在家乡,虽然也有侄亲们相互照应,但终究不如亲生孩子照顾。他已经想好了,等退休后,就回家乡恒秋,过田园生活。但现在自己还昏迷着,连眼睛都睁不开,谈什么田园生活?
  那个神秘又奇怪的声音又响起了:“郑天亮,是时候回去了。”天亮大声回应:“回去?还太早了吧?我还没退休,还有很多事没做。”神秘的声音说:“不要担心,会有人替你做的,你只管往前走,安心地回去。”天亮觉得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推动着他,他不愿意走,却身不由己往前走进了隧道。隧道里有一点的光亮在前方指引着,但整个隧道很长,仿佛走不到尽头。他一直走着,越来越觉得身体轻了,要飞起来了,脑子里也空了,一切烦恼、喜悦、忧伤、激动,一瞬间都消失了,他迅速地向前方光亮的地方飞坠。
  
  郑重正握着天亮的手,和钱原小声地说着话,突然父亲的手往下一坠,郑重吓了一跳,连忙冲着天亮的耳边喊道:“爸!爸!你怎么了!”郑雪用手试了一下天亮的鼻息,脸顿时变得霎白,她跑出门,在走廊上发疯般大叫:“医生!医生!快来看看我爸!”不一会儿,医生和护士都跑了进来,紧张地为天亮检查着。一番忙乱之后,医生对郑雪摇了摇头说:“郑院长去了。”郑重只觉得头脑一片空白,有几秒钟没有意识,那几秒钟仿佛过了几个世纪。等他有了意识,看到郑雪正在痛哭,这时他才真正意识到,父亲死了。死了。郑重的眼泪突然间就控制不住了,他瘫坐在地上,不停地哭,钱原在一旁小声地安慰他。郑雪用毛巾擦了擦天亮的脸,转过身对郑重说:“你回家叫妈来医院。”郑重扶着钱原的肩膀站了起来,钱原不放心地说:“我陪你一起去。”郑重边走边擦眼泪,但还是止不住。钱原翻了翻背包,翻出一包纸巾给郑重擦眼泪。
  钱原叫了一辆三轮车,两人坐到了医院的家属小区门口下车,钱原拿了一张纸巾为郑重擦眼泪,说:“擦擦眼泪,你要挺住,要好好地把这个事情跟你妈说。”郑重点点头,钱原握着他的手,让他感受到一点来自钱原的动力,他止住了眼泪,深呼吸了几下,往自家的楼走去。
  打开家门,走到父母的房间门口,郑重探进半个身子,看到妈妈和郑雨正在说着什么,听到声响,两人抬起头来,看到郑重哀伤的面孔,感觉到一种不祥的气息,郑雨问:“小重,怎么了?”郑重颤抖着声音说:“快去医院,爸他——”话还没说完,郑雨和小芬的脸色就变了,郑雨挽着小芬的手臂帮助她起身,两人急急忙忙地要穿鞋,但小芬的鞋不知道为什么一直穿不上,她的声音带着哭腔:“这鞋子怎么穿不上了?”郑雨蹲下身,帮她把鞋子穿好,和郑重一起往医院赶。
  到了医院,小芬觉得自己每走一步都很困难,好像有人一直在扯她的腿,不让她向前走,而她没有力气把扯她腿的人踢开。郑雨和郑重搀着小芬,一级一级台阶上,一步一步往前迈。钱原把郑雨替下,和郑重一起搀着小芬往病房走去。病房越来越近,小芬就感觉自己越来越喘不过气,几乎要窒息了。她感觉自己不是走着进了病房,而是被郑重和钱原架着进了病房。她甩开郑重和钱原的手,一步一步向病床挪过去,天亮躺在病床上,还是那副痛苦的样子,身上的管子都没有了,女儿郑雪一边哭一边为父亲擦脸,看到小芬,说:“妈,来看一眼爸。”小芬直勾勾地看着丈夫的脸,像被人抽了主心骨一般,一下子瘫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郑重连忙上前,要把母亲搀扶起来,但是无济于事,他小声在母亲耳边说:“妈,快起来,我们不要跪着。”但小芬沉浸在悲伤里,没听到儿子的话,依然跪在地上,用家乡话哭号着:“阿亮啊,你就这样走了,我怎么办呀?阿亮啊,我也不要活了。”她似乎觉得,用家乡话哭号,也许可以把丈夫唤回来。她这一辈子都听从丈夫,现在丈夫死了,她不知道往后该听谁的,该怎么办。
  这时,王东林也来了,他一接到郑雪的电话,就马上坐时间最近的一班车从所宜赶来了。郑雪看到丈夫,便靠在王东林肩上哭着,王东林小声安慰着她。江天和几个医生进来,看到小芬还瘫跪在地上,他蹲下身轻声说:“田大姐,郑院长去了,我们也很难过。你先起来,不然孩子们看到你这样会更难过。”小芬失魂落魄地转过头,看了江天一眼,又看了郑重一眼,郑重和钱原连忙用力把小芬扶了起来,江天叹了口气,和一起来的医生离开了。几个和郑雨关系好的护士进来,女孩们边流泪边安慰痛哭的郑雨。
