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发工资了。这是郑雪工作第一个月的工资，也是她长这么大，赚的第一笔钱。从出纳的手里接过钱的时候，她因为激动，手都微微颤抖着。她数了一下，二十元六角三分。
　　交十元钱给家里，其余的自己留下。过两天是星期六，她和秀秀很早就约好要一起回家。回家要带点什么呢？她正想着，秀秀过来找她，两人约好下班后去逛逛街，买点东西过两天带回家。郑雪是会计，秀秀当了质检员。
　　下班后，郑雪和秀秀一起去逛街。来这里一个月了，她们还是头一次来逛这个小镇子。所宜镇虽然小，但比幸福县要热闹许多。郑雪和秀秀在市场里左看右看，买了一点土特产。出了市场，两人挽着手在街上边走走看看边说着话。秀秀说：“我跟你说个事，我听我们质检科的人说，王东林对你有意思。”郑雪转过头，惊讶地看着秀秀说：“秀，你可不敢乱说。”秀秀说：“我可没乱说，是质检科里的吴江跟我说的。”郑雪说：“可能他们只是开玩笑吧，你说我们才17岁，谈什么恋爱。”秀秀说：“就是啊，我也是这样跟吴江说的，我还说你家里条件好，你爸是大领导，也不会找条件不好的人。”郑雪说：“你呀，以后千万不要说我家里的事情了，不然人家以为我怎么怎么了。”秀秀点点头说：“我也是为了让他们不要七想八想才说的。说真的，现在还不是谈恋爱的时候，就算要找人，也得回去找，干嘛要在这小地方找。”郑雪说：“不说这个，你看，前面有新华书店，我们去看，我想买些小人书给我弟看。”两人高高兴兴地去了新华书店，郑雪买了五十本小人书，装了一小箱子。
　　星期六到了，上午半天班，下午没上班。郑雪和秀秀上完班，饭都没吃，就一起去了车站。买了票之后，两人在车站旁边的食杂店买了点吃的，在候车室里吃了起来。这时，秀秀看到候车室门口有个熟悉的身影，她用胳膊碰了碰郑雪的手臂，示意郑雪看门口，说：“你看，那个王东林来了。”郑雪转过头，看到王东林正在门口张望着，手里拿着一个搪瓷杯子，看见她们，慢慢地走了过来，脸红红的。他把手里的杯子递给郑雪，郑雪并没有接，问：“这是什么？”王东林打开杯盖，给郑雪看了一眼又盖上，吞吞吐吐地说：“我刚刚去食堂吃饭，他们说你们没吃饭就走了，我想你们应该也饿了，就装了点饭菜过来。”说着，他又把杯子往前递了递，郑雪还是没接，王东林有些尴尬地收回了手。秀秀见状，忙解围说：“好了好了，其实我们已经吃过东西了，你把饭带回去吧，晚上热一下还可以吃。”这时，车站的工作人员在检票口喊乘客上车了，郑雪和秀秀站起身，王东林连忙帮郑雪拿装着小人书的箱子，郑雪略一犹豫，就随他去了。三人到了车边，王东林帮着她俩把行李放上车，然后转身就走。秀秀看着车窗外王东林远去的背影，笑着说：“这个王东林真有意思，看起来人还不错，可能他真的对你有意思。”郑雪说：“说不定是对你有意思。”秀秀说：“才不是呢，人家是为你送饭，看都不看我一眼。”她扫了一眼放在地上的装小人书的箱子，叫了起来：“哎呀，你看，王东林把杯子落在这里了。”郑雪低头一看，果然，王东林把装饭菜的杯子放在箱子上没带走。她把杯子拿起来，饭菜的温度透过杯身传递到手上，她的心忽然热了一下，噗嗤一笑，对秀秀说：“这人真奇怪。”秀秀看着郑雪说：“你也很奇怪。”郑雪说：“我哪里奇怪了？”秀秀说：“我看你哪里奇怪。”郑雪嗔道：“讨厌。”在两人的说说笑笑中，车开动了。
　　一个小时后，她们到了幸福县。秀秀先帮郑雪把东西搬回家，才回了自己家。一个多月没见到郑雪，一家人都很高兴。郑雪把买的土特产放在桌上，把小人书给了郑重，正说着话，郑雨发现了王东林的杯子，打开一看，问：“姐，你怎么还带了一杯子的饭回来？”郑雪的脸红了，她掩饰道：“我今天下班没吃饭就走了，本来还想在食堂打饭带着在车上吃，结果就忘记了。”小芬说：“那就晚上热一下吃。你呀，也不吃了饭再回来，又不着急。饿出问题了怎么办？”郑雪点点头，说：“我和秀秀在车上有吃东西了。”说完，她把小芬拉到一旁，从口袋里掏出两张五元，放在小芬手里，说：“妈，这钱给家里用。”小芬说：“不要这么多，你自己一个人在外面，要用钱的地方多。”她塞了一张五元给郑雪，说：“五块钱就好了。”郑雪推托着：“妈，我用不了那么多。平常在食堂里吃饭很便宜，其它地方也用不到什么钱。”小芬说：“你快把钱收好，就算没用到钱，你也要存着，以防万一。”郑雪拗不过小芬，收回了五元钱。
