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作品名称:人生海海向南方 作者:长弓珀尔 发布时间:2020-02-22 13:51:29 字数:6309
德霖提着一只猪头和两包点心,去找村里的族长阿正伯。刚进阿正伯的家门,阿正伯就招呼他喝茶。德霖把猪头和点心放下,阿正伯看了一眼德霖带来的东西,问:“德霖,你有什么事找我?”德霖说:“阿正伯,你会看风水,也会帮人家改风水。你帮我改改风水吧。”阿正伯说:“为什么要改风水?改风水不是小事,你要想清楚。”德霖说“我已经想清楚了。阿正伯,你也知道,我家一直过得都不好,什么都做不成,孩子也跟着受累。我想改风水,不是为我自己,是为了孩子,我也希望我的孩子能像天亮叔一样,能上大学当个国家干部,不要像我这样一辈子没出息。我觉得我已经够倒霉的了,我不想孩子也跟着我倒霉。所以我就想请你帮我看看我们家祖坟的风水,怎么样改才会对我家好。”阿正伯想了想说:“既然是为孩子着想,那我就跟你去看看吧。”
德霖带着阿正伯去了后山,郑家的几代人都埋在这里。德霖找到了自家的祖坟,阿正伯前前后后看了看,说:“这个位置不错,但不是最好的,最好的位置在上面那里。”阿正伯指了一下上方接近山顶的一个地方,说:“你家的这个坟最好是放在那里,这样对你家最好。不过,迁坟是大事。”德霖说:“没事,我来解决。”阿正伯说:“跟你阿嬷商量一下怎么做。”德霖说:“不用跟她说,跟她说也没用,我的事情我自己做。”阿正伯又说:“有一点要跟你讲,你这么改,是把好的都改到你家了,但是会影响到你天亮叔一家。”德霖满不在乎地说:“他们家又不在这里,肯定影响不到。”阿正伯说:“你们是最近的亲戚,你家好了,他家一定会有影响。”德霖说:“我管不那么多了。他家已经够好的了,再怎么样,也该轮到我家了。我要我的孩子能上好的大学,以后出来进公家单位,能当大官,那我死也瞑目了。”阿正伯摇了摇头,说:“那你看着办吧。如果你不想让人家知道,就悄悄做,记得要多烧点钱给祖宗。”德霖点点头,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塞到阿正伯手里,说:“阿正伯,这里面是一点小意思,你收下。”阿正伯也不推辞,直接把信封放进了口袋里,两人就下山了。
过了几天,德霖根据阿正伯为他选的黄道吉日,叫了几个帮手,悄悄上了山,把祖坟移到了阿正伯指定的位置。等帮手们都离开之后,德霖点了三炷香,一边烧纸钱,一边念念有词:“阿祖啊,你们要保佑我家变好,我家的孩子都能上好的大学,去公家单位当官。”他烧了很多纸钱,又往地上洒了几杯酒,才下了山。
不久,德霖偷偷迁坟的事就传到了郑林氏耳朵里,郑林氏把德霖叫来,骂道:“你这个不孝的歹仔,敢把祖坟移走,你胆子真大啊!你很有本事啊!”德霖乜了郑林氏一眼,说:“阿嬷,你这么老了,火气不要太大,还可多活几年。”说完径自走了。郑林氏气得冲着他的背影大骂:“死歹仔,你要造反了!你这个不孝的歹仔!”说着顺手把桌上的一个杯子朝德霖的背影扔去,但没有打中,杯子在地上打碎了。德霖头也不回地走了。郑林氏无可奈何地回了房间,躺在床上气哼哼的。
郑林氏托人写信把德霖的所做作为告诉了天亮。天亮回信劝郑林氏不要太生气,气坏了身体不好,又说如果德霖一家能过得好,那就随他了。
这一年,郑田大学毕业,被分配到东平县的中学当语文老师。
得知消息时,郑田并没有很高兴,当老师并不是他的志愿,但既然已经成了定局,那就去当吧。小珍和郑安全倒是挺高兴,他们认为老师是一个体面又稳定的职业,不必发愁,还有三个月的带薪水假期。郑田委婉地透露出不想当老师的念头,但立刻被父母反驳,要他安心去教书。郑田也觉得不能操之过急,决定先去教书再说。
去报到那天,郑田穿上新买的白衬衫,尽量把自己往成熟里打扮,让23岁的自己看起来年纪更大些。这所中学里有一栋教学楼和一栋办公楼,教学楼有五层,初一年段在最高一层,四楼是初二年段,依此类推,每层一个年段,六间教室。但因为高中部的班级少,因此高中部就只有两层。办公楼共三层,一楼是总务处、印刷室、值班室之类,二楼是教务处和各个教研室,三楼是校长室、接待室、活动室。他先去了教务处,教务处主任王克林不冷不热地收了他的报到信,分配了他的教学工作,然后让他去找校长李成功。郑田上了三楼,找到校长办公室,门开着,李成功正在看文件。郑田敲了敲门,李成功头也不抬地说了声“进来”,郑田进了门,站在李成功的桌子前,忐忑不安。
