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情窦初开（下）

　　八月的天，依旧是娃娃的脸，说变就变。
　　苏一一撑着一把格子伞，慢悠悠地走在小雨里。宁静的老街上，几片黄叶夹杂着丝丝海棠红，飘落在街巷。
　　立秋已有十日，暑热更胜炎夏。
　　不想，今天迎来了一场及时雨，将夏日的浮躁冲减了许多。
　　一一许久未曾与灵芝小弟谈心，方才吃着早饭，她刚知道，灵芝小弟已经开始了“创业之旅”。
　　“怎么样？开心吗？”
　　“嗯”，少年的眼睛晶晶亮，“现代真的好自由啊，即使在人前弹唱歌舞，也不会被人辱骂……”
　　“当然啊，你这是凭本事吃饭啊，谁有资格瞧不起你，是不是？对了，一切都还顺利吧？”
　　“嗯，准备了许久，今天是第一场试演出，我想请一一去看看。”
　　一一看着满脸通红的灵芝小弟，突然想起了半年多前初遇时那个胆怯柔弱的红衣少年，于是，她久违地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头。
　　“我的灵芝小弟，长大了哦！”
　　
　　花鼓大街最东首58号，有一栋老旧的四层建筑物。据说从入夜开始，那里经常传出各种鬼哭狼嚎，乃是这热闹街区一大“奇景”，寻常人等避之唯恐不及。
　　苏一一拿出一张邀请卡，在两位门卫大爷眼前展开，一路通行，直上四楼。
　　“我去！什么情况？”
　　这里，满满当当的奇装异服，鬼没见几只，往鬼上使劲捯饬的人倒是不少。
　　“没想到他们这么有人气？”
　　苏一一很欣慰。
　　“吱———叮——————”一阵尖锐利响传来，人高马大的一一站在娇小的妹子堆中，鹤立鸡群，轻而易举地看到了最前排。一个小小的四方舞台上，一群工作人员在搬着音箱，一个女仆装的姑娘拿着话筒在一旁指挥着。
　　要开始了。
　　“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Secondrock'——————”
　　“哇啊啊啊啊啊啊———————”
　　周围鼓掌声、尖叫声四起，几乎掀翻屋顶。
　　一一捂着耳朵眯起眼睛，看着舞台上陌生的五人，扯破嗓子般问身旁一妹子：
　　“这是谁啊？”
　　“啊？————你说什么？————”
　　“噔噔噔噔嘣噔噔噔——”
　　“啊啊啊啊啊小强我爱你—————”
　　“啊啊啊啊啊队长好帅—————”
　　一阵有节奏的贝斯低音响起，声浪再次上扬。妹子嘶吼的声音，淹没在一片尖叫海洋。
　　一一摇了摇头。
　　看得出，这个乐队应该是这帮地下rocker中的翘楚，可是，这环境……
　　着实有些对不起这位指法娴熟的贝斯手。
　　激烈的鼓点、绵密的贝斯，还有主唱声嘶力竭地嘶吼，始终被少女们的尖叫环绕。
　　一一完全听不清楚，那撕心裂肺的歌曲中，都表达了什么愤怒和不甘，心底里，只是有些暗暗为灵芝小弟他们的出场秀而揪心。
　　然而，事实证明，她的担心，纯属多余。
　　在这个不大不小的C城，存在着的地下乐队，其数量和质量，都远超苏一一想象。
　　在激烈的“第二摇滚”点燃全场后，次第上场的乐队和rocker们纷纷拿出看家本领，场面越发火爆。一一相信，只要给她一根火柴，她就能引爆整栋大厦。
　　直到第八个乐队出场。
　　“大家好，我们是新人乐队'风林火山'，第一次跟大家见面，请大家多多指教。”
　　场面突然出现了一丝，尴尬的静默，叽叽喳喳的私语声七嘴八舌地响起。
　　“啊？什么？没听过……”
　　“风林火山？好中二啊，嘻嘻嘻……”
　　“好土……这是cosplay吧？”
　　“coser还会玩儿摇滚？呵呵，自不量力……”
　　………………
　　………………
　　“加油！”
　　一声突兀的高腔划破了这短暂又尴尬的沉默，有人激烈地鼓起了掌。
　　黑漆漆的舞台中央，一架古琴横陈，古琴后坐着一个红衣少年，眼睛里突然波光粼粼，轻轻朝那人点了点头。
