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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悬疑武幻>天下孤岛>第二十章 竟是谁家之天下(下)

第二十章 竟是谁家之天下(下)

作品名称:天下孤岛      作者:柳樟      发布时间:2020-02-23 09:56:47      字数:10223

  此时比他们更心焦的是徜徉洛邑准备文祭的那帮人,本来想用清河公主作个响头,引百姓来聚,倒是招了不少瞧热闹的,热乎那么三五天也就过劲了。不觉意间反让那原主家知晓,摇动官府要来索人,只好紧急连夜将公主送往南朝安顿,好端端一个大炮仗就这样悄没声息了。还有更闹心的,眼见日子近了,一篇祭文数易其稿而不成,倒不是竹翁命世他们笔头不行,而是受众似乎不太买账。
  早先趁着人多的光景,命世满心光明试着把那篇精雕细琢的《上民祭》朗朗诵出:“天不独生一子,万民皆为天之子。天子既万民,万民乃上民……治民末民乱之根,民治民本强之基……”要么云里雾里听不明白,听明白的吓一跳,再一化开,登时唬走了十之八九。眼看就要泡汤,张天师铲地婆浑身比憋在地窝子里还难受,大有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痛楚。
  烦闷之余,推门散心,唉声叹气的上了街头,明明大日头,咋觉着满世界天昏地暗呢。相互搀着,一人侧首望空,一人偏头瞅地,不知道的还以为俩中风了,生怕碰着倒霉,都绕弯躲得远远的。这倒好,二老也不必看前路,直冲冲随性逛着。眼角余光不停盯扫,颇见醉胡欺人,挪到那些人旁,不经意地问道:“咋不往南去,往西去也行,好过在这受气!”有人不理他们,更多不耐烦:“你咋不走?!”“哪不受气?!”“祖辈在这,凭啥我走?!”“走?都死道上了!”“总比邺城强点!”还有几个一气儿反笑道:“瞧人家动静那样的都不走,我走啥?!”动静?什么动静?拉住细问才晓得,原来是个叫董京的丐子,也不知从哪来的。游走行乞横躺洛邑街口好几年了,有可怜他的,送来不少褥垫盖被之类,但其只受残碎缯絮,全帛佳绵则一概不要。有嫌他碍事的,时不时被推排辱骂,却没有丝毫怒色,天天怡然自得,仿佛身旁之事与己毫不相关。
  卿廉二侠闻有此异,兴味顿起,忙问在哪个街口,一听拐几角就到了,登时脚下生风,转瞬瘫子变奔兔,把个瞧见的惊得目瞪口呆。连找带问,大概齐到了那地界,晃一眼前边地面有个人形,放慢步子过去。敢情是个窝啊,枯草破絮散落其间,远看倒就像个侧卧的汉子。二老见此,想起自家在地窝子那十年光景,不觉促陋,反平添几分亲切,弯腰帮着拢拢收拾收拾,便混在行人中静候主人回家。
  约摸过了个把时辰,快近午时,见远处有个破衣烂衫的摇摇着抹嘴过来了,身量与那窝形差不离,可等着了。二侠心下生喜,上前迎了一段,未及开口,那花子眼一闪,撒腿就跑。到一无人角落,二侠稍一上撵,那边忽然转身,噗通跪地:“城隍老爷、老奶,小的不该、小的该死,就拿了一个鸡腿!”捣蒜般磕了几个响头,才颤巍巍从胸袱中摸出一块硬邦邦的东西,低头双手捧上,“小的一口没动,还给老爷老奶!”二老一时僵在那,面面相觑、哭笑不得。刚恍过劲来,铲地婆出手要打,张天师摁住笑喝道:“我们饱了,这块就给你了,下回还敢吗?!”“不敢了!饿死也不敢了!”“好,起来吧!”