　　吃完饭，郑雪悄悄把郑雨和郑节叫到一旁，给了她们一人一块钱，让她们平时自己买点东西吃。看着两个妹妹开心的样子，郑雪也很开心。三人在城里逛了大半天，说了很多体己话。回到家，天亮又找郑雪谈了话，交待她要好好工作，好好照顾自己。
　　在家里待了一天，郑雪和秀秀又回了所宜。星期一上班时，郑雪让秀秀帮忙把杯子还给王东林，秀秀笑着说：“我才不，你自己还给他。”郑雪只好带着杯子去了办公室，在办公室里看着厂区院子里的人来人往，看到王东林走过时，她叫住了他，他停下脚步，站在院子里，不知所措。郑雪拿着杯子小跑着过来，红着脸递给他说：“你的杯子，还给你。”王东林红了脸，憨憨地一笑，接过杯子走了。
　　中午下班后，秀秀来找郑雪一起去食堂吃饭。在食堂里，郑雪又遇到了王东林，两人点点头，就各自走开了。郑雪和秀秀像往常一样，买了饭菜回宿舍吃。两人边吃饭边聊天，秀秀说：“王东林好像真的对你有意思，我听质检科的人说，他人挺老实的，家里条件一般，但还过得去。据我这一段时间的观察，他不大爱说话，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做事情，脾气挺好的。”郑雪笑着说：“他那么好，你自己留着呗。”秀秀嗔道：“讨厌，我是在跟你说真的。”郑雪说：“我们才十七岁，讲这个太早了。”秀秀点点头说：“那就先看看吧，等过两年再说。”
　　夜深了，郑雪还在办公室里加班加点地做报表。年底了，各种事情都多，她要做很多报表，一份都不能出错。无意中，她看了一眼墙上的日历，12月20日，今天是她十八岁生日。郑雪想起今天还没有吃长寿面，就停下手中的笔，准备回宿舍为自己做一碗面。正准备起身，忽然感到身下冒出一股热气，紧接着一阵强烈的剧痛从腹部升起。糟糕，倒霉了。郑雪暗暗叫了一声，她想站起来，却被剧痛牢牢地钉在了椅子上。十一点多了，秀秀已经睡了，其他人也已经睡了，她找不到人来帮忙。她痛得弯下腰，扶着桌子慢慢躺到地上，直冒冷汗。有那么一刻，她觉得自己快死了。以前虽然每个月都会痛，但不像这次这样。怎么办？怎么办？
　　这时，郑雪听到了门外有脚步声，而且越来越近，进了办公室，紧接着她听到王东林焦急的声音：“郑雪，你怎么了？”郑雪虚弱地说：“扶我起来，把我抽屉里的风油精拿给我。”王东林把郑雪扶到一张长条靠背椅上，让她躺下，再迅速地从抽屉里拿了风油精给郑雪。郑雪颤抖着手接过，又颤抖着声音说：“你，你转过去。”王东林转过身，背对着郑雪，不知道她要干嘛。郑雪拉起衣服，把风油精涂在肚子上，揉搓了一阵，感觉好了一些，便挣扎着坐了起来，看到王东林还背对她，就说：“没事了，你转过来吧。”王东林转身，在郑雪旁边坐下，关切地问：“你怎么了？刚才脸色那么难看。”郑雪说：“倒霉了，肚子痛。”王东林“哦哦”了两声，脸“腾”地红。郑雪看他红了脸，想笑，却没有力气。王东林说了声“你等我一下”，就急匆匆地出了办公室。过了一会儿，王东林又出现了，手里拿着一个搪瓷杯子，他打开杯盖，把杯子递给郑雪，小声说：“这是红糖开水，你快喝了吧。”郑雪接过杯子，说了声“谢谢。”红糖开水的热度透过搪瓷杯子传递到她的手里，她的心里，她喝完了红糖开水，感觉整个人都暖和起来，似乎也不像之前那么痛了。
