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郑安全回到家，小珍正在准备晚饭，女儿秀玲在做作业。郑安全问女儿：“你哥呢？”秀玲说：“哥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整天都没有出来。”郑安全气不打一处来，走到儿子的房间门口，砰砰砰地捶着门。“开门！开门！阿小，开门！”里面没有声音。
　　上个月，高考成绩公布，郑田落榜了。自从知道自己落榜的那天起，他就变得沉默寡言，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见人。小珍劝他，他也不作声，只是用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来对待每个人。这让郑安全和小珍很担心，他们成日怕郑田会做傻事。
　　郑安全拍门拍了一阵，郑田在房间里还是没有一点反应。郑安全火了，冲着门吼道：“阿小，你再不开门，我就把门砸了！”这时，门开了，郑田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郑安全进了房间，立刻闻到一股烟味，生气地说：“你在抽烟？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郑田懒洋洋地躺到床上，懒洋洋地说：“抽烟有什么好奇怪的？你不是也抽烟吗？”郑安全见状，更加恼火，骂道：“你这个混蛋！有你这样跟自己爸爸说话的吗？你的烟在哪里交出来！”郑田翻了一个白眼，不理他。郑安全开始在房间里翻找，在抽屉里找到了一包“大前门”。郑安全把烟揉成一团，丢出窗外，继续生气地说：“你现在才十八岁，应该把心思放在学习上！不是学抽烟！叫你准备一下去补习，你都在做些什么？！你学抽烟！你买烟的钱哪来的？”郑田忽然从床上跳起来，大声喊道：“郑安全，你管我那么多干嘛！我不想去补习，我想去找工作！”郑安全愣了一下，然后抬手朝着郑田的头打下去，劈头盖脸的巴掌落在郑田的头上脸上身上，郑田也不躲避，任凭郑安全打。
　　小珍在厨房听到房间里的动静不对，停下手中的活儿过来，正好看到郑安全在打郑田，连忙上前阻挡，她抓着郑安全的手说：“你为什么不好好说话要打孩子？”郑安全说：“这个不争气的东西，不学好的，现在就开始抽烟了！是不是你给他钱买烟了？”小珍说：“我没有。可能他把零用钱存起来买烟了。”郑田忽然冲出房间，又冲出家门。小珍刚追了两步，被郑安全叫住：“你不要去追他，就让他在外面待着，受不了了他自己会回来。”小珍想了想，觉得郑安全说的也有道理，便折回了身，招呼丈夫和女儿吃饭。
　　当天晚上，郑田没有回家。小珍又紧张起来，要去找儿子。郑安全拦住她说：“不要去找他，他要是想回来，肯定迟早都会回来，现在让他自己在外面待着，不要管他。”小珍埋怨丈夫：“你当然可以不管，阿小从小到大你真正带过他多少时间？现在他没考上大学，你不安慰他，还放任他在外面，万一他学坏了，或者出事了，怎么办？”郑安全说：“考不上大学还可以去补习，但你看他那个样子，像是想念书的人吗？才十八岁就抽烟！现在我们跟他说什么，他都不会听的，不如就让他自己想清楚了再说。”小珍说：“但是他今晚没回来，他在外面没地方住，要住旅社也没钱。”郑安全说：“你就不要操心了，他有那么多同学朋友，说不定他现在正在和同学聊天。”小珍听郑安全这么说，略放了一放心。