  花子如遇大赦,头起身不起。天师让他站起来,才慢慢晃起身子,仍不敢直挺仍耷拉着,眼往斜侧。廉侠缓问道:“我们要找个人,叫董京的,你识得吗?”“认得,认得!”花子赶紧点头。“他是在这一块吗?”“是得,是得!”“知道现在在哪吗?”“不得,不得!”“嗯?!”花子见城隍老爷像要生气,腿又一软,老奶“啪”一下拍过去:“脚抽筋了?好生说!”花子一激灵:“好得,好得!前两天,前两天,还在。说这两日有人,哦不,有神要寻他,就走了…是不也拿,拿了庙里的什么…”二侠大惊:“说了啥时回么?”“没得,没得!”二老颓然若失,怅然不语,仍一张天、一盯地踯躅着离开了角落。花子大松一口气,不等神祗消逝,赶紧一溜烟跑远了。
  回到辟雍,宫老爷等见他们蹇眉闷嘴,忙问端的。二老便把听闻董京、被认城隍等一股脑儿倒出来。众人轻笑,宫老爷着人奉茶,安坐从容言道:“二侠逛到白社那边去了?你们说的那个疯乞丐我见过,披头散发、逍遥哼咏,在洛京一代倒有点名头。”廉侠斜眼堂中拱柱:“不擅取、不妄得、不多乞,下里巴人,难能可贵。”老爷又笑:“天师好眼力。据闻,此人来历不一般呐,原先说是个大郡干吏,字威辇,号归素。多年前来京公干,突然病发,时醒时昏,话说不太利索,一两句两三句的弄不明白,以致流落街头,渐渐就成如今这般样了。”
  铲地婆不禁潸然:“这孩子可怜,几十年前,还算安定,我们那两个儿举了孝廉,郡府几次征辟都不去,现今围着十来亩地,一个小铺子,倒也安存。为官作吏的,本就易生妄念,哪天不小心冒了,颠颠傻傻,也不足怪。”命世接道:“也有怪道的,你看他咋晓得这两天有人要找他?”竹翁哂道:“疯疯癫癫的人嘛,都有这两下子,我家那边也有个这样的,比他还神,一旬之内,哪天有雨,哪天大风、哪天下雪,搁前儿摇头晃脑一说,都有个大致准头,他只能测人,比人家测天的,还差远了呢!”廉侠好奇:“这也是个人物,你们不供着啊?”竹翁更笑:“我说天翁啊,别一说能测天他就真通天呐,子产公不说过嘛,巫觋者,多言偶中尔,我们家那边那位,而今还食不果腹,成天晃悠呢。”
  张天师撇撇嘴:“南蛮子啊,就是不行,不敬上天,必遭天谴,那个叫什么子产的,哪天到了南边,你把他叫过来,老朽跟他论道论道!”话音甫落,稍一沉寂,除宫老爷外,余下人等皆“噗嗤”出笑。竹翁更是哂道:“那子产公可不在南方,在中原,算是北方人,而今就住在离洛京不远的陉山,要不请他过来?”天师不解:“那还等什么?!”满堂终于憋不住,轰然大笑。宫老爷忙压住并颔道:“廉侠莫怪,玩笑,玩笑而已。”“莫啥!”铲地婆怕老头子动怒:“不跟南蛮子计较!”“莪计较啥!”天师一昂头:“莪就计较咱文祭还搞不搞,搞不搞得下去,就剩五天了,人家虎牢那头早红红火火的,咱这儿连个章程都转了好几道都莫定哈来!”一听这,屋里倒立马笑不起来了,一时反有点静得令人发慌。
  这边安停难当,素不知威辇先生此时正在洛邑郊边不远处美滋滋地瞧热闹呢。大道旁的伊川酒馆内,喧杂的酒令吆喝声中,有个大个子哭丧着脸,举杯不饮,人劝不动,十分突兀。魏京坐在门槛上,品尝着残羹冷炙,听里间你来我往,神色颇为受用。
