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美式山炮的遭遇 　　

　　长沙丢了，衡阳能不能守住？许多人在问别人，也在心里问自己，答案是出奇的一致，那就是守不住。
　　认识上的首鼠两端必然导致行为上的踌躇不前，守不住也并不等于放弃不守，中国人还有一句老话：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1944年6月19日，长沙城破的第二天，军委会副总长白崇禧携美军远东陆军参谋长贺恩，到达位于湖南耒阳的九战区前指，召开各参战兵团集团军司令和军长会议，宣布了由蒋介石签署的衡阳战役命令，对各部队具体任务进行布置，他在会上对方先觉说：“子珊将军，委座命你军守卫衡阳10天，你有把握吗？”
　　方先觉站起来说：“报告白长官，委座叫我守两周。”
　　“10天也好，两周也好，你有把握吗？”
　　“我不知道，尽力而为吧。”
　　“子珊将军，你怎么这个态度啊？”
　　“报告白长官，我说的是实情。我们第10军在常德会战时被打的稀烂，得不到补充，现在只有15000人的样子。张德能第4军是抗日钢军，满员3万，他守长沙守了几天？如果类比，我们一天也守不住。”
　　“这怎么可以类比？你是你，张德能是张德能，他是狗熊，你难道也是狗熊？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你没听说过？”
　　薛岳这时候插话说：“白长官你不要在会上搞人身攻击啊，张德能是没打好，可你也不能说他是狗熊吧！”
　　白崇禧反过来说：“怎么啦，说不得呀，要护短呀？我告诉你，我说他是狗熊还是最轻的，你等着瞧！”
　　方先觉见两位长官打嘴仗，就做和事佬说：“两位长官息怒，还是听我说完，委座把守衡阳的任务交给我们第10军，那是对我们第10军最大的信任，我不敢打保票，但是，我和第10军将士会殚精竭虑，为守卫衡阳流尽最后一滴血！”
　　白崇禧也就此下坡，他说：“子珊将军好样的，国家就需要这样的赤胆忠心。你不是孤立的，委座的战略思想就是以衡阳做诱饵，将日军吸引到衡阳周围，我军再对这些狂妄的日军实施围歼。你守城的时间越长，我军的准备就会越充分。”
　　这时，译电员进来报告，说95师师长何旭初战死在泗汾河南岸阵地。会场气氛顿时沉郁起来，只见薛岳缓缓地站起来，朝泗汾河方向垂首默哀，众将也纷纷站起默哀。一分钟后，大家重新坐下，薛岳说：“竹崖将军是黄埔军校一期生，从排长干起，一直干到少将师长。这一次长沙会战，竹崖将军奉命率部在汨罗江设防，他们95师正面抵抗日军，与日军激战数天，重创了日军。日军仗着兵员众多，武器精良，最终还是撞开了95师防线，竹崖将军率部又撤至长沙以东，与国军第4军防御浏阳地区。行至醴陵时，日军已尾随95师主力同时到达。竹崖将军为延缓日军南下步伐，于昨日命令师主力团在醴陵以北阻击日军，日军稍退。今日拂晓，日军一部偷偷由绿口南进，抢占泗汾河南岸阵地，95师经过连续作战，此时已疲惫不堪，竹崖将军仅率师部及直属部队渡河，刚渡过泗汾河，即遭到大批日军伏击，部队拼死抵抗，奈何日军人数数倍于我，混战之中，竹崖将军战死殉国。”
　　白崇禧说：“竹崖将军是我们的榜样，军人战死疆场，马革裹尸原是本分，我们要为竹崖将军报仇。”
　　尽管蒋介石和白崇禧一再给部队打气，在国军内部还是弥漫着一股暗气，都认为衡阳守军必败。既然是这样的认识，那就必然会有拆衡阳守军台的动作。