过了一会儿,李成功看完了文件,抬起头,看到郑田,笑了笑说:“你是新来的郑田老师吧?坐,坐。”郑田僵硬地笑着坐了下来,说:“校长,我今天过来报到。”李成功喝了口茶说:“好,很好,我们学校正需要像你这样年轻的有学历有水平的老师,怎么样,安排你教哪个年级了吗?”郑田说:“安排了,我教初一(3)班和初一(4)班,我还是初一(4)班的班主任。”李成功干笑着说:“好,好,从初一开始教,一直带到初三,对学生对你都有好处。我们学校今年招的学生都很不错,分数都很高,现在就看你的了。小郑啊,你们年轻人要好好干,多多锻炼,让你当班主任也是学校对你的信任和考验,我相信以后会有前途的。”郑田拘谨地说:“好,好,校长,我会努力的。那我就先走了。”李成功挥了挥手,郑田起身离开。
郑田回到教务处,王克林带他去了隔壁的一个办公室,办公室里有几张面对面摆着的桌子,其中的一张桌子前坐着一个干瘦的中年男子,他正在整理着桌子上的书和本子。王克林边走边招呼:“老李,停一下,给你介绍人一下,这是新来的老师郑田,小郑也是教语文的。”老李冲郑田笑笑算是打了招呼。王克林又转头对郑田说:“小郑,这是你们语文教研组的组长李白风李老师,他可是有二十多年教学经验的老师了,你要好好向他学习。”郑田伸出手说:“李老师你好。”李白风略为拘谨地伸出手握了一下,小声说了声“你好”,然后又去整理书和本子了。王克林说:“老李,小郑就交给你了,你给他安排一下座位。对了,你要好好带带年轻人。”说完就走了,剩下郑田和李白风在办公室里面面相觑。李白风看了看四周,指了指窗户边的一张桌子说:“小郑,你就坐那里吧。”郑田点点头。李白风问:“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郑田说:“幸州师范大学。”李白风说:“那个学校不错。”郑田说:“还可以吧。李老师,我刚出来工作,以后还请你多指导。”李白风忽然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我自己也水平有限,不敢指导,你是幸州师大的高材生,我还得多向你学习。”郑田看到这个中年人脸红红的样子,确定他不是在说客套话,就说:“李老师,你是老教师了,经验比我丰富,以后你上课,我就去听听,多学习学习。”李白风点点头,坐下继续整理自己的东西。郑田走到自己的座位,也开始整理。他擦掉了桌椅上的灰尘,把抽屉里的东西归置了一下,丢进了垃圾堆,做完这一切,回家了。
一个月后,开学了。郑田早早到了学校,在教室门口摆好桌椅,把学生名单贴在门口的墙上,等待学生来报名。他在收款收据上写上学费15元,日期和班级,学生姓名空着。正写着,学生们陆续来了,他一个接一个地填上学生姓名,把收据交给学生,并通知他们第二天七点来学校,要发新书上课。忙碌了一上午,他清点了一下,全班56个学生,还差一个叫林立的还没来。可能他下午才来吧。郑田这么想着,开始收拾东西。这时,他听见一阵急促的跑步声,他抬头看到一个脸孔脏脏的男孩子,穿着破破的鞋子和打着补丁的衣服,正气喘吁吁地跑来。
郑田放下刚搬起来的桌子,又坐了下来。男孩子停在郑田面前,喘着气说:“老师,我来报名,我叫林立。”郑田打量了一下这个男孩子,虽然脸上脏脏的,衣服满是补丁,鞋子也是破的,但是衣服都是干净的,穿着很整齐,长得很清秀,并不给人邋遢的感觉。郑田在收款收据上写下“林立”两个字,撕下,准备递给林立时,看见林立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纸币、硬币,说:“老师,这里是15块钱,你数数。”郑田把收据递给了林立,开始数那一堆的钱币,都是零零碎碎的几角几分。郑田边数边问:“怎么来得这么晚?”