  听了小半天,才大约摸着点门头,大致是这个大个原就是洛京城里的,和一女子痴情甚深,尚未完婚。当年北胡一打进来,大个在外,没来及将她接出,后听逃出来的家人哭诉,因这未婚娘子姿色出众,不日便被一胡子悍将抢去,生死未卜。后经多方打听,美娇娘早成胡将内室了,五内俱裂,欲往拼命,怎奈力弱难胜,数年勤练武艺,待要再寻,又恐岁月久隔、初情不再,且人家浴身富贵,还能跟自己过苦日子吗?因而后虽念念不忘,也渐心灰意懒。
  这次见众多武师往洛邑这边来,救美之心又起,前日进到城中,也怪造化弄人,不意竟从轿帘中闪现故人身影,追过去急问,果然不差,只是护卫森严,近身不得,没答几句就被轰揍了一顿,慌乱中只拼命抢得轿中飞出的一个帕团。回来后虽咬牙切齿、心痛难忍,也只空悲切。桌上的随伴劝他,这边这样的事多了去了,都打掉牙往肚里吞,咱这回去虎牢,不就为后个家家能团圆吗,待日后再想办法吧。有的也想大家一起打上门去,又慑于胡子势大、祁连宗盘结,掂量来掂量去,实在拿不定个主意。眼见日中将过,晌午后就要往东边去,大个子更是愁眉苦脸、唉声叹气,时不时捧着帕子看看,闻闻,头手发抖、一筹莫展。
  该吃吃,该纠结纠结,一场小快朵颐毕,一桌人强拉大个离去的时候,在一个角落里坐着的少年,忽然起身走了出来;到了拉扯的桌旁,悄然躬身问道:“这位大哥,你想今天就和那位娘子相聚吗?”声音虽不高,却有振聋发聩之感。满桌皆惊,停下打量来客:一袭青蓝新衣,两道英气剑眉,身量虽然不低,涉世看来不深,怎么还敢来掺乎这等事?
  大个本来一听闪过一丝喜味,待一晃眼见到这个比自己还低着半头的毛头小子,不禁心生怒火:“就你?!一边呆着去!点背人人欺!都,都来消遣老子!”怕拖久了更让人看笑话,起脚就要跟大伙走。“你真不想要那娘子了吗?”少年反问。“谁!谁不想?!”大个更生气:“你小毛孩懂个毬!”少年一定:“我可以帮你。就今天!团圆!”倒像在求他。这一推一堵的好不热闹,把其他桌上的食客也吸引过来了,瞧这人不大,倒夸下偌大海口,十分有趣,有人就怂恿大个应下来,看他向后咋做法。
  大个本就不舍,只是极不信眼前这青涩后生能办成什么事,况要跟胡子硬干的大事,怕不成反惊动了胡将、伤着了娘子,事更难办了。只是情分确实深重,又耐不住身边煽乎,犹豫了一会儿,便就驴下坡:“八月十五就要到了,谁,谁不想团圆?!”“好!”青衣少年松了一口气。“等等!”大个怕他莽撞,又要拦住。少年明了他的心思:“你要信不过,我给你押一样东西,如果不成,如果不成,就让你用、用一天!”众人见这说得吞吐,敢情是什么贵重宝贝,顶偌大事,就只能用一天,有看头!便让少年把宝物取出瞧瞧。
  这要看他如何掏包袱,却见其转身拨开几个看客,径直往角落里去,很快抱出来一条用绸子蒙面的板凳,竖起放到大个跟前,郑重地说:“就这个!”馆内忽静一下,转间“噗”然而笑。大个顿感羞辱:“闹着玩呐!滚一边去!”旁身也跟着附和。少年百口难辨,默然从胸口掏出一个小布兜,慢慢解开,很快露出峥嵘,原来是条活灵活现的小金龙!这个可值老钱了,果然是宝贝!堂内一阵惊叹,有人笑道:“早拿出来不就行了嘛!这下妥了!”都凑过来欣赏,早把板凳的事忘一边了。