　　一一，你来了。
　　他拨开头上长发，随意地往身后甩去。
　　一个抱着琵琶站在麦克风前的翠衣少女，浅笑着往左后方看了看，与红衣少年相互点头示意。
　　手一扬一落。
　　“铮铮——”
　　“嘣————”
　　“铮铮铮铮———”
　　“邦————”
　　“噔棱噔棱噔————”
　　“咚————”
　　“噔棱噔棱噔————”
　　“咚咚————”
　　十面埋伏杀气起，困兽犹斗撼天地。
　　场中突然安静了。
　　翠衣女子柔婉的嗓音突然唱了起来。
　　“汉兵已略地～～～
　　四方楚歌声～～～”
　　安静如初的场中，仿似沉睡的巨兽将醒，众人皆屏息以待。
　　“哐————”
　　惊雷至，猛兽醒。
　　舞台上灯光突亮。
　　翠衣少女猛地转身一扬，外衫离手飘飞。
　　少女黑色皮抹胸、黑色紧身皮裤，飒气十足，一把抽出麦克风。身后，一个贝斯手、一个鼓手，俱赤裸上身。
　　“啊啊啊啊啊啊—————”空气再次炸裂，尖叫声再次淹没。
　　疾风暴雨般的密集鼓点激起一片喧嚣，其中有个尖利的女声高歌：
　　“我们在渴望着什么？
　　我们在追寻着什么？
　　我们在逃避着什么？
　　我们在惧怕着什么？”
　　一一闭上了眼睛，只听得，那古琴“嘣嘣”颤动，如同一条被锁在万年深渊的黑龙在挣扎狂啸，贝斯低吼、鼓声激烈，铁链击冲、金鼓交鸣，火阵透天、助战龙吟。
　　“纵四面楚歌
　　也要力劈山河
　　一身桀骜付穹苍”
　　好一个杀气十足的“破阵曲”。
　　少女的声音甜美又残酷，攀至最为高亢处，戛然而止。
　　“大王意气尽～～～
　　贱妾何聊生～～～！”
　　幽婉空灵的女声再次轻轻吟唱，宛如海妖。
　　一曲终了，满场沉寂。
　　“好！”
　　突然不知道谁高喊一声，
　　“哗————”
　　场中掌声雷动，经久不绝。
　　场中站立的四个年轻人鞠躬致敬，而后起身，相视而笑，台下的一一轻轻舒了一口气。
　　在一片欢呼海洋中，那个娇小的女主音猛地扑到红衣少年怀里，久久不曾松手。
　　那少年转头逡巡着台下，眼前，却只剩一片白茫茫的光亮。
　　
　　“赤火赤火，你看到了吗？我们的初演好成功啊，我就知道，我们合作一定会天下无敌的。”
　　“哎哎哎，李又琳你注意点儿，得瑟什么啊？那是因为如风写的曲子好！”
　　“那也得靠赤火的表现好吗？换成你俩，成吗？是不是啊赤火？”
　　“呃……？啊？”娇小的女孩仰起头看着身侧的红衣少年，少年却有些心不在焉地左顾右盼着。
　　“怎么了？”
　　“一一”，少年眼睛突然亮了，甩开身后三人朝前方跑去，一个穿着风衣的女子转身，看年纪，比少年大着几岁的样子。
　　“那是谁啊？”女孩问道，视线却紧紧锁在那二人身上，只见那女子浅笑着，摸了摸少年的头，少年乖顺地点头说着什么，少女心里突然升起一股不知道滋味的情绪。
　　“好像是他表姐”，如风上前一步，走到李又琳身侧，“怎么？看上人家了？”
　　如风噙着一脸调笑看了看身边的少女，而后甩脱她往前走去：“一一姐您好，我是如风。”
　　苏一一抬头，一个纤细的少年向他走来，还熟稔地打着招呼，看年纪跟灵芝小弟差不多大，一张笑颜上，有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儿，很是机灵魅惑的样子。
　　“如风？”苏一一僵了好半天，回头看了看灵芝小弟，良久，突然如梦初醒般一拍脑袋：“是你？”
　　“常听赤火念叨您呢，谢谢您今天来给我们捧场，正好我们要去喝个庆功酒，一一姐要一起去吗？”
　　“好”，少年抢在一一前答话，而后自顾自地握起一一的手，迎着夕阳西下，往前走去。
　　
　　“哎，如风，你不是说你那些拥趸都是铁杆儿吗？今天我好像没看见几个来的？”
　　坐在他们往日据点——“胖叔烧烤”的大排档门口，四瓶冰啤上桌，李又琳揶揄着如风，“亏你平时这么自恋，关键时候，掉链子了吧？”
