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田俊安正在客厅里悠闲地喝着茶，忽然听到门外传来摩托车的轰鸣声，不一会儿，女儿田梅抱着儿子林小中进来了。三年前，经人介绍，田梅嫁给了县里中学的老师林炎，隔年就生了儿子小中。林炎教书，田梅开了一家小杂货铺，小两口生活得有滋有味。
　　田俊安把小中从小梅手里接过来，开心地说：“小中小中，来，外公抱抱。”小梅喝了一口茶，说：“阿爸，我下午要去进点货，阿炎去上课了，他阿爸阿母去医院检查，小中你先帮我看一下。”田俊安说：“没事，小中就在这里。”正说话间，田祖丰、阿兰和燕燕也出来了，大家都疼爱地逗着小中，田梅交代了一下，就骑上摩托车走了。
　　冬天的天色暗得快，那天天气也不好，阴沉沉的，才傍晚五点，天就差不多黑透了。田梅把货物固定在摩托车后座上，心急火燎地往家赶。
　　
　　林炎上完课，到岳父家接孩子，田俊安说：“等一下阿梅可能就回来了，不如吃完饭再回去。”林炎就和林小中一起留下。但直到吃完饭，田梅都没有出现。林炎有些不安地说：“阿梅不会出事了吧？”田俊安说：“应该不会，可能事情比较麻烦，还没做好。”田祖丰招呼他们去喝茶，阿兰和燕燕带着林小中去了房间。三人正喝着茶，田小军突然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爸，阿炎，快、快、快跟我来。”田俊安和林炎意识到不妙，立刻跟着田小军一起出门。田祖丰跟在他们身后大声说：“你们慢点，我也一起去。”
　　四人快步走到村口，看到一群人围成了一圈又是摇头又是叹息，还有女人的哭声传出来。林炎只觉得心一直往下沉，他飞快地跑上前去拨开人群挤进去，眼前的景象让他呆住了，他看到田玉瘫坐在地上，大声地哭着，田梅躺在地上，浑身是血，脑袋裂开，血流了一地，摩托车倒在一旁。林炎瞪着眼睛，看着眼前的妻子，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他慢慢蹲下，用手指探了探妻子的鼻息，已经没有呼吸了，又摸了摸妻子的手，已经没有脉搏和温度了。林炎这时才真正相信，田梅已经死了。林炎忽然嚎啕大哭起来，哭得不能自己，田祖丰和田俊安都劝不住。这时，田小军和几个男人搬来了一副担架，把田梅的尸体抬了上去，往家走去。林炎被田祖丰和田俊安搀着，一路哭着回家。
　　
　　五点钟，田梅把两大包货物固定在摩托车后座上，心急火燎地往家赶。她怕孩子在家等急了，担心丈夫回家了没饭吃。田梅拐进了一条小路，这条小路在一片小树林里，没什么人，房子也少，但是穿过这条小路就到父亲家的村口了。忽然，田梅听到身后传来了摩托车的轰鸣声，她转头一看，有两个男人骑着两辆摩托车跟在身后，不知道跟了多久。两辆摩托车加快了速度赶上来，一左一右大声喊着：“停下！停下！”田梅意识到遇到抢劫了，也加快了速度。三辆摩托车在小路上以同样的速度飞驰着，两个男人的摩托车把田梅的摩托车夹在中间。田梅突围不得，心里焦急万分，她看到村口的树了，她想，再快一点就到村路上了，马上就要到家了。这么想着，她又加快了速度，这时，她看到路上有个同村人，她喊了一声“救命！抢劫！”就在这分神的一瞬间，她感觉到摩托车的轮子打滑了，她对摩托车对自己的身体刹那间失去了控制，摩托车突然翻了，她被一股力量甩了出去，一头撞在路边的大石头上，血流如注，知觉全无。黑暗中，她仿佛看到了刚出生时的自己，看到了父母的笑脸，看到丈夫带着儿子来接她回家。
　　几天后，田梅出殡，就在当天，那两个摩托劫匪被抓了。
　　
　　郑雪正在做报表，王东林从门外进来，郑雪看了他一眼，继续做事情。王东林说：“不要做了，先去吃饭吧。”郑雪头也不抬地说：“还剩下一点，我做完了就去。”王东林就坐在一旁看着郑雪做事情。