  大个脸色这才好了点,正要伸手来接,少年忽然停住,盯着大个说:“你也要给我一件信物,让娘子相信我!”众人皆说应当的,应当的。大个腻就一会儿,自嘲别离久了,实在拿不出什么长留的物件,唯有一颗心之类。旁人不愿听他泛酸,尤其靠在身旁的一位不干了:“你刚才舞弄半天那个什么手巾呢?”那汉子一听,像被雷击了一般:“那可不行!拿命去行,拿它不行!才捂两天,要弄丢了,我就,我就……”说着泪又要下来。如此决绝,看来一时难办,少年只好退而求其次:“还有什么只有你们俩知道的?”大个缓了缓:“我小名大蔫儿,她平日也这样叫我。”馆内又哄然一笑。
  大个窘道:“我大名长孙当,响当当的当!”“是短孙当的当吧!”后边打趣道。大个怒目去寻,又听少年催问娘子形貌和胡将家院情况,回过头来详加盘解。待问得差不离了,请店家上茶,定好半日必回,有好心要去打帮的,一概谢绝。把小金龙交给大个,就要转身的当口,忽然想起什么:“那个手巾,我还得仔细看一眼,要不去了怕说不清楚呢!”大家附和,长孙当也觉不好推辞,便小心翼翼从胸口取出来,四向展一展,好让少年瞧清楚了。
  一看像是有字,少年让转过来,果然绣着不少,边看边暗读:“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随着绣字跃动,少年心内卷起层层波浪,脱口而出:“果然好宝贝!”稍一怔,突而见什么一闪,帕子登时易手。大个大惊,急忙来抢,不料眼前一空,少年早已晃到门口,沉沉笑道:“一命换一命!你要不把板凳看好了,就别想要回这个!”
  话未落地,人已不见。大个张大嘴只“诶、唉!地乱叫。”这才想起还不知少年姓甚名啥、何方人士呢!万一,万一……赶谁要去!复又唉声叹气起来,只是死盯着板凳,谁也不让碰,看都不准多看。反正半日也不长,大伙儿笑嘻嘻地安坐下来,呷着茶,品着味,心照不宣、谈天说地,整个馆子又开始活泛热闹起来,谁也没注意到还有个丐子一直靠在门槛边打盹呢。
  过了半个时辰,一壶茶很快下去了,外头仍是郎朗天日,毫无动静,再来一壶,还没见影,馆内开始弥漫躁烦气氛了,渐渐悄无声息、盯着门口,大个更是坐立不安,没来由的又开始上下发抖。陆续有客进来,乍一见这阵势,好几个都吓得扭身拔腿就跑。也有几个胆大的,非但不溜,还满是好奇地进来打量竖着的“宝贝”:“诶,板凳大侠的!在这呢!”找半天没寻到人,钻到角落坐下。这才有人撘咕什么“板凳大侠”的事。原来那少年在西头已经有点名堂了,这刚才还啥也不知道呢,要不人家中气足呢。不过那是在小地方,跟洛京可没法比啊。听着论谈,长孙当眉头一会儿松,一会儿紧,神情黯淡,也不敢往外瞧,只硬瞪着条凳,就像一把剑插在胸口般难受。
  也不知过去多久,日头尚旺,门槛上忽而哼了一声“回来了”,就听外头大嚷大叫,馆内除大个,无不好奇起脚,踩着风火轮般蹿出去。循声上望,哎呀娘啊!怪道了!那空中竟飘着张花红毯,更咋舌的是,毯上还躺着个人!毯下跟着个人,空端着手,若无其事地走着,可不是那个青衣少年还是谁?也不知这小子施了什么魔法,那红毯带人稍卷着就在他头顶上方,人走哪它就跟哪,真个是莫名惊诧、匪夷所思!