　　第10军开赴衡阳的那天，方先觉就将炮兵营营长张作祥找来说：“军委会拨给我军12门美式七五山炮，已经运到了昆明火车站，你带着全营官兵赶快去昆明将炮运来。”
　　张作祥喜得跳了起来，他说：“太好了，太好了，我正愁没炮呢，炮兵没炮，等于叫花子没破碗啊。”
　　“好是好，你可要给我运回来啊。”
　　“这没问题，昆明隔我们这里又不是太远，再说，我们一个营的人去，还怕丢了不成？”
　　“你还是小心一点吧，到处是贼，你说你一个营，别人可能是一个团或一个旅呢，别人可能拿团长一职诱惑你呢。”
　　“请方军长放宽心，我张作祥生是第10军的人，死是第10军的鬼，任何引诱都不能动摇我跟着方军长的决心。”
　　“好，我就要你这句话，让我为你饯行吧！”说完，方先觉叫卫士摆酒设宴，给张作祥斟满一杯，自己也滗上一杯，二人一饮而尽，亮了杯底。张作祥走的时候，方先觉还是不放心地说：“你一定要百倍警惕，那东西太好了，不知道有多少条狼瞪着绿眼睛望着它呢。”
　　张作祥带着全营官兵滞留昆明火车站已经半个月了，车站总是以没有车皮为借口拖延装车，这期间，昆明驻军王军长总是派人来说项，要张作祥留下来加入他们的部队，张作祥内心如焚，方军长还真高瞻远瞩，早就预见了昆明有这么一条大狼在等着他。
　　无论王军长的幕僚如何说项，张作祥一概不加理会。无奈，半个月后，王军长只好亲自出马了。
　　那天，王军长带着随从来到了站长室，在站长室接见了张作祥营长。王军长说：“你我都是军人，军人说话不绕弯子，直话直说，你留下来吧，加入我军，有什么条件尽管提。”
　　张作祥说：“谢谢王军长的好意，我是第10军的人，我不能答应你的条件。”
　　“第10军是国民革命军，我军也是国民革命军，都是在做抗日的事情，加入我军能有区别吗？”
　　“王军长，你的官阶比我高许多，道理自然比我懂得多多了，军队编制是军委会掌握的，你我的话不起作用。”
　　“老弟呀，你别吓唬我，编制的事不需要你操心，我自会解决的，只要你同意就行了。”
　　“王军长，即使如此，我也不能加入贵军，方先觉军长于我恩重如山，我不能辜负他，再说，衡阳保卫战马上就要开打了，炮兵将要发挥重大作用，我还必须对得起衡阳城。”
　　“张营长，你别把话说得这么满，衡阳守得住吗？我认为守不住的，就是委座也觉得守不住，你自己如何看的，也是守不住吧！既然守不住，何苦再把这12尊炮送给日本鬼子？这样吧，只要将炮留在我们军，我就让你做上校炮兵团长，全营干部官升一级，全营官兵另有大洋奖赏。”
　　“我们不要升官，我们也不要奖赏，我们只要尽快回到衡阳城打鬼子。”
　　“这恐怕只是你个人的意愿吧，你问过你手下吗，要是他们愿意接受我的条件呢？”
　　王军长这样一说，张作祥还真是有点为难了，他们来到站台上，站台上全是张作祥营的兵，张作祥看了看大家说：“王军长叫我们留下来，当然也是要我们的炮留下来，他说只要留下来，大家就可以官升一级，人人有赏。现在衡阳保卫战已到紧要关头，我们如果弃方军长和第10军于不顾，陷个人于不义事小，影响第10军守城，事情就大了。国难当头，使命在身，身为中国军人，理应有所牺牲与担当！我在方军长面前说过，我张作祥生是第10军的人，死是第10军的鬼。如果大伙愿意留在王军长这里升官发财，我一个人爬也要爬回衡阳去，死在方军长面前。如果大家不愿意留下，我们就一起跪下，求王军长帮忙，给我们发车皮，让我们的炮运回衡阳去打日本兵。男儿膝下有黄金。从来只为生身父母而跪，只为天地神灵、祖宗先人而跪。但今天不同，我们是为军人的忠诚而跪！为民族大义而跪！大伙听着，愿留下来的站着，跟我走的跪下求情！”
