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小芬打发郑雨去买菜，郑重也嚷着要一起去，小芬让郑雨带上弟弟，小心一点看顾。郑雨牵着郑重走在马路上。郑重说：“二姐，我想去看新房子。”郑雨说：“那我们买完菜再去。”两人在菜市场买了些菜，便往单位集资房的工地走去。
　　两人到了工地，三座楼房已经初见规模，两人一层一层地走上去，开心地说着要这间房要那间房。看了几间房之后，两人心满意足地回家了。
　　这一年年底，他们搬进了新楼房。因为家中人多，他们分到了两套房。
　　“小重乖，坐好了，不要动来动去。”天亮哄着郑重。理发店里热热闹闹，郑重坐在理发椅上，不安地扭动着。虽然一直在这家小理发店剪头发，但他非常害怕电推子，总觉得那是个会发出声音的妖怪，只要理发店老板一拿起嗡嗡作响的电推子，他就动来动去，开始要哭。以前都是小芬带郑重来理发，他一哭闹，小芬就让老板换成手推刀来理。这一次，天亮带郑重来理发，一定要老板用电推子，郑重扭动着身体，不让老板剪。老板也没辙。天亮蹲下身，对郑重说：“小重，你今天一定要用电推子来剪头发，剪完头发，爸爸带你去旁边的馆店吃扁肉。”郑重顿时不闹了，安静了下来。天亮跟老板说：“剪吧。”郑重咬紧牙关闭着眼睛，当电推子理下他的第一缕头发时，他忽然觉得一点也不可怕。
　　天亮站在一旁微笑地看着。这时，背后有人在喊“老郑”，天亮回头，原来是吴医生。吴医生现在也是主任了，他笑眯眯地进了理发店，准备理发。人还很多，两人就攀谈起来。吴医生说：“老郑，听说你马上要当院长了。”天亮笑了笑说：“哪里有。”吴医生说：“你还保密，我听说昨天的党组会议提到了这个事情，估计也就这一段时间会公布。”天亮说：“还是等正式公布了再说吧。”吴医生笑道：“好，好，到时候要请客啊。”天亮点点头。说话间，郑重的头发也剪好了，天亮和吴医生道了别，带郑重去旁边的馆店里吃两毛钱一碗的扁肉。看着儿子大口大口地吃扁肉，天亮也开心了起来。
　　没过多久，天亮当院长的消息就正式公布了。
　　
　　郑雪正在准备晚饭，忽然听见有人敲门，原来是上学时的好朋友秀秀。自从辍学之后，郑雪跟从前的同学都断了联系，只跟秀秀有断断续续的来往。秀秀急匆匆地进了门，郑雪倒了杯水给她，问她出了什么事，秀秀喝了口水，说：“阿雪，你不是说想找事情做吗？我昨天听我爸说，有一家肉联厂在我们这里招工，初中毕业就可以，明天是报名的最后一天了，过两天考试。”郑雪说：“肉联厂？去做什么？”秀秀说：“他们要招工人、出纳、会计，什么都有。我也想去。不如我们一起去考吧。”郑雪又问：“那个厂在哪里？”秀秀说：“在所宜镇，离这里不远，坐车大概一个钟头。”郑雪低头不语，思考着什么。秀秀见状，着急地说：“你到底想不想去呀？你想想，你在家这两年，每天做牛做马，可是你妈是怎么对你的？你还想在家看她的脸色吗？”郑雪抬起头，说：“秀秀，不要这样讲我妈，我们家的情况不太好，她也有难处。那我们说好了，一起去考。”秀秀高兴地说：“那你明天上午九点到电影院门口等我，我们一起去。记得带上毕业证，对了，还要两毛钱报名费。”两人又说了些话，秀秀才离开。
　　吃晚饭时，郑雪把秀秀说的招工的事情告诉了天亮和小芬：“爸妈，我同学秀秀说，所宜镇的肉联厂来我们这里招工，我想明天跟她一起去报名，过两天考试，考上了，就有工作能赚钱了，家里负担也会轻一点。但是要两毛钱报名费，我没有钱。”小芬板着脸不说话，天亮说：“你想清楚了吗？想清楚了，爸妈都不会拦着你。”郑雪说：“我想清楚了。”小芬说：“她走了，家里的事情谁做？再说了，她一个女孩子去所宜那么远的地方，她要是有什么事，也没有人照顾她，如果是在幸福，好歹还有我们在……”天亮打断她：“你不要说了，小雪，你明天去报名。”天亮从口袋里拿出两毛钱递给郑雪，郑雪收下。小芬说：“要是考不上，钱就白花了。”天亮不耐烦地说：“钱钱钱，你就会讲钱。”小芬不说话了。天亮对郑雪说：“小雪，你就放心去考试，考不考得上都没关系。”郑雪点点头。