  直悠到馆子门前,除死皮赖脸的丐子外,食客纷纷避道,眼睁睁见毯子托人从高檐下钻进了屋。大个一蹦三尺高,见毯上躺的就是日思夜想的美娇娘,全身颤抖语无伦次,双腿发软就要跪下。少年站定,让花毯从长孙当眼前徐徐落下来,未等下地,大个一把扑上去,死死抱紧。好一会儿等大伙儿笑够了才想起咋没动静?赶快扒开看看,诶,娘子咋闭着眼?一惊,一探,还好有气。仰头望着少侠,少侠一笑,伸手出指对着娘子长发凌空弹了几下,大个怀中翕然扭动起来,哼哼几声,抬眼轻叫:“大蔫儿!”娘子活生生醒了。
  一围惊叹不已,有几个还大呼:“板凳大侠!”对了,板凳呢?大个抱起娘子做好,又从身后抱起板凳,掏出金龙,恭恭敬敬地还给少年,激动得不知说啥好。就要转身取包袱寻锭银子,少侠一把拉住:“手巾也还你!长孙大哥,带着娘子快走吧,乞伏家的高手再有半个时辰就能寻到这,你们赶快动身!”
  一听这个,大蔫儿回望一圈,又开始踌躇:“原说要一起去虎牢的……”旁边一大叔笑道:“快滚,还去什么虎牢,赶紧的,出虎牢去吧!放心,没人笑话你!”一个年轻的也打趣:“现在走还来得及,正赶上八月十五晚上在家团圆!去虎牢在胡窝子里睡得多不踏实啊!是吧?!”满堂嬉笑,大个脸红,转而恳请恩公留下尊姓大名,少侠不语,不好意思地笑着指指板凳,仍劝其快走,大伙儿也帮腔。时不宜迟,在众人的催促下,大个似不情愿地仍用红花毯裹着娘子,抱上骏马,回身一躬,长鞭一响,飞驰而去!
  待反过劲儿来,主客才发现板凳大侠不见了,另还没了一个,就是高檐下的花子,只是没人注意罢了。那少年倒也不是有意功成身退,实是出门时被那脏兮兮的花子闪挡了一脚,又见其哼着曲头也不回疾步前走。本来少年心性就好奇,不由得跟了一段,见没啥异样要返回时,花子就停住,等他再跟上才又开步。好玩也奇性,看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于是就紧随不舍了。也不知突突了多久,上了一个荒地上的高台,多久没人来了,长满了蒿草,仅剩的围栏早已残破不堪,凉风吹来,更显凄冷。到这破地方干什么?少年不禁犯嘀咕。
  “啊!”花子终于开口了,却似乎也说不出啥来,转过身盯了少年半天,见对方不自在又想笑,便伸手从贴身出掏出个长条小盒子,交到他手上:“拜托!”少年十分惊疑,忙问什么东西,要给谁?花子告知:“城里,两个老瞎子。”“瞎子?能看到?”少年愈发好奇。花子难得露笑:“对,两老瞎子,只观天地,不会看人。”问送哪里?到底给谁?对方仍惜字如金:“九曲巷,辟雍学宫,天师地婆。”又问他称呼,只说:“归素散人。”出语颇为吃力。少年便好心告他可以去终南胜境找一个叫云虚道长的,善通言语经脉,或能缓解。
  归素散人点头又摇头:“此生勿须多言。”指指高台,放眼周方,朗声问:“此地为何处?”少年不解,散人像卡着嗓子喊:“洛邑,天下之中,此台,洛邑之中。”难得又续道:“去了后,先问问他们:天下,究竟是谁之天下?!何者居中?!”顿了一下更显怆然:“告诉他们,若官府归罪,罪过全在乞丐,切莫自领!”少年更是不解,忽而闪过一念头,直道:“为什么找我送?我叫什么你都不问,还有,你说的,我都听不大懂!”归素大笑:“板凳大侠,行得正,坐得稳…言而有信,说到做到!…知者难行,行者难知,何必在乎虚名,放心去吧!”断续言毕,疾步径直下了高台,边走边歌:“哎呀呀,人世苦啊,哎呀呀,哪最苦啊,哎呀呀,问天问地,心……哎呀呀……”不一会儿就走远听不清了。