　　张作祥转身面对王军长，卟嗵一声跪了下去。全营五百多号人，齐刷刷卟嗵一声跪了下去，没一个人站着。
　　王军长说：“大家听好了，我也是为你们好，你们去衡阳也是送死，还不如留在昆明，我保证你们官升一级，保证你们有奖赏，有银子。”
　　张作祥说：“王军长，请不要再说了，你就是放座金山银山在我面前也是白搭，你就是把军长位置让出来给我做也是白搭，别让委座知道你这个想法，不然，将来会有麻烦的。”
　　“张营长，你在威胁我吗？”
　　“我哪里敢威胁王军长啊，王军长的责任就是尽快让我营将大炮运走，而不是借故将我等拖延在此地，你要是再扣住不给我车皮，将来也是有麻烦的。”
　　张作祥的话不软不硬，王军长进退维谷，威逼利诱已经没任何意义了，他只好放行。
　　王军长上前一步说：“好吧，你张作祥有志气，是个好军人，我敬佩你的胆量和坚毅。你们全营官兵都是好样的，我王某敬佩你们。我这就叫站长给你们车皮，让你们启运，祝你们一路顺风。”
　　张作祥爬起来，紧紧地握着王军长的手，表示感谢。
　　12尊美式山炮终于运上了火车，张营官兵500人随车开往广西桂林，再经桂林转运衡阳。
　　张作祥仍然忧心忡忡，昆明有王军长，桂林呢？桂林是不是还有一只更大的老虎？
　　张作祥带了一部电台，他在车上将自已的担心报告了方先觉军长，也把在昆明的遭遇报告了方军长，方先觉叫他随时保持联系，只要有风吹草动，就一定要告诉他。
　　张作祥的担心在桂林果然应验了，桂林炮兵第一旅的冯旅长带人拦住了他们的车。
　　冯旅长把张作祥找来说：“你就是张作祥吧，我已经报告了白长官，你们营就划归我们旅了，卸炮吧！”
　　张作祥说：“你是谁啊，竟胆敢拦路劫抢，这是保卫衡阳的大炮，你找不自在了！”
　　“怎么，你连老子都不认识呀，老子叫冯子贞，老子的祖宗就是太平天国的头领冯云山，老子就是只广西猴子，老子是土匪出身，咋的，你还敢跟老子叫板！”
　　“我不管你是谁，莫说你只是一只广西猴子，你就是一只广西狮子也不行，报出你的官阶吧！”
　　“老子是炮兵第一旅旅长，怎么啦，老子还不能管你呀，你不就是一个区区营长吗，比老子还差了几级。”
　　张作祥这时候笑了起来，他说：“冯旅长息怒，只怪我张作祥有眼不识泰山。不过，你要知道，在昆明，王军长扣留我们半个月，他也是要我们加入他的部队，最后还是放了我们的。你知道吗，这些炮是委员长拨给我们第10军的，你要是不放行，只怕你吃不了兜着走。”
　　“呵呵，你个龟孙子张作祥行啊，竟然搬出了老头子来吓唬我，老子是广西猴子王，老子不是吓大的。昆明王军长没理由拦你，我却是有理由拦你们的。你知道桂林行营吗？你知道桂林行营主任是谁吗，他就是响当当的白崇禧白长官，我拦截你们是先报告了白长官的，是他批准我的行动的，我还怕你向老头子打小报告不成？你们第10军属于第9战区管辖，第9战区属于桂林行营管辖，这个道理你懂不懂？”
　　冯子贞这样一说，张作祥就像被泼了一瓢冷水样，这只广西猴子还真是拿住了他。
　　张作祥回身上车，叫电报员赶快将情况报告方先觉军长，方先觉得到消息后也是一筹莫展，只得直接给蒋介石发电报。
　　蒋介石接报后把桂林第一炮兵旅冯子贞臭骂一通，还恶狠狠地说要枪毙这只广西猴子。
　　白崇禧这时候拱了出来，对蒋介石说：“蒋公别发火，这不怪冯子贞，是我的意思，是我叫他拦下张作祥的。”