　　郑雪把杯子给了王东林，他把杯子放在桌上，郑雪问：“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回家？”王东林说：“我睡不着，就出来走走，走到厂里，看到你这里还亮着灯，就过来看看。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做事情？”郑雪说：“年底了，要把报表做好交给厂长，他这两天就要。”王东林说：“那也不能这么拼命，不要把身体做坏了。你明天再做吧。”郑雪说：“没什么，我等一下再赶一赶，就可以做完了。”王东林说：“你还是别做了，快去睡觉。我去叫秀秀来帮忙。”郑雪说：“不要叫她，她已经睡了。我自己可以回去。”王东林说：“你就好好待在这里，我去叫她。”说完，他就出了办公室。郑雪有些忐忑地坐在办公室里，生怕这三更半夜的，王东林若声音太大会吵醒别人，她仔细听着，但只听到冬夜的宁静，并没有其它的声音。
　　不一会儿，王东林就带着睡眼惺忪但神情紧张的秀秀进来了。秀秀紧张地搂住郑雪说：“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弄成这个样子？现在还痛不痛？”郑雪说：“现在好一点了。”秀秀说：“那就回去睡觉了。来，我扶你。”秀秀扶着郑雪慢慢地站了起来，慢慢地向门外走去。王东林跟着出门，关了灯，关上门。秀秀又对王东林说：“你也回家吧，今晚谢谢你了。”王东林说：“我不放心，我跟你们一起上去完再回家。我看你一个扶着她也很吃力，我来背她上楼吧。”秀秀想了想说：“也好，那你要小心点。”两人把郑雪放到王东林背上，王东林忽然一阵心疼——这女孩子太瘦了，背上好像没有重量似的。郑雪无力地趴在王东林背上，感觉有温热隔着衣服传到她的心里。她没有力气说话，但她的心一直在剧烈地跳动。到了宿舍，王东林放下郑雪，给她盖上被子，又交待秀秀要好生照顾郑雪才离开。
　　王东林走了，秀秀坐到郑雪床沿，关切地问：“好点了吗？”郑雪点点头说：“以前倒霉的时候，都不像这次这么痛，好像要死了一样。秀，你帮我把卫生条拿来一下，我没力气起来。”秀秀拿了卫生条给郑雪，郑雪在被子里换好了，秀秀帮她扔掉了脏的。郑雪说：“你去睡吧。”秀秀说：“现在也睡不着了，不如我们说说话，待会儿再睡。”郑雪说：“那你也盖被子里来。”秀秀坐上床，靠着床背，用被子的一角盖了腿，说：“你呀，以后不要这么拼命做事情，你已经好几天都是半夜两三点才回来睡觉，连来那个也不管，你发癫了？”郑雪说：“现在年底事情多嘛，而且做账做报表也麻烦，早点做完也轻松。”秀秀点点头，像想起了什么，说：“今天是你的生日啊，我怎么给忘了。”她下床，点上了煤油炉，嘁哩嚓啦一通忙活，为郑雪做了一碗面，加了两个蛋，端给郑雪，说：“起来，吃一点长寿面。”郑雪说：“哎呀，你干嘛这么麻烦？我自己都忘记了。我现在也没有力气吃。”秀秀说：“你没力气吃，喝一口汤也行，就当吃过了，面留着明天再吃。”郑雪挣扎着起身，喝了一口汤，又躺下了。秀秀把碗放在桌上，回到自己的床上，秀秀说：“哎，今晚还好王东林，不然你一个人痛死在办公室都没人知道。”郑雪说：“是啊，还好他来了。”秀秀说：“那你现在觉得他人怎么样？”郑雪说：“他人是不错。哎，睡吧，明天再说。”郑雪感到自己的脸热热的，便把被子盖过头。秀秀说：“怎么一到关键时刻你就这样。”郑雪假装睡着了，不回答。秀秀见无人应答，便也睡了。郑雪想起王东林，心下暗生好感。
　　接下来的几天，郑雪在厂里遇到王东林，都觉得不太自然，王东林倒是很大方，问过她没什么事了，就放心了些。
　　星期天，郑雪和秀秀准备出门逛街，在厂区院子里遇到了王东林和吴江，吴江叫住了她俩。秀秀说：“什么事？”吴江笑着说：“我们想请你们今晚去看电影。”秀秀说：“请我们看电影？今天是发财了还是捡到钱了？”她瞄了王东林一眼说：“是他想请郑雪看电影吧。”王东林顿时红了脸，低下了头。郑雪也红了脸。秀秀说：“东林，你要是想请郑雪看电影，就大方一点说，如果说再大方一点，把我们的午饭也请了吧。”王东林脱口而出：“好，那就走吧。”秀秀说：“什么就走，还得问一下郑雪的意思。”吴江说：“郑雪，你看我们这么有诚意，你就答应吧。”郑雪点点头，王东林咧嘴傻笑，吴江开心地说：“好了好了，我们快走吧。”