　　这一年是他们建立恋爱关系的第四年，他24岁，她21岁。王东林想起昨天母亲吕桂香对他说的话，要他早点和郑雪结婚。他想今天把这事儿跟郑雪提了，看看她的意思。虽然两人交往了四年，但王东林还没去过郑雪家。在他看来，郑雪长得漂亮，家世好，爸爸是医院院长，她算是个高干子女，而他家只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工人家族，他的长相也是普通的，这让他始终有些自卑，担心郑家不会同意他和郑雪来往。
　　过了一会儿，郑雪放下手里的笔，把东西收进抽屉，锁好，起身说：“走吧，去吃饭。”两人去了食堂，买了饭菜，找了个角落的桌子坐下。王东林说：“小雪，我——”郑雪看着他，奇怪地说：“怎么了？你想说什么就直接说吧，我们都这么熟了。”王东林红了脸，吞吞吐吐地说：“小雪，我们、我们结、结婚吧。”郑雪看了王东林几秒，才“哦”了一声，又低下头吃饭。王东林有些着急地说：“小雪，你的意思怎么样啊？”郑雪低着头，吃饭的动作慢了下来，她想了一会儿，说：“这个礼拜六你跟我一起去一趟我家吧。”王东林点点头，说：“好。四年了，我还没见过你爸妈呢。”郑雪说：“以前叫你去我家，你都说不去，你到底怕什么？”王东林说：“我、我怕你家里会嫌我。我怕到时候连话都说、说不清楚了。”郑雪说：“有什么好怕的，我爸妈又不是妖怪会吃了你。我以前跟我爸妈说过我们的事了，他们也早就想见见你。难道你要他们来这里见你？”王东林连连摇头说：“不是不是，那我这个星期天去你家。”郑雪想了想说：“也好，我星期六回家，先跟他们说一下，他们也有个心理准备。”
　　星期六上完上午半天班，郑雪回家。每次回家，她都抢着做各种家务，除了做饭做菜，还把家里的卫生打扫得干干净净，虽然家里的房子她一年也住不了几次。吃晚饭的时候，郑雪说：“爸，妈，明天我对象会来我们家。”天亮“哦”了一声，说：“以前都是听你讲，他也该来一趟了。”小芬说：“他怎么不早点来？”郑雪说：“他其实是想来的，就是怕。”天亮笑了笑说：“怕？怕什么？我们家又没有老虎。连来我们家的胆子都没有，怎么讨我们家的女孩子当老婆？”郑雨插嘴道：“姐，你有他的照片吗？老是听你说，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郑雪说：“他不爱照相，我也没有他的照片。我们天天见面，也就没想过要照相。”天亮对小芬说：“明天我们准备一下，多买点菜。”小芬点点头。
　　第二天，郑雪一早就去了菜市场，买了很多菜回来。时间还早，她又开始打扫和整理。郑雨从房间出来，看到郑雪忙忙碌碌的样子，说：“姐，你就歇一会儿吧，家里已经很干净了。”郑雪说：“不找点事情做，我就会紧张。”郑雨笑着说：“不然你帮我洗头吧，我的头有点痒，准备洗个头。我看看水开了没有。”郑雨走到阳台的煤灶边，看到大铁锅正往外冒气，她打开锅盖，水正沸腾着冒泡泡。她拿了两个开水瓶先灌满了，再往锅里加了水。
　　郑雨提了开水瓶回屋，倒了热水在脸盆里，兑上冷水，用手试了一下水温，就冲房间叫道：“姐，出来帮我洗头吧。”郑雪出来，郑雨俯下身，低头靠近脸盆，郑雪把郑雨的长发浸入脸盆，毛巾浸了水，缓缓地顺着郑雨头发洗着。头发完全湿了之后，郑雪掰了一块洗头用的茶箍，捏碎，均匀地搓揉着郑雨的头发，然后再冲洗干净。
　　郑雨忽然发现郑雪的动作停止了，她问：“怎么了？”郑雪没回答。郑雨稍稍抬了一下头，侧过脸，目光越过脸盆，她看到一个局促不安的小伙子，手里提着水果、线面和一只大猪脚，小伙子旁边站着一个同样局促不安的老太太。郑雨听见郑雪对小伙子说：“你们快坐，我去叫我爸和我妈出来。”郑雪走了，郑雨只好自己摸索着从脸盆里捞出毛巾拧干了擦头发，她抬起头来，可以正视着紧张地坐在长椅上的两个人。这大概就是郑雪的对象了。郑雨想。她仔细打量着，小伙子长相一般，但看起来是个老实人，老太太很精神。