　　蒋介石说：“健生你怎么可以这样做，而且还瞒着我？”
　　“蒋公息怒，其实我这就准备向您报告的。我这样做的理由是因为衡阳是守不住的，日军一号作战的最终目标还是桂林，不如将12尊美式山炮留在桂林发挥作用要好一些。”
　　“健生你怎么可以这样想这样做啊！你的理由再充分也不能拦路劫抢，你这是军中强盗的做派你知道吗？你这样做叫我的面子往哪里放，我如何向方先觉交代，你这样做，他就有理由不守衡阳啦，你去守成吗？”
　　“蒋公您看怎么办，事已至此，我的意见是将这批山炮分半，桂林留一半，还一半运往衡阳？”
　　“也只好这样了，你告诉那只广西猴子，多给些炮弹方先觉，不要做真正的强盗！”
　　军委会密电室发报机在滴滴答答向南方发报，冯子贞和张作祥都收到了电报，冯子贞喜笑颜开，张作祥愁眉不展，不过，总算是保住了一半大炮。
　　张作祥带着6门美式山炮和2000发炮弹继续上路，离衡阳越来越近了，甚至就可以听见日军大炮的响声，张作祥以为自己的劫难过去了，谁知在离衡阳15千米的地方，他遇到了老军长李玉堂。
　　李玉堂这时候是第27集团军副总司令，他问张作祥：“你这是从何而来，要去何方啊？”
　　张作祥想，老军长为什么这样装聋作哑啊，难道他不知道自己是第10军炮营的吗，难道他不知道自己是要去衡阳吗？他还是回答说：“我从昆明来，要去衡阳。”
　　“你这美式山炮是委员长给的？”
　　“嗯，是的，原本有12尊山炮，3500发炮弹，在广西遇到了土匪，丢了一半。”
　　“这并不是不幸啊，至少那些土匪还是中国人吧，你把这些炮弹运进衡阳，说不定就给了日本人。”
　　“您可是我们第10军的老军长啊，我们第10军一直以您引为自豪，您怎么这样说啊！”
　　“我说错了吗？事实就是这样。你还是带着人留下来吧，方军长那里我去说，你只对方军长说，怕在半路上被日军截了，所以就留在了我这里。”
　　张作祥看着李玉堂，他似乎不认识这个老长官了，他怎么变得这样麻木不仁了呢？
　　想归想，张作祥不能说，这是老长官，他只说：“李副长官，我不能这样做，衡阳最需要的就是大炮，我知道我进去就是送死，我的部下也知道进去就是送死，但是，我们还是要进去，我们不能辜负中国军人的名誉，不能辜负方军长的信任。”
　　李玉堂有点无可奈何了，他说：“这样吧，问问你的连长们，看他们怎么说。”
　　张作祥带着李玉堂来到队伍里，他把几个连长叫到队伍前面，然后集合队伍说：“兄弟们，老军长有话对大家说，你们认真听吧！”
　　张作祥然后就回到队伍里，他在等待大家的裁判。
　　李玉堂说：“兄弟们，我知道你们都是好样的，也知道你们千里迢迢把大炮运到这里不容易。不过，我还是劝你们不要进城，就留在我这里，城内打鬼子，城外也是打鬼子，到哪里都是打鬼子，唯一的区别就是在我这里打鬼子，你们的生命有保障，你们要是进城，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死路一条。进与不进，你们自己拿主意吧！”
　　李玉堂没想到，所有的连长都扑嗵一声跪在地上，表示愿冲入衡阳，与孤城共存亡！
　　这6门炮最终费尽如此曲折，终于进入了衡阳。
　　方先觉终于见到了张作祥，张作祥把一路的艰辛曲折讲给方先觉听，方先觉叹了一口气说：“都这个态度啊，叫我如何坚守衡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