　　几天后，秀秀又来告诉郑雪，她们俩都考上了肉联厂，明天就出发去报到，肉联厂会开车来接这一批招考的工人。晚上，郑雪告诉了父母这件事，小芬不说话，低着头像在想着什么，天亮说：“好，那要赶紧收拾一下。”天亮起身，从衣柜顶上拿下一个藤制的箱子，擦了擦上面的灰尘，递给郑雪，说：“这是我以前来这里的时候，装东西的箱子，二十几年了，还是好好的，现在给你用。”郑雪接过箱子，去了自己的房间，开始整理东西。郑雨在一旁看着，问：“大姐，所宜离这里多远？以后你是不是就不回来了？”郑雪说：“坐车一个钟头就到所宜了，我是去工作，又不是去做什么，肯定会回来的。”郑雨说：“那有空的话，我去看你。”郑雪笑着点点头。在一旁看书的郑节也凑过来，看着郑雪整理东西，说：“大姐，我也想跟你一起去。”郑雪说：“你年纪还太小，还是要好好念书，等以后考大学，去做更好的工作。”郑节说：“我不想待在家里，天天被妈妈骂，我想去外面。”郑雪说：“你就安心念书吧，妈的脾气是不太好，你不要管她，她也是因为我们家里要操心的事情太多，才会变成这样。不管怎么说，她还是我们妈妈，有什么事情去跟爸爸讲。”郑节点点头。郑雨和郑节也开始帮郑雪整理东西，很快就整理好了，因为郑雪的衣服很少，一个不大的藤箱只装了一半。郑雪看着藤箱子，忽然苦笑了一下，郑节问：“你笑什么？”郑雪说：“没什么，没什么。”
　　正说话间，天亮进来，三个女孩子忙起身叫“爸”。天亮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拿出一张十元纸币，递给郑雪，说：“小雪，这钱你拿去用。你明天去所宜，不会马上就有钱用，这十块钱你还可以过一阵子，用完了再跟我说，我拿钱给你。”郑雪推辞道：“爸，你给我钱，那家里怎么办？”天亮说：“家里的事情你就不要操心了。”郑雪犹犹豫豫地接过了钱。天亮看了一下手表，说：“时间还早，爸带你去街上买点要用的东西。走，走。”郑雨和郑节说：“我们也要去。”天亮说：“那就一起去。”三个女孩子跟着爸爸一起出门了。
　　回到家，郑雪把买到的脸盆、杯子、毛巾等日用品装进网袋，和箱子放在一起。郑雨和郑节在一旁吃着瓜子。这时，小芬进来了，女孩子们立刻噤了声。小芬问：“东西都收好了？”郑雪点点头。小芬说：“收好了就行，不要少带了。”说完，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苹果和一个桔子，塞进了郑雪的箱子，说：“苹果和桔子带上，平平安安，大吉大利。”三个女孩子看着小芬，不知所措。小芬看到女儿的样子，说：“你们怎么这样？好像我会吃了你们一样。”她在床沿坐下，招呼郑雪到身边，说：“小雪，你明天就要去所宜了，一个人在外面要多注意一点，你还小，不要被外面的人骗了，到了单位要好好做事情，不然爸爸妈妈都会担心。妈平常是对你严了一点，你不要怪妈妈。”说着，小芬从口袋里掏出五元钱递给郑雪，郑雪推辞了一下，小芬说：“你就拿着吧，你到那边一开始会比较困难。”郑雪收下了钱，小芬又交代了些事情才离开。
　　第二天，秀秀来找郑雪，两人结伴去了车站，找到了肉联厂的车，车上已经坐着几个一起考上肉联厂要去报到的男男女女。秀秀和郑雪找了座位坐下，开始聊天。秀秀往车窗外看了一眼，惊讶地说：“阿雪你看，你妈来了！”郑雪转过头看窗外，看到小芬正一路小跑过来。郑雪连忙起身下车，迎上前去，说：“妈，你怎么来了？”小芬从手提袋里拿出一个瓶子，里面装着炸花生，她把瓶子塞给郑雪，说：“这是我刚刚炸好的花生，你带去吃。”郑雪说：“妈，不用了，留在家里给弟弟妹妹吃。”小芬说：“叫你带着你就带着，他们有的吃。”这时，司机在车上喊道：“人都到齐了吗？到齐了就开车了。”小芬推着郑雪上车，说：“快上车，到所宜了记得写信回来，要不然打电话到你爸爸办公室报一下平安。”郑雪点点头，上了车。小芬跟着上了车，走到司机身边，对司机说：“师傅，我女儿就是后面第三排的，左边靠窗户的那个女孩子，她年纪小，在路上如果有什么事情，麻烦你关照一下。”司机点点头。小芬又来到郑雪的座位边，对秀秀说：“秀秀，你和郑雪要互相多照顾对方。”秀秀说：“阿姨，你放心吧。”小芬这才下了车。郑雪看着小芬下车，站到车的不远处，看着车开始发动。车慢慢地开动了，郑雪看到小芬用手擦着眼睛，显然是哭了。郑雪也觉得眼睛湿润了，秀秀说：“没想到你妈还是很关心你的。”郑雪说：“她平常对我们凶也是没办法，家里穷，人又多，以前我奶奶对她也不好，她要当家，要操心的事情太多，也是没办法。”说完，她低下头擦眼泪，秀秀安慰她：“没事，以后就好了。”