　　这时，郑雪带着天亮和小芬过来，她腼腆地介绍：“爸，妈，这是王东林，这是他妈。这是我爸我妈。”王东林忙站起身，红着脸叫了声“叔叔阿姨”，郑雪搬了张椅子坐在父母身后，郑雨擦着头发，坐到了郑雪身边。天亮笑着说：“坐吧坐吧，不要紧张。郑雪以前提起过你，说你很好，经常帮助她，我们也很想见见你，怎么现在才来？”王东林说：“我、我、我普通话说不好，怕你们笑话。”天亮说：“有什么好怕的，说不好就说不好嘛，我的普通话也经常被他们笑话，我也照样说。”吕桂香笑着用不标准的普通话说：“郑院长，我们早就想来的，就是阿林这孩子胆子小，不敢来，前几天我就跟他说，你跟郑雪搞对象也四年了，再不去一趟人家家里，说不过去。今天我们就来了。”天亮问：“东林，你现在工作怎么样？家里是什么样的情况？”王东林说：“我和郑雪都在肉联厂工作，我是质检员，工作不算重，但负责比较大，一个月工资80块，家里有爸爸妈妈，还有一个妹妹刚刚学校毕业出来工作。”天亮“哦”了一声，不说话了。王东林看天亮沉默了，心里更紧张了，耳朵也开始发热。小芬看场面有点冷，就接着问：“小王，你平常不上班的时候都做什么？喝酒吗？抽烟吗？”王东林说：“我不上班的时候就喜欢看书，不喝酒也不抽烟。”吕桂香接过话茬说：“东林从小就很乖，不怎么爱说话，就爱看书。”坐在一旁的郑雨听了他们的对话，悄悄对着郑雪做了个鬼脸，郑雪轻轻拍了一下郑雨，姐妹俩小声地笑着。
　　天亮说：“爱看书好。你们来一次也不容易，中午就在我们家里吃饭吧。”他转头对郑雪说：“快去准备煮饭。”郑雪和郑雨连忙起身，王东林也站了起来说：“我帮她们一起做。”天亮略迟疑了一下，说：“好的，人多点做得也快一点。”说完和小芬回房间了。王东林不安地问：“是不是我表现太差了，你爸爸不喜欢我？”郑雪说：“没有的事。”吕桂香戳了一下儿子的脑袋说：“你真的很笨，没见过世面，话都不会说，也不说点好听的，给人家好印象。阿雪爸爸那么大的领导，你也不掂量一下。你看看人家都不高兴了。”郑雪忙打圆场：“阿姨，这不怪东林。我爸就这样，不会跟人客套，有什么都直来直去的。他没有不高兴，他就是不知道说什么。”吕桂香说：“那我们快点把饭菜做好，给人家一个好印象。”郑雪说：“阿姨，你不用动手，我和我妹来做就可以了。”郑雪和郑雨开始做饭菜，王东林也帮忙，吕桂香忧心忡忡地坐在一旁。
　　房间里。小芬问天亮：“你看那个王东林怎么样？”天亮说：“看样子是个老实的孩子。”小芬说：“老实是老实，但太老实了就是窝囊。我们阿雪也是老实孩子，两个老实孩子在一起，唉。”天亮说：“你想那么多干嘛？”小芬说：“我怎么能不想，他们今天来的意思，我看就是要来提亲的，我可不想阿雪嫁错人。”天亮点了根烟，站在窗前，看着窗外不说话。没多久，郑雨来叫他们去吃饭。
　　饭桌上，郑雪努力地张罗着，郑雨看着郑雪和王东林偷偷地笑，郑重小声地问：“你笑什么？”郑雨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什么，两人一同咯咯咯地笑了起来，王东林和吕桂香看得出他们在笑什么，腾地红了脸。天亮严肃地说：“笑什么笑，好好吃饭。”郑节飞快地吃完饭离开了饭桌，回了房间。吕桂香看少了一个人，似乎也有了些勇气，堆起笑容说：“郑院长，你看我们家阿林和你们家郑雪已经谈了四年对象，两个孩子感情也很好，所以我们这次来，是想讨个意思，看看你能不能同意两个孩子，呃，找个时间把结婚的事情办了？”天亮笑了笑，不置可否。吕桂香见天亮没说话，悄悄地踢了王东林一脚。王东林结结巴巴地说：“伯父，我、我、我保证，保证会对郑雪好、好的。”天亮还是没说话，气氛顿时尴尬了。小芬没话找话：“大家都快吃，快吃。”天亮说：“结婚毕竟是大事，我们也要考虑一下，现在还没办法马上给你们答复。”王东林着急地说：“请您一定要相信我，我会一辈子对郑雪好的。”说完，他看了郑雪一眼，郑雪正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天亮笑了笑说：“我们做父母的，也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有一个好归宿，只是现在我还没办法给你们答复，让我们考虑一下，商量一下，好不好？”吕桂香怕儿子说错话，马上说：“好的好的，我们现在先回去，等你们考虑好了，商量清楚了，再给我们回话。阿林，我们走吧。”王东林无奈地跟着吕桂香一起站了起来。天亮说：“阿雪你送送东林和他妈妈。”郑雪起身和二人离开了。