　　第二天，小珍请了假去找郑田，她去找了所有她认识的郑田的同学，终于在一个同学家里找到了儿子。小珍劝道：“阿小，回家吧，你爸那样说你也是为你好，你也这么大的人了，应该要懂事不要太任性了。”郑田说：“阿母，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回家去，阿爸每天就知道教训我，我又会跟阿爸吵架。”小珍说：“有什么好吵的？你没考上大学，我们心里也不好受，但是又不是没有办法，我们补习一年，明年再考，争取考上一个好的大学。你现在这个样子，是在糟蹋自己，也对不起爸妈。”郑田有所触动，低下头不说话，小珍也不说话，就看着他。郑田沉思了半晌，抬起头对小珍说：“阿母，你先回家，让我想一想，我想好了就会回家。”小珍看着郑田片刻，相信了他的话，站起身说：“好，你想好了就回家，你记要记住，你回来的时候，家门不会关。”郑田看着小珍离开，若有所思。
　　晚上，一家三口正在吃饭，门开了，郑田进来。郑安全看到儿子，心里高兴，嘴上却说：“怎么，舍得回来了？不在外面野了？”话音刚落，郑田突然跪在他的面前，说：“阿爸，我错了。”小珍想扶起儿子，郑田不让，他继续说：“阿爸，我错了，我一定听话，下个月就去补习，明年一定考上大学。”郑安全说：“好了好了，起来吧，有话坐下说，一家人弄得这样子多不习惯。”郑田起身坐在了父母中间，一家人和好如初。
　　一年后，郑田果然实现了自己的承诺，考上了一所师范大学。
　　
　　
　　郑雪拿着高中录取通知书，开心地一路小跑回家。她一直是个爱学习的女孩子，从开始上学起，就一直是班里的尖子生，她也曾暗自期许自己能考上好的大学。现在，她考上了县里重点中学的高中，凭借天分和努力，她的未来可期。刚才她从父亲单位的通讯员那里拿到录取通知书时，本来想第一时间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父母，但一想到他们都还在上班，就先回家，等他们回家了再说。
　　郑雪开心地跑进房间，把录取通知书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去厨房做饭。这么多年来，郑雪作为家里最大的孩子，也是最懂事的孩子，她一直是父母的好帮手，一边照顾弟弟妹妹，一边帮忙做家务事。现在弟弟妹妹们也都在读书，她又是他们的“小老师”。
　　郑雨从门外进来，看到姐姐一边做饭一边笑，好奇地问：“姐，你怎么了？怎么一个人在笑？”郑雪开心地说：“小雨，我考上重点高中了。”郑雨说：“太好了太好了，爸爸妈妈知道了吗？”郑雪说：“我还没告诉他们，等他们回来再说。”姐妹俩在厨房里说说笑笑，这时郑节也进来了，知道郑雪的好消息后，并没有表现出很高兴的样子，一个人坐到灶台前看着燃烧着的火。
　　饭快熟的时候，小芬回来了，郑重跟在后面。姐妹三人看到小芬，都稍稍收敛了说笑声，小芬把手里的油条、花生之类的小菜放在桌上，问：“饭煮好没有？”郑雪说：“马上就好了。”郑重拿了一根油条吃了起来，小芬说：“这是等一下配饭的，你现在吃了，等一下就没得吃了。”郑重边吃油条边说：“我等一下吃其它东西。”小芬开始做餐前准备，看到郑节坐在炉火前，就冲郑节说：“阿节，你看一下弟弟，不要像死人一样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郑节有些不情愿地起身，走到郑重身边看着郑重，郑重把手里的油条折了一段递给郑节吃，郑节躲避了一下，皱一下眉头说：“我不吃，你吃。”郑重收回手，自己吃一起来。