　　经过一个小时盘山公路的颠簸，车子终于在肉联厂的厂区里停了下来。小芬看着车窗外陌生的一切，心里一片空白。
　　
　　王东林如常地去上班。作为肉联厂的质检员，他每天的工作就是检查是否有变质的猪肉，然后给猪盖上章。这个工作他已经做了两年，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在肉联厂工作的父亲提前退休，让他进厂工作。说实话，他并不喜欢肉联厂的工作，只是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就先做了肉联厂的质检员。
　　到了办公室，王东林先烧上水，换上工作服，准备去车间。同事吴江和林海跑了进来，看到王东林要走，一把拦住他，吴江说：“先别走先别走，今天有新的员工来报到，主任叫我们要做接待，做好报到的事情。”林海说：“顺便可以看看哪个女孩子比较好看，说不定以后就是你的老婆了。”王东林说：“要看女孩子什么时候不能看，以后有的是时间看。”说着，王东林就要走，又被吴江和林海拉了回来，三人正在办公室里说着话，忽然听到两声喇叭响，吴江说：“来了来了，新员工来了。”三人站到办公室门口，看见肉联厂的车驶进院子停住了，一群新员工灰头土脸地从车上下来。
　　吴江和林海跑上前去，热情地说着“欢迎欢迎，大家到办公室来报到。”这时，王东林看到一个女孩子吃力地提着一个藤箱子和一个网袋，摇摇晃晃地从车上下来，她个子不高，很瘦，看起来大概十三四岁的样子，虽然脸色苍白，但眼睛很大，有种温柔的忧郁在眼睛里。王东林感觉到自己的心猛烈地跳了几下，他不由自主地向那个女孩子跑去，小声地说：“我来帮你拿。”他接过她的箱子，她微微红了脸，小声地说了声“谢谢”，就跟着王东林进了办公室。
　　小小的办公室顿时挤满了人，叽哩呱啦地说着话。吴江坐在桌子前，拿出花名册，大声说：“大家安静一点，听我说，你们一个一个来我这里登记，要给你们分配宿舍。”办公室里安静了一些，大家轮流向吴江报出姓名年龄之类的信息。王东林提着箱子，始终看着那个女孩，她正和另一个齐耳短发的女孩子站在一起，两人不时地耳语着什么。
　　短发女孩先向吴江报出了姓名，她叫林秀秀，17岁。接着瘦小的女孩也向吴江报出了姓名，她叫郑雪，同样是17岁。
　　郑雪，17岁。
　　王东林在心里念了一遍。
　　报到结束，新员工们都分到了宿舍，有的分到了院子里的平房，有的分到了办公楼上的空屋子。郑雪和秀秀同一间宿舍，在办公楼的三楼，也就是顶楼。王东林对郑雪说：“你跟我来，我知道宿舍在哪里。”郑雪点点头，和秀秀一起跟着王东林走。一群人走出办公室，有的跟着王东林上了楼梯，有了走向院子里平房。到了三楼，王东林带着郑雪和秀秀到了房间门口，说：“就是这里了。”秀秀打开门，房间不大，放了两张小床和两张桌子，就剩下一条只能一个人通过的小道。三人把行李搬进房间，王东林蹲下身，把郑雪的箱子放到了床底下，起身，拍拍手，对郑雪说：“你就睡这张床。以后有什么事情，你可以找我，我叫王东林，是这里的质检员。”郑雪小声说：“我叫郑雪。”王东林笑了笑，走了。秀秀看王东林走了，对郑雪说：“你有没有觉得这人怪怪的？”郑雪说：“哪里怪了？我觉得挺好的，还帮我们搬东西。”秀秀笑道：“他好像没有帮我搬东西吧？他一直搬你的箱子。”郑雪也笑道：“神经，不要乱讲。”
　　这一天，王东林做起工作来都觉得格外开心，给猪肉盖章的时候，好像也有了韵律感。
　　郑雪，17岁。王东林在心里又默念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