林立低声说:“我,我,我在等爸爸拿钱来。”郑田“哦”了一声,继续数钱。林立看着郑田在数那一堆钱币,涨红了脸,也动手帮着数。不一会儿,就数好了,一共有16元,郑田把多出来的一元钱给了林立,告诉他明天一定要准时来上课。林立“嗯”了一声,又急匆匆地走了。郑田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第二天,郑田早早来到了学校,在办公室里拿了课本,就去了教室。快七点的时候,学生们陆陆续续到了。郑田先给学生们安排了座位,又让几个学生去教务处的办公室领课本,但每本课本都多了一本。郑田算了一下人数,还差一个人。上课铃响了,郑田正想着是谁没来,这时,有人跑到教室门口,气喘吁吁地叫了一声“报告”。郑田转身看到林立喘着气站在门口,他还是穿着满是补丁的衣服和破旧的鞋子,但脸是干净的,是个眉清目秀的男孩子。郑田说:“进来吧。”林立进了教室,郑田指了一下第三组第三排的一个空位说:“你就坐那里吧,和黄小义一起坐。”郑田把课本拿给林立,林立到座位坐下,然后开始上课。
连着一个星期,林立都是迟到,而且每次到的时候,都是跑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这天下课时,郑田让林立放学后到办公室一趟,他想问问是什么情况。放学后,郑田正在办公室里翻看着课本,只听得门外有一声怯怯的“老师,我来了。”郑田抬头,看见林立有些紧张不安地站在门口。他招招手说:“进来吧。”林立进了办公室,局促不安地站着,郑田笑道:“把那张椅子搬过来坐,不要紧张。”林立怯怯地把旁边的一张椅子搬了过来坐下。郑田问:“老师问你,为什么你每天都那么晚来学校?都是跑着来?每个老师都在说你迟到的事情。”林立低着头,小声说:“老师,我家住得远,我怕迟到,所以只能跑着来,但还是迟到。”郑田问:“你家住哪里?”林立说:“依林村。”郑田“哦”了一声说:“那是挺远的。你早上几点起来?”林立说:“我每天早上五点就起来了,还要煮饭,喂猪,然后才能来学校。”郑田问:“你爸妈呢?他们怎么不做这些事?”林立低下头不语。郑田看着他,想了想,说:“要不然这样,我们做个协定,以后如果第一节课是我的,我允许你可以迟到,但是如果是其他老师的课,你千万不能迟到,你能不能做到?”林立不假思索地说:“我会做到。谢谢老师。”郑田笑了笑,说:“那好,你还要答应我,不能告诉其他同学。”林立忙不迭地点头。郑田说:“好了,你回家吧。”林立起身又谢了郑田,走了。
两个月后,进行了半期考。郑田在统计学生成绩时发现,林立每科都考了第一。真是个聪明的孩子。郑田想。自从上次跟林立谈话之后,他发现林立虽然每天还是到得比其他学生晚,但是并没有迟到。这孩子学习很用功,上课很认真,跟同学们的关系也处得很好,。但只要一提起他的家庭,他就像换了一个人,或沉默不语,或闪烁其辞。郑田想问些什么,但总觉得有些不好问。正好,学校要求老师对学生进行抽查家访,郑田就想去林立家看看。
星期六一早,郑田就骑自行车出发前往依林村,因为不熟悉路,他骑了一个多小时才到达。他看到一个在村口劳动的大妈,就问:“阿姨,我问一下,林立家在哪里?我是他的老师。他爸爸叫林国忠。”大妈热心地给郑田指了路,然后叹了口气说:“阿立这孩子太可怜了。”郑田问:“阿姨,是不是他们家出什么事了?”大妈说:“算了,不说了,你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郑田谢过大妈,骑上车走了。