　　吃完油条，郑重跑出门去，小芬喊道：“小重，你去哪里？”郑重没回答，一溜烟跑出了院子。小芬立刻紧张地冲郑节喊道：“阿节，叫你看一下弟弟，你怎么都不会？笨得像猪一样！快去把弟弟找回来！”郑节嘟哝了一句：“又不是我叫他出去的。”小芬说：“还不快去！还在这里慢吞吞的做什么！弟弟要是丢了，我打死你！”转头看到郑雨，说：“你也一起去！”郑雨立刻拉上郑节一起出门了。郑节抱怨道：“每次小重跑掉，都是我被骂，好像是我让他跑掉一样。”郑雨说：“别说了，快点去把他找回来，不然妈又要骂我们了。”郑节说：“凭什么啊？就因为他是男孩子，就特别宝贵吗？”郑雨说：“快想想弟弟会跑去哪里。”郑节撇了一下嘴说：“他还会去哪里？每次还不就是跑去百货商店？”
　　果然，姐妹俩在百货商店的玩具柜台前找到了郑重，他正蹲在柜台前，目不转睛地看着玻璃柜台里的玩具。郑雨也蹲下身，在郑重耳边说：“弟，我们回家吧。”郑重指了一下柜台里的一个铁皮青蛙说：“我想要这个。”郑雨说：“走吧，我们回家，等以后再来买。”郑重说：“我现在就想要。”柜台里的中年女服务员有意拿出铁皮青蛙，上了发条，青蛙就在柜台上哒哒哒地跳了起来，郑重看得出神，女服务员笑着对郑重说：“叫你姐姐买。”郑重转过头看着郑雨，郑雨涨红了脸，不说话。郑节对女服务员说：“你把东西收起来吧，我们没钱买，你不要骗我弟弟了。”女服务收起了笑容，冷冷地把铁皮青蛙收进柜台，转到柜台另一边，不理他们了。郑节对郑重说：“你要不要回去？你要是还想待在这里，等会儿乞丐就会来把你抓走卖掉！然后把你丢到河里面淹死！”郑重被吓到了，但还是不舍得地看着柜台里的铁皮青蛙。郑节上前抓住郑重的手臂，拖着他走。郑重被拖得踉踉跄跄，郑雨在后面跟着，一直说“你慢一点慢一点”。
　　回到家，进了厨房，小芬问：“你们去哪里了？去了这么久？”郑雨说：“弟弟跑去百货商店了，他想要店里的玩具，我们没钱买，他又不肯走，讲了半天，他才肯回来。”小芬说：“好了好了，吃饭吧。小雨，去叫爸爸来吃饭。”郑雨去叫天亮了。郑雪和郑节装好了六碗饭，大家坐下等着郑雨和天亮，他们到了之后，一家人开始吃饭。吃了两口饭，郑雪停下筷子，高兴地说：“爸，妈，我今天收到高中的录取通知书了。”天亮听了，开心地“哦”了一声，但随即黯淡了表情。郑雪朝小芬看了一眼，小芬冷着脸没说话。空气好像凝固住了一般，郑雪低下头，飞快地吃饭。
　　吃完饭，天亮先回了房间，小芬让郑雨和郑节收拾碗筷，让郑雪看顾郑重，自己也回了房间。小芬一进房间，看到天亮在窗前抽烟，她有些生气地坐到床沿，说：“阿亮，现在怎么办？小雪要上高中，家里现在已经没钱了。”天亮没有回头，朝窗外吐出了一口烟，慢幽幽地说：“真没钱了吗？”小芬抱怨道：“还不是为了你们那一家？每个月给你阿母、你阿兄一家寄钱、寄粮票、布票、肉票，这都不说了，你看看你那个不争气的侄儿，什么好的事情不学，学人家偷东西去卖，出了事就知道找我们，我本来就不同意给他们那么多钱，都是你，说什么一定要帮自己家的人，把所有的钱都给了他们！前几天又说要盖房子结婚，又来要钱，你以为我们是大财主吗，可以这样一直给他们钱。我们是拿工资的，一个月也就那么一点钱，也没有其它地方赚钱，好不容易存了一点钱下来，家里这么多人都要吃饭，四个孩子都要念书，你倒好，全部给了那个不成器的东西！想想我就气啊！还有，年初的时候，单位里集资盖房子，你说我们家人多，要两套房子，我们就比别人多出钱了。现在小雪要上高中了，我们真的一分钱都没有了，你说怎么办吧？要我去借钱，我才拉不下这个脸！”天亮掐灭了烟头，烦躁地说：“那我去借，好了吧？”小芬说：“你堂堂一个院长，去向别人借钱，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天亮说：“那怎么办？难道不让小雪上学了？”小芬叹了口气说：“也只能这么办了。”天亮有些无奈地说：“要不然你去跟小雪讲这个事情。”小芬说：“要讲你去讲，我不去，不然小雪要恨死我了。”天亮低头想了想，去找郑雪。