　　四个年轻人在街上逛着，保持着一小段距离，星期天小城镇的街道上熙熙攘攘，人声鼎沸。王东林和吴江走在前面，郑雪和秀秀走在后面。这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喇叭声，人群骚动起来，退到街道两边。一辆大卡车缓缓驶来，车上是几个犯罪分子，他们的胸前挂着牌子，用毛笔写着杀人犯、强奸犯、盗窃犯之类，他们都穿着皱巴巴的衣服，低着头。警察面无表情地站在他们身边，卡车上的大喇叭播放着这些犯罪分子的罪状，并警示居民们要注意犯罪分子，一发现就要举报。卡车开走了，人群恢复了拥挤的常态，只是谈论的话题从家长里短变成了犯罪分子和当下的政策。秀秀也小声对郑雪说：“我们也注意点，在外面不要跟男的走太近，听说现在抓得严，一男一女走在一起，如果不是夫妻就会被查被抓，就算是搞对象的，也不行。”郑雪惊讶地说：“这么可怕？那我们还是不去看电影了。”王东林和吴江转过头来，看到两个女孩就在不远处，又继续往前走。秀秀说：“我觉得也没那么可怕，我们多注意点就好了。”郑雪点点头，继续跟在两个男孩后面。
　　到了电影院，王东林去售票处买了四张票，给了吴江、郑雪和秀秀每人一张，四人一起进了电影院，找到座位，郑雪和秀秀坐在一起，王东林和吴江坐在一起，但郑雪和王东林的座位在秀秀和吴江的中间。郑雪和王东林顿时有些不自然起来，拘谨地相视一笑。银幕上正播放着幻灯片，都是关于观影注意事项，禁止吸烟禁止喧哗之类，还有些是“外找某某某”。王东林忽然起身出了放映厅的门，不一会儿，他手里拿着几包瓜子回来了。电影开始，四人边嗑瓜子边看电影。
　　看完电影，四人回了肉联厂。在厂区里，郑雪和秀秀向王东林和吴江道别，转身上楼。吴江见王东林还是一副楞神的样子，着急地一推他，说：“你这笨蛋，有什么话赶紧跟郑雪说啊，不然人家就上楼了。”王东林说：“也不差这一天。”吴江说：“你这呆子，早一天说不是早一天安心吗？快说！”他往前推着王东林，王东林红着脸，终于鼓足勇气叫住了郑雪。郑雪和秀秀停下脚步，转过身，郑雪问：“还有什么事？”王东林的脸越发红了，嗫嚅着不敢说，吴江翻了个白眼说：“真被你气死了。”王东林咬咬牙说：“郑雪，我们认识也这么久了，你也应该知道我的为人怎么样，我这人不会说话，所以一直不敢说。”郑雪看着他红红的脸，猜到他想说什么了，却说：“哦，你要是不敢说，就不要说了。我和秀秀上去了。”秀秀小声地在郑雪耳边说了声“笨蛋”，就自顾自笑开了。吴江踢了王东林一脚，王东林一激灵，说：“郑雪，这一年来，我一直想说，我喜欢你。”郑雪转过身，看着王东林，王东林被看得不好意思，低下了头，手抓着裤缝，无所适从。吴江看王东林那么紧张，就向前走了几步，对郑雪说：“郑雪，你要是对东林也有意思，同意跟他来往，你就点点头，不同意就摇头。”王东林闻言，抬起头，满怀期待地看着郑雪。郑雪也红了脸，不知所措。秀秀说：“你看怎么样？王东林人是真不错，你如果想清楚了，就点点头。”郑雪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站着，若有所思。时间仿佛凝固住了，四人都没有说话，只有厂区外的人声飘来荡去。几分钟后，吴江着急地说：“郑雪，你倒是给个表态，不要这样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秀秀用手肘碰了碰郑雪说：“你怎么了？”郑雪叫了一声“王东林”，然后点了点头，就转身和秀秀一起回宿舍了。吴江开心地叫了一声“万岁”，王东林如梦初醒般问吴江：“我是不是在做梦？”吴江说：“你不是在做梦，郑雪同意跟你来往了。”王东林嘿嘿嘿地傻笑起来，吴江说：“走走，这么好的事，你要请客。”两人兴高采烈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