  听着这哎呀歌,少年不明所以,但对那苦字倒深有体会,回想终南绝境,不禁不寒而栗,好歹死而复生,硬闯过来了,看着荒芜的高台,虽然草木枯萎,毕竟还在呢;且根深蒂固,蔫而未亡,保不齐来年春开,又欣欣向荣了呢。想到这,心下欣然,见夕阳西下,怕耽误散人的托付,环顾一周后,也迅即飞下高台,望城里去了。路上偶遇奔马,不经意间,小禾子死赖着不给自己玉狮的场景霎时袭面而来,令人忍俊不禁。
  红日挂山时刻,少年进到城内,归素花子说的那个地界似乎名头不小,倒也好找,在南头七弯八拐的没过多久就到了大门口。一眼撞见那题字,鹰凸雄气,苍劲有力,与虎王气刃所刻“不服驿站”一阴一阳,不相伯仲。少年顿时来了兴致,推开虚掩的红门,昂步进去。许是正在吃完饭,里面静悄悄的,诺大个学宫一个人都没有,还没樟台的祠堂热闹呢。转了一会儿,里面可比旗岭山中雅致多了,有不少亭台水榭,蜿转回廊,林树错落有方,雀鸟时鸣时静,小道曲径通幽,大小堂屋镶嵌其间,远看不起眼,走近却雕梁画栋,十分用心和精妙。
  尤其中间冒出个小环岛,有点像武功山太湖缩小的式样,倍感亲切。岛上有座大屋,而且有桥引到陆上来。少年虽觉有点饿了,仍好奇着往桥上拐去,发觉桥下水是流动的,清澈见底,鱼群正悠游追食。到了岛上,树少了,花多了,还堆着不少假山。往那屋子方向去,绕过几道照壁,隐隐听到像是击磬的声响,悦耳动听。难道人都在小岛上?少年鼓起劲往前奔。很快到了大屋门前,抬头又是几个大字:“功过在斯”。旁边柱子上似乎也有字,来不及看,径直跨了进去。
  里头果然别有洞天,宽敞透亮,中间立着四根大红柱,两侧两排厢房,正前方烛光摇曳,一道木栅栏圈着一些画像和牌位,肃穆感油然而生。轻步往前去,过了柱子,当中画像快能看清时,耳旁传来一个稚气的声音:“你是谁?”少年一惊又一喜,终于有人了,虽然是个小童子,也胜过空无一人。见那左厢房门口站着一个端木碗的娃娃,约莫八九岁的样子,瞪着大眼珠,脸上还沾着饭粒菜叶,十分有趣,便快步过去弯下腰:“小老弟,我来找人。”“找人?”童娃疑问,“找大人么?”少年笑着点头。“他们都哭黄河去了!”娃子肯定地说。“哭黄河?”少年不解,探头往屋里瞧瞧。嚯,几十双大眼睛也都往这边瞅呢,都捧着碗,握着勺,看起来还没眼前这个大呢。
  无奈又问:“为什么哭黄河啊?”“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啊?”“不知道。”“这里的大人有叫天师地婆的吗?”两人几乎同时答:“不知道。”少年只好哄他们快吃饭吧。童子也不管他,自顾回桌去了,不一下又跑回来,脆生生道:“不要碰圣人!碰了要打手!”少年一缩手,吓得直点头。童子这才放心往回走,听到后面问:“没人管你们吗?”就像没听到一样。少年摇摇头,压着咕咕叫的肚子,回到烛光灯前,合掌拜了三拜,才抬眼细看。上头供着自盘古以来的大神圣,伏羲女娲,燧人有巢神农,黄帝老子庄子,周公季子孔子,蚩尤风后孙子,不一而足。少年略记一番,便悄悄退出,到了学宫大门,严实阖上之后,才九转八转的离去,就近寻个客栈就食将息不提。
  次日一早,板凳大侠囫囵几口油饼后,就急匆匆来到大门紧闭的学宫,连连敲拍,小半天才有人来开,听说要找天师地婆,稍迟疑一下,没多问,便引进来,带到厅堂等候。见里面桌椅有点凌乱,少年没事就起手摆放齐整,仍闲不下,环顾看看,有个会动的小东西很是好玩,就搁在正中靠壁的主台上,有两个小人儿不停地在荡秋千,甚为稀奇。走过去仔细一瞧,更是有趣,那小人儿交错瞬间,还会扭头相看一眼,真个是活灵活现,巧夺天工。那小秋千没人推,咋会自己动呢?