  医院的护工进来,把天亮的尸体推走,郑重跟在后面走着,口中徒劳地喃喃着:“求求你们,不要把我爸推走,求求你们,不要把我爸推走。”钱原担心郑重,也跟着出来,一直跟郑重到了太平间。“三号房。”郑重呆呆地说。钱原紧紧握住郑重的手,说:“走吧,我们回病房。”郑重机械地转身,由钱原牵着回了病房。
  回到病房,只有郑雨一个人正在收拾东西,郑重问:“大姐呢?妈呢?”郑雨说:“大姐先带妈回家了。姐夫去邮局发电报给阿节。你也先回家吧。”郑重叹了口气,转身离开,钱原跟着他走了。郑重低着头走得很快,钱原赶上他,默默地拥着他的肩,给好朋友一点支持。郑重已经不哭了,只是依然悲伤,他不想回家,但又不知道去哪里,他抬起头,茫然地看了看四周,看了钱原一眼,说:“我不知道要去哪里了,我真的不知道要去哪里。”钱原说:“那我陪你随便走走。”两人往郊外走去,没有说话。冬天的风吹在郑重的脸上,他也不觉得冷。不知过了多久,郑重转过头对钱原说:“钱原,你明天帮我请假,我明天没心情上学。”钱原说:“好。不过你自己要振作一点,不要太难过了,你还有妈,还有姐姐,还有我啊。”郑重的眼泪又流了出来,说:“钱原,这两天真的谢谢你。”钱原抬手擦了擦郑重的眼泪,说:“这么客气干嘛,我们是好兄弟啊。”郑重擦干了眼泪,说:“我想回家了。”
  回到家,郑重去父母的房间,郑雪正在安慰着小芬,郑重在郑雪身边坐下。有人敲门,郑重去开门,王东林回来了,手里还提着些菜。郑雪看到丈夫,问:“你发完电报了?”王东林点点头说:“发了,发给了阿节,舅舅,还有堂哥。我还顺便买了点菜,待会儿煮饭给你们吃。小重,帮我开一下厨房的门。”郑重为王东林开了门,回了自己的房间,坐在床沿望着地板发呆。
  第二天一早,郑节就到家了。她的脸色阴沉,一进门就气冲冲地说:“爸生病这么大的事情你们也不早点跟我说,等到出事了才跟我说,我还是不是这家里的一份子?”郑雪解释道:“你不是在上课吗?我们怕影响你学习——”郑节打断她道:“我的学习有爸重要吗?你们就是存心要瞒着我,让我不好过——”说着,她就哭了起来,“我要去看爸最后一眼。你们告诉我他在哪里,我要去看他。”郑雨挽住郑节的手臂,说:“你先别急,我们等会儿一起去。”郑节甩开她的手说:“我现在就要去,你们不跟我说,我自己去医院找。”郑雨拗不过她,说:“我陪你去。”两人离开,郑雪摇摇头,又去陪小芬。
  郑雨陪着郑节到了医院,往太平间走去。郑节感到一阵晕眩,她定了定神,才走到了放着天亮尸体的那间房。天亮的脸上依然保持着痛苦的表情,郑节怎么都不敢相信,那个从小就呵护她的父亲,那个会跟她讲道理的父亲,那个因为她考上重点大学而激动得手舞足蹈,大热天顶着烈日为她买皮箱置办行李的父亲,现在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郑节“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开始嚎啕大哭,大声哭号着:“爸,怎么会这样!你怎么不等我回来!你怎么不等我毕业!你怎么就这样走了!”郑雨上前想把她扶起来,被她甩开了,郑雨只好站在一旁,看着她哭。等郑节哭够了,郑雨才再上前把她扶了起来。郑节问:“爸是什么病?”郑雨说:“心脏病发作,加上脑血管破裂。在医院里躺了五天,没熬过去。”郑节说:“爸的身体一直还不错,怎么就——”郑雨说:“我们也没想到。”郑节忽然提高了声音:“你们怎么可以没想到?你们天天和他在一起,你还是护士,学过医,怎么就没注意到呢?你那么多年的医白学了!你就只知道关心病人,不知道关心自己的爸爸!”郑雨尴尬地望着郑节,脸涨得通红,说不出话来。郑节接着说:“你们就是不关心爸,以为他看起来身体好,就没有问题,也不带他检查检查,如果早点知道他心脏有问题,血压有问题,也不会搞成今天这样子!”郑雨张口结舌,想说什么,却流下了眼泪,郑节继续说:“现在出事了,你们一个个就知道哭哭哭,早干嘛去了!你们把爸爸还回来!”郑雨再也受不了了,哭着转身跑了。她是个温顺的姑娘,从小就听话,从没跟人红过脸,上学时成绩不是最好,却是最乖的学生。每个人都说她是个好姑娘,谁娶到她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父母也从不对她大小声。但是现在她却被妹妹这样教训,她觉得委屈,又不懂怎么回答,只能气得哭。