　　郑雪正带着郑重在院子里玩，看到天亮面色沉重地走了过来，心里有些不祥的预感。天亮让郑重去找郑雨和郑节。郑重跑开去找郑雨和郑节，天亮看着儿子的背影，半天没说话。郑雪小心翼翼地说：“爸，有什么事？”天亮说：“我们去厨房里讲。”进了厨房，父女俩相对而坐。天亮深吸了一口气，低下头，想了想，叹了口气说：“小雪，爸知道你一直是个懂事的好孩子，爸爸妈妈有你这样的孩子很高兴，你一直都很为我们这个家着想，为爸爸妈妈着想，为弟弟妹妹着想，现在家里有困难，你愿不愿意帮忙？”郑雪心里“咯噔”了一下，说：“爸，家里有什么困难？要我帮什么忙？”天亮说：“小雪，前一阵子，老家出了点事情，需要用钱，加上单位建房，家里现在已经没有钱了，小雨、阿节和小重都在念书，都需要钱，所以你上高中的事情，能不能先缓一缓？”郑雪愣愣地看着天亮，眼泪慢慢地滑出眼眶，天亮把头转向一边，不忍心看到女儿的失望。郑雪擦了擦眼泪，哽咽着说：“爸，我知道了，我不念高中了。”天亮说：“小雪，我们可以晚一年再上。”郑雪摇摇头说：“不要了，爸，我就在家带弟弟妹妹，做家里的事情好了。”
　　日子风平浪静地过去，郑雪还是像往常一样，做着家务事，照顾着弟弟妹妹，只是常常一个人望着天空发呆。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心思，她的改变。
　　这天，小芬带着郑重下班回家，只看到郑雨和郑节，不见郑雪。她问两个女孩郑雪去哪儿了，两个女孩说不知道。天亮回来了，发现不见了郑雪，便问：“小雪去哪里了？”没有人知道。天亮急了：“那快去找啊！”小芬说：“她那么大一个人不会丢的。”天亮说：“你对孩子怎么一点都不关心？”小芬说：“我不关心？我生她养她，我怎么不关心她了？你自己想想，孩子从小到大，你关心过她几天？整天就是工作上班，要不然就是关心你家里的那些人，你关心过自己孩子几天？你知道跑去哪里了？”天亮说：“不跟你讲了。”他急匆匆地出门去了。
　　天亮看着路上的行人，都没有郑雪的身影。这时，邻居老李迎面走来，他叫住天亮，着急地说：“老郑，快去学校，你们家郑雪在学校门口坐着呢！”天亮应了一声“好的”，就往学校跑去。远远的，天亮看到一个瘦小的女孩正坐在紧闭的校门口。天亮跑上前去，坐在女儿身边。郑雪看了天亮一眼，小声说：“爸，我们回家吧。今天开学，我只是来看一眼。”天亮心酸地看着女儿，虽然郑雪已经15岁了，但身量却像十二三岁的女孩儿。三个孩子中，她是老大，家务事做得最多，受的气最多，学习也是最好的。天亮也曾希望郑雪能好好读书，将来上大学，但现实给了他沉重的一击，他亲手扼杀了女儿的梦想。天亮站了起来，说：“小雪，不要担心，爸现在就去借钱，明天来注册，让你上学。”郑雪拉住父亲说：“爸，不要了，你说过，我们家人是不会向别人借东西的。不要为了我去向人家借钱，向人家低声下气。再说，家里也需要帮手，我就先在家里待着，等明年我年纪大一点了，就去找事情做。”天亮震惊地看着女儿，他从没想到，郑雪是这样的一个孩子，平时自己忙于工作，很少管孩子，有时看到小芬训斥孩子们，他才会说上几句转圜的话。他只知道郑雪是个聪明的孩子，但没想到她是这么懂事和自尊的孩子。这么多年来，他忽略了孩子们的成长，忽略了孩子们的心智，甚至忽略了自己作为一名父亲的责任。
　　天亮只觉得无颜以对女儿，只好叹了口气，说：“小雪，回家吧，家里都等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