  少年里外打量,琢磨半天,始终弄不明白,越发好奇,心想若是不让它动会怎么样呢?伸手就要在那娃娃坐的小板上按一下,“啪嚓”陡然一个杆子敲过来:“别乱动!”少年一震,缩手看去,两个奇形怪状的人,老太婆一旁怪道:“死老头子,下手恁狠干么!那还是个大娃子。”老头子嘴犟:“莪有分寸,轻得很!”“轻恁?!”太婆指指杆头:“嘴都裂了!”哎哟,还真是,杆头爆开好几道叉子。老家伙本昂着头,这时也觉用劲是大了点,稍低一下:“小伙子,手莫事吧?那玩意金贵着呢,搞坏了赔不起不是!”小伙子笑说没事没事,还伸出指来给他们看,果然毫无损伤。
  老头转回老太:“你看看,哪里重了!”那太婆怪道:“这条子昨晚头是不莫浸油?”“噢,是啰!”老儿猛醒道:“不去河边上了嘛,回来困得死,莫记得放桐油罐里,干咧,干咧!”两下释然,又打了个大哈欠:“哎——莫到两个时辰,又赶着催命起来,还有啥莫用的章程,快搞完莪们回去了!”后边司阍一听马上接道:“天师,这个不是章程里的,是这个年轻人一早来找你们。”天师眯眼掐掐指:“卯时都莫过,找莪们甚事?!”原来眼前就是要找的天师地婆,少年略表歉意,把来龙去脉刚托出一半,天师地婆早睁大了眼,让司阍快快上茶,把来客拉过坐下,再让仔细好生言道一番。
  少年一五一十的把花子的话学了一遍,连训斥告诫的也惟妙惟肖。卿廉二侠眉头时紧时松,紧张地盯着少年从怀里小心翼翼掏出的长条盒,双手颤巍巍接过来,揭去封条,拨离栓子,打开盒盖,便露出个黄绸卷轴。天未大亮,叱令举烛,把轴子缓缓铺张开,细看下去,长长短短的句子,虽有些模糊,倒还工整。没等看完,就听天师惊叹一声:“哎呀!好!意思莪都能明白,比淮南三友老竹子他们搞的神仙都难懂强多了!”地婆也点头:“这根娃儿小时我给哼的歌差不离喱!”天师笑道:“是这个理,是这个理,莪们以前莫搞通呢!”继而一边命司阍快去叫宫老爷他们,一边陶醉哼唱。没过几句,转首瞥见司阍还在那迟疑,举条要打,才将其吓往后堂去了。仍眯眼提声接唱:“哎呀呀,一落地呀,你就哭啊,哭作甚呐,哎呀呀,人世苦啊,哎呀呀,哪最苦啊,哎呀呀,问天问地,心最苦啊,哎呀呀……”
  少年一听,这不就是花子散人的哎呀歌吗?原来带过来的就这曲子,跟羲皇圣典中一些过场的调子倒有几分像,也没见多高深啊,咋搞得那么神秘?那怪老头摇头晃脑、抑扬顿挫的,念唱颇有味道,又竖耳听了一段:“谁贵谁贱,哎呀呀,你我一体,分不得啊,哎呀呀;天是什么,天是人心,地是啥子,地是人形,哎呀呀,人人有心,个个有形,瞒天欺地,天杀地灭,哎呀呀;奉劝官家,别把民杀,你杀我杀,谁来当家,哎呀呀;九州之中,当在洛京,天下之中,自在人心,哎呀呀;人人心活,天下福多,人人心死,大祸必至,哎呀呀;人心万千,江山一统,人心一统,江山万千,哎呀呀;汉家胡家,打成一家,内家外家,从不分家,哎呀呀;纷纷天下,谁是最大,纷纷天下,我为最大,哎呀呀……”
  正有些入迷,就见两侧陆续有人红着眼鱼贯而来,那天师也暂时打住,待到得差不多,满堂错落坐下。卿廉二侠才郑重说起卷轴的事,并提议改过章程,别光顾着伤痛哭了。按轴子上说的,乘八月十五秋风扬,到十里欢场把歌唱,口口相传,把死去的人心救活来,有一个算一个吧。连念带唱的又来了一遍。事发突然,兼又奇巧,把个混丐子的唱词当宝供着,这两老儿是不是疯了?!