  傍晚时,田俊安、小珍、天文的儿子德霖都从恒秋赶来了。他们先去了医院,看天亮最后一眼,然后商量着如何料理后事。小芬已经完全没了主意,成天失魂落魄的,田俊安问郑雪和王东林墓地购买的事宜办得怎么样了,郑雪说已经在城外的一座山上买了一块墓地。小珍去陪着小芬。江天作为医院代表来慰问,田俊安接待了他。江天告诉田俊安,医院决定第二天为天亮开追悼会,要有家属代表致词。田俊安说:“那就小重做代表吧。对了,我姐夫这段时间住院的医药费能报销多少?你看他们这一大家子,都是女人,还有两个小孩在念书,很不容易。”江天说:“郑院长的医药费我们会全额报销,你放心。郑院长是我们医院的功臣,我们不会这么没有人情味。”说着,江天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给田俊安,说:“这是给田大姐的一点慰问金,麻烦帮我转给她。”田俊安接过信封,谢了江天,让德霖送江天出门,他把钱给了小芬。小芬木然地拿着装着钱的信封,眼神呆滞,小珍和郑雪小声地安慰她。
  郑节回来了,郑雪忙招呼她见过田俊安、小珍和德霖,郑节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回了房间。田俊安说:“阿节怎么这样?”郑雪掩饰说:“她可能心情不好吧。”小珍问:“阿节应该是今年大学毕业吧?工作分配了吗?”郑雪说:“现在没有分配工作了,不过爸爸帮她在省里找了一家很好的单位,等她毕业了就去上班。”田俊安说:“阿节有出息了。再过几个月小重也要高考了,打算考哪里?”郑雪说:“看他自己的意思了,能考上就好。”郑节从房间里出来,郑雪说:“你去看一下妈。”郑节冷冷地说:“我要出去走走。”说完出门去了。小珍说:“这孩子怎么这样,一点礼貌都没有。”郑雪忙打圆场:“她就是心情不好,不想说话。我们去陪妈说说话。”
  第二天,一家人披麻戴孝去了医院礼堂参加天亮的追悼会。来了很多人,有政府里的领导,有医院的同事,还有些天亮救治过的病人和家属,把礼堂挤得满满当当。礼堂舞台上正挂着天亮的照片,棺材摆在照片正下方,花圈摆满了四周的墙壁,连礼堂外的过道都摆满了。江天主持追悼会,他历数了天亮的生平事迹,然后请政府的领导代表发言,接着请家属代表郑重发言。郑重拿着通宵赶出来的稿子,强忍着悲伤,完成了致词。礼堂里一片悲鸣。接着就出殡了。几个年轻的医生抬起棺材,走在队伍前面,郑重捧着天亮的照片,走在棺材旁,郑雪和郑雨哭得呼天抢地,郑节则一脸冷漠。才走到医院的院子里,小芬突然昏倒了,现场的几个护士连忙开始急救,小珍留下陪着。队伍继续前进。郑重低着头,想哭却没了泪水。他麻木地随着队伍向城外走去,他听郑雪在一旁说:“小重,你跟爸说要过桥了。”“小重,你跟爸说要上山了。”郑重机械地说:“爸,要过桥了。”“爸,要上山了。”城外的山上,做墓的师傅连夜赶工,做好了一个形似靠背椅的墓,墓碑也刻好了。抬棺材的小伙子们把棺材放下,几个做墓的师傅对着棺材念念有词,然后把棺材放进墓穴,用水泥封好洞口。郑雪和王东林为郑雨、郑节、郑重和田俊安、德霖每人点了一炷香,轮流拜了拜墓碑,将香插在墓碑前。
  天亮下葬后,大家返回。回到家,郑雪和郑雨开始为大家做饭,郑节回了房间。田俊安和德霖去小芬的房间,小芬靠坐在床上,小珍正陪着她。田俊安说:“小芬,不要太难过了,你要往前看,想想几个孩子,小重还要考大学,你千万要保重啊。”一直没说话的德霖也开口道:“婶婶,你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孩子想,叔叔没了,但这个家还在。”小芬无神地看着两人,虚弱地点了点头。
  有人敲门,郑重去开门,钱原在门外。一看到郑重,钱原就说:“事情都办好了吧?我已经帮你请了一星期假,落下的功课我会帮你补上。不要太难过。”郑重说:“陪我出去走走。”两人出了家属院,往郊外走去,一直走到郊外的树林里,一路无语。钱原关切地说:“郑重,你有什么话就说,不要憋着,说出来会好受点。”从追悼会到出殡,郑重都没有哭,但听了钱原的话,他忽然哭得一塌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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