这个村子不大,林立家在村东头,是两间破旧的土屋,一间屋子紧挨着猪圈。郑田把自行车停在房子旁边,刚走近窗户边,就听见屋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咒骂声:“就知道做这些没用的事情,叫你去喂猪也不去喂,饭也不煮,我养你干嘛?我他妈的不如养条狗!”透过窗户,郑田看到一个男人坐在桌子旁,桌子上有一瓶白酒,男人往碗里倒了酒,一饮而尽,他应该是林立的父亲林国忠了。而在林国忠的脚边,跪着一个低着头的男孩子,正是林立。林立脸色苍白,但表情冷酷没有哭,他说:“爸,我们已经欠村里食杂店好多钱了,我没钱了,再不还上,人家就要上门来讨了。”林国忠骂道:“钱钱钱,你他妈的就知道要钱!念书要钱,吃饭要钱,什么时候屁事都要钱!你明天就去退学,看能不能把钱要回来!”林立的语气很坚定:“爸,不可以这样。”林国忠骂了一句脏话,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钱洒在地上,说:“你不是要钱吗?去捡起来!”说着,林国忠踹了林立一脚,林立倒在地上,他抬头看了一眼林国忠,弓起身子开始捡掉落在地上的那些分票、角票和硬币。
郑田实在看不下去了,他也不敲门,一脚就踏进门,林立抬起头,惊讶地叫了一声“老师”,立刻从地上爬起来,局促不安地说:“老师,你来了,快坐。”他跑着把屋子里的另一张椅子搬过来给郑田坐,自己仍然紧张地站着。郑田的脸色很差,语气也不太好:“你是林立的父亲吧?我是林立的班主任,今天来做家访。你怎么能这样对孩子?你考虑过你这样对孩子的影响吗?”林国忠转过脸,并不看郑田,态度强硬地说:“你是老师,管好学生学习的事情就好,还管到我家里来了,我怎么管孩子是我的事,不用你费心!”郑田说:“林立在学校里表现很好,学习也很好,你应该为他感到高兴,要全力支持他培养他,不能这样糟践他!”林国忠乜了郑田一眼,嘴边浮起一丝浅浅的嘲讽的笑,说:“哼,你还没结婚吗?还没对象吧?还是童子鸡吧?管孩子我比你懂,用不着你教训我。家访?呵呵,你访够了吗?访够了就走吧,我不送了。”郑田气得语塞,林国忠自顾自地又喝起了酒,发现酒瓶子空了,正要叫林立去买酒,看到还有郑田在场,便站了起来自己出门了。郑田注意到林国忠走路一瘸一拐的。
林立走到门边,向外张望,确定父亲走远了,才转身,红着脸尴尬地对郑田说:“不好意思,老师,让你看到这样的场面。我爸他其实人挺好,就是爱喝酒,喝了酒就爱乱骂人。”郑田说:“以后要是有什么困难,就跟老师说,没关系,老师会帮你。”林立点点头,又低下了头,双手扭着衣角,不知所措。郑田还想说什么,但看到林立尴尬紧张的样子,还是忍住了,他站起身,说:“那老师就先走了,你记得,有事情有困难跟老师说,不要客气。”林立说:“老师,我送你。”郑田说:“我认得路。”但林立执意要送,郑田想,也许他是想离开家一会儿。郑田推着自行车,林立走在他身边。
两人默默地走到了村口,郑田让林立回家,林立慢慢地转身走了。郑田看他走远了,正要骑上车,早上遇到的那个指路大妈从一旁过来,看看林立逐渐远去的背影,叹了口气,对郑田说:“阿立是个好孩子,可惜投错胎了。”郑田问:“阿姨,他们家是怎么回事?”大妈说:“阿立他爸阿忠是下乡到我们村的知识青年,他来的时候才16岁,刚刚初中毕业。阿忠当年也是个好孩子,地里的农活样样都干得很好,晚上还组织识字班,教大家识字。后来他跟村里老陈的女儿小花好上了,但是没多久,他家被查出来有人在外国,说他‘里通外国’,是什么‘间谍’。村里就只让他干最脏最累的活,老陈不同意小花跟他好,让小花嫁到了外地,阿忠整个人都变了,变得不爱说话,也不跟人来往,自己一个人做完事情,就待在屋子里不见人,也没有女孩子敢跟他好。”郑田问:“那他跟林立的妈是怎么回事?”大妈说:“这又是一段孽债。阿立他妈妈阿梅成分不好,是地主家的女儿,她家当时被斗得很惨,她还被一个主任糟蹋了,为了不被人议论,那个主任把她硬嫁给了阿忠。虽然说阿立应该是阿忠的儿子,但阿忠一直觉得自己当了冤大头,天天喝酒,喝了酒就打老婆孩子。后来阿梅受不了了,就跟一个来收购竹子的外地人跑了,阿忠就把气都撒在孩子身上。这孩子也真是可怜,小小年纪就要当家,还要担心阿爸出事。”
郑田听完,唏嘘不已。在回家的路上,他的心情很沉重,想着要怎样才能帮到这个男孩。他想,当老师,要教书育人,所谓教书育人,更重要的应该是育人,如果学生只有文化知识,而没有良好的道德品质,没有理想,那也是教育的失败。想到这里,他觉得有了教学的方向,心情略为舒畅,骑着车的脚步也轻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