  淮南三友之首竹翁先不乐意,天师毫不留情面:“你那章程要么哭,要么空,还偷偷摸摸的,昨晚哭黄河,今晚悼先贤,明晚拜圣人,后两晚祭万民,发单子,疲惫不堪还莫用!”竹翁窘怒:“莫用你还也跟去!”“那不莫法子嘛!”张天师更是眼鼻朝上:“今天这个小伙子送来了明白东西!让人笑,还觉着实在!”这才想起把少年介绍一下。板凳大侠从边上过来也给众位打个招呼,正惊讶峨眉双妖也在这,忽然见到一张熟悉的脸,不禁脱口而出:“庾大哥!”
  那人不解,站起身来,哎哟,个头不对,怕是认错人了,不过着实有个八九分像,再一看,就剩个七八分了。少年连忙致歉,心忖庾大哥和九公现在不知咋样了?天师怕人说这送信的不靠谱转而疑心卷轴,忙岔开话道:“娃子,他叫命世,姓姚,姚,不是于,哈哈,南方口条,不怪你,不怪你!”少年赧笑着走开了。刚含混过去,申屠师爷又跟上来:“董京那套好使,他咋不自个来,自己跑了?!”附和的不少。天师回斥:“他要自己来了,门都进不得!还要赶走呢!”大多又默然了。
  见要陷入僵局,田胡忙打起圆场:“反正现今也没啥好法子,要不这样,咱分两拨,一拨还按先前章程走,一拨这几日往牡丹坊去,该哭哭,该笑笑,咱不内斗,齐头并进,相辅相成、皆大欢喜嘛!”竹翁天师正要说话,宫老爷先开口了:“蘅芜先生所言有理,武无第二,文无第一,既然是文祭,那就不论谁居首了,时日紧迫,难以辩清,就一分为二的去弄,诸位上师以为如何?”既然宫主发话了,也没啥好争的了,只是谁跟天师地婆一拨呢,羊高扶着寒月先起,跟着沥沥拉拉又起来几个,竹翁“哼”一声要走,没想到刚才那位“庾大哥”也起身要去十里欢场,竹翁抬腿就开步:“好啊,淮南四友腰斩了!”头也不回地带着自己那拨进内堂去了。
  打眼留下来的也不少,卿廉二侠颇为得意,又哎呀呀一番,便围坐商议分工事宜。命世则拉住告辞的少年问起“庾大哥”的事来,听闻之后更是心有戚戚,必欲相会,转而跟天师告假要跟少年一块去虎牢,带得双妖也动了走的心思。数人得而复失,天师气甚,又以为他要去打擂,呵斥说学那点皮毛台子都上不去。无奈心意决绝,不愿跟他纠缠空耗时日,便稍加交代备好盘缠就让其跟板凳大侠一块出门了。
  待商议妥当,好歹拉上双妖和余下几个,尽依卷上所言,以董京名义传唱歌词,没几日便市井街坊遍是“哎呀”声,后头官府觉出不对劲,必要索拿元凶时,都说是董叫花子传教的,再找那白社卧身地,早已积灰数寸,难觅其踪了。倒是在这“哎呀”浪中,渐渐唱出个人心活泛、朝野浮动的灵变之局,随着月缺月圆,涌起一波波潮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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