　　在去车站的路上，吕桂香担心地问：“雪，你爸爸是不是不同意？还是他看不起我们？”郑雪说：“姨，你想多了，我爸不会看不起你们的，他这个人就是比较慎重，不管做什么事情都要考虑清楚才做决定。我觉得他对东林的印象还不错。”王东林说：“那他——”郑雪打断他：“他什么？他是第一次要嫁女儿，当然要考虑清楚。好了，你们就放心回去吧。”王东林和吕桂香忐忑不安地上了车，郑雪看车开出了车站，这才回了家。
　　吃完晚饭，天亮叫了郑雪去房间。郑雪低着头坐在父母对面，天亮问：“你跟王东林在一起四年了，你觉得他这人怎么样？”郑雪说：“他人很好很老实，平常也很照顾我。”天亮又问：“你是不是就想嫁给他？”郑雪抬起头有些吃惊地看着父亲，她没想到父亲问得这么直接。天亮继续说：“阿雪，这是你一辈子的大事，你自己也要考虑好。如果你说你一定要嫁给他，和他在一起不会后悔，那我不会阻拦你和他结婚。”郑雪的脑子空白了几秒，然后肯定地说：“我已经想好了，我一定要嫁给他。”天亮笑了笑说：“那我也没理由不同意你们了，我看王东林这孩子也挺老实的，可能他不会大富大贵，但他肯定不会乱来。”郑雪有些不确定地看着父亲，小芬笑着说：“傻孩子，我们明天就去找人算算，挑一个好日子把事情办了。”
　　第二天，小芬带着郑雪去了寺庙，找一个据说很灵的先生算郑雪和王东林的生辰八字。先生说这一年的中秋节是个非常好的大日子，那天结婚会很吉利，对两人将来的生活也很有利。
　　这一年的中秋节，郑雪出嫁了。出嫁那天，天亮向医院打了报告，借了一辆吉普车，把郑雪送到了所宜。郑雨和郑重作为伴娘和小舅子一同前往。两人都晕车，待他们到了所宜，早已经吐得七荤八素，昏头昏脑。郑雪先和妹妹弟弟一起去了单位宿舍，秀秀已经把宿舍重新布置了一番，看到他们，赶紧先把郑雨和郑重安顿好，然后开心地和郑雪聊了起来。秀秀也是伴娘。下午五点，王东林和接亲的亲友们一起来了单位宿舍，他们呯呯地敲门，秀秀跑到门边就是不开门，冲着外面喊：“要想开门，先拿红包来。”吴江对着门喊：“快开门，不然我们砸门进来了。拜堂的时辰是算好的，错过了你负责不了。”秀秀说：“不要这么粗鲁，让东林来跟我们说话。”郑雪走到秀秀身边，小声说：“不要为难他们。”秀秀笑着拍了一下郑雪说：“你呀，还没过门就这么帮着他。我不会为难他们的，你放心。”王东林拨开人群，对着门说：“秀秀快开门，红包我准备好了，你看——”说着，王东林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是用红纸包着的十元钱，他蹲下身，把红包从门缝塞进屋里。秀秀拿到了红包，朝郑雪晃了晃，郑雪拍了秀秀一下，秀秀说：“你快去床上坐好，我要开门了。”郑雪回到床边坐好，郑雨和郑重这时也缓过神来，但脸色依旧苍白，两人一左一右地坐在郑雪身边，像两个护法。秀秀开了门，王东林和亲友们涌入房间，同行的喜娘让王东林坐在郑雪身边，说了些吉利话，又让二人吃了一碗线面，这才接走了郑雪，郑雨和郑重一头雾水地跟着人群走了。
　　晚上的喜宴在王东林自己家里办。十几张桌子从家里的小院子一直摆到了门前的路上，客人们热热闹闹地吃吃喝喝，年轻人们则起哄着要新郎新娘亲一个，郑雨和郑重不知所措地坐在一起，看着眼前的热闹场景。
　　九点钟，客人们都散了，热闹的门庭忽然变得冷清。郑雪坐在布置一新的房间里，看着桌上燃烧着的喜烛，心想，新生活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