　　“你懂什么？好饭不怕晚”，何岭将一粒花生米扔进嘴里，而后将手搭李又琳肩膀上，“放弃哥这么一个注定会成摇滚巨星的好男人，那是她们的损失。”
　　李又琳嫌弃地捏着何岭的爪子，扔了下去。
　　“你就吹吧，如风的嘴，骗人的鬼”，李又琳娇笑着，两个梨涡针扎般现了出来。
　　“谁说我没有实话的？敢不敢玩儿真心话大冒险？”
　　“玩儿就玩儿，谁怕谁？”
　　一个空的啤酒瓶放在桌子中央，“呼——”地转了起来，最后瓶口对准苏一一，停住了。
　　“一一姐，弟弟不客气了哦，选真心话还是大冒险？”如风第一个发问。
　　“……真心话。”
　　“嗯……我想想，该问点儿什么呢？……”
　　“赤火有女朋友吗？”李又琳突然在旁边插嘴发问。
　　“没有。”
　　一一回答地斩钉截铁，李又琳的脸上现出了一丝娇羞。
　　而后，也不知是人为还是巧合，瓶口反反复复对准苏一一，而那位幽林接二连三开始发问。
　　“赤火有喜欢的人吗？”
　　“没有。”
　　“赤火喜欢吃什么？”
　　“什么都爱吃。”
　　“赤火喜欢什么类型的女孩。”
　　“不讨厌就行。”
　　“赤火……”
　　“又琳你有完没完？”何岭终于忍无可忍，“有什么想问的，你直接问赤火不行吗？难为一一姐干嘛？”
　　而后一张笑脸对着苏一一：“一一姐，对不起啦，又琳她情窦初开，让您看笑话了。”
　　一只粉拳直直地当胸袭来：“胡说八道什么呢你？我……我这不是好奇吗？”
　　“好奇？咱俩认识十多年了，我也没见你好奇过我喜欢吃什么？”何岭嘟囔着，顺利换来李又琳一个大白眼儿。
　　苏一一转头看了看羞得恨不能找地缝钻下去的李又琳，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无妨，继续吧？”
　　玻璃酒瓶继续转着，终于，停在了灵芝小弟跟前。
　　“真心话。”
　　灵芝小弟依样画葫芦。
　　“那……那我问了……”李又琳娇羞地一低头；何岭狠狠撸了一串脆骨，嚼得嘎嘣作响；李重山无奈地摇了摇头，举起手中啤酒闭着眼仰头猛灌，眼不见，心不烦；苏一一淡定地拿起一串辣翅，眼观鼻鼻观心，正缓慢地嚼着。
　　“那个……你……你今天怎么不穿流云锦了？”少女声音颤抖。
　　对面三位装模作样的“石佛”齐齐趔趄，喷了。
　　“流云锦是什么？”
　　“你无不无聊？”
　　几个声音同时响起。
　　灵芝小弟一脸温和地看着一一：“就是那件衣服……是我……妈妈的遗物……昨天弄脏了……”
　　一一默然。
　　“我说呢？”李又琳伸手去拽他的衣袖，皮抹胸上方，一个丘比特之箭的纹身若隐若现，“虽然看起来差不多，可是一摸，手感差好多啊，这个也就是普通的雪纺吧？可是，你那件流云锦不是不沾油水的吗？”
　　“李又琳你烦不烦？”一直默不作声的李重山终于忍无可忍，打断了自家妹子的花痴，“赤火说脏了你听不懂吗？赤火你别介意哈，我这妹子从小就挺二，你别放心上，一会儿我们去唱歌吧？我请客。”
　　“好啊好啊，我知道有一家新开的，去试试吧？一一姐要一起吗？”
　　“春よ、遠き春よ————”
　　一一点头示意，起身去接电话。
　　远远地，她看到那四个年轻人有说有笑着，像是在商量着什么，灵芝小弟的侧颜恬静温和，不时在点头。旁边那个青春美少女满眼放着光，在旁边叽叽喳喳，笑靥如花。
　　好一对妙龄的璧人啊！
　　一一的心里突然有些失落，灵芝小弟他，终于有自己的生活了。
　　“喂，二姐？你还在吗？”
　　“哦哦，在，在，听着呢，情况我大概晓得了，明天去办公室咱们再详细说吧，谢谢你了眼镜。”
　　一阵冷风吹过，苏一一打了个寒战，她抬头，天空中的绵雨又开始淅淅沥沥。
　　秋天果然到了，真是一场秋雨一场寒啊。
　　她低头看了手机半天，最后还是将一条信息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