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郑林氏抱着天文三岁的孙子阿峰在村子里溜跶。从幸福县回来之后，她觉得气也顺了，人也精神了，带孙子也变得轻松了。阿峰是德生的儿子，德生是天文的大儿子、德霖的哥哥，前几年德生结婚了，生了一个儿子阿峰。为了养家，德生带着老婆、弟弟德霖跟着村里的一些年轻人去了深圳，听说那里改革开放，正在大搞建设，需要很多人。郑林氏回来恒秋，多半也是因为要帮忙带阿峰，她也不想被人家说自己只顾着小儿子天亮，对天文这一边不管不顾，厚此薄彼。
　　夏天的阳光没遮没挡地倾倒了下来，昨天刚刮过一场台风，下了一场暴雨，现在路上还很泥泞，不好走。郑林氏抱着阿峰走了一会儿，就感到累了，她把阿峰放下地，说：“阿峰，阿祖累了，你自己走吧。”阿峰甩开郑林氏，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去，郑林氏在他身后喊着：“小心一点，不要摔倒了。”阿峰没理她继续走着。郑林氏小脚一颠一颠地紧跟着，追上阿峰后，又拉着他的手走。阿峰口齿不清地说：“阿祖，我要去找阿爸阿母。”郑林氏拗不过他，就带他去地里找德生。
　　德生和老婆阿丽正在自家的地里干活。前两天，他们刚做完了工地上的事情，就先回家来。太阳渐渐热了，阿丽走到田埂边，拿起水壶喝了一口水，又走到德生身边，递给他喝。远远地，德生看到祖母和儿子过来了，他和阿丽走到田埂边，等着两人。郑林氏牵着阿峰走到天文跟前，阿峰说：“阿爸阿母，我要去玩，阿祖不让。”德生说：“你要听阿祖的话，过几天阿爸阿母要去深圳了，你要乖乖和阿祖待在家里。”阿峰哪里听得进去，依然念叨着要去玩，阿丽哄他也不行。郑林氏烦了，一巴掌打在阿峰脸上，骂道：“臭XX，玩玩玩，要玩你自己去！这路没上没人拦你！”阿峰先被一巴掌打懵了，看到火气旺盛的郑林氏，又吓得哭起来。阿丽哄他，他还是哭。德生也喝斥阿峰：“一天到晚就知道哭哭哭，其它事情也不会做，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下地干活了！你再哭，再哭就把你舌头割掉！”郑林氏接着骂：“催命鬼，讨债鬼，就知道哭！一个家都给你哭坏了！”阿峰被两人轮流骂得渐渐止住了哭，但还是哭丧着脸，看着郑林氏。郑林氏一把拉起阿峰，说：“走，回家了，不要在这里妨碍你阿爸阿母做事情！”德生看着他们的背影，叹了口气，摇摇头，继续干活。
　　到家了，郑林氏气呼呼地让阿峰坐到板凳上，自己开始准备做饭。阿峰坐在一旁，不敢出声，看着郑林氏，生火，放水，下米，不一会儿，米饭的香味就飘散在四周。阿峰说：“阿祖，我肚子饿了。”郑林氏说：“等你阿爸阿母回来一起吃饭。”话音刚落，一个人从外面火急火燎地冲进来，是隔壁的王婶。郑林氏说：“王婶，出什么事了？看你这么急的样子。”王婶气喘吁吁地说：“快，快，快去卫生所，你家阿生和阿丽出事了！”郑林氏一听，也紧张起来，连忙问出什么事了，王婶说：“我们边走边说。”
　　在去卫生所的路上，王婶告诉了郑林氏关于德生和阿丽的事——
　　昨天刮台风，把村里的一根高压电线杆刮倒了，电线悬在半空中。村里已经联系了电厂，工人要明天才能来修理。刚才德生和阿丽路过时，发现原本悬在半空中的电线掉落在地上，德生想把电线捡起来挂回去。没想到，他一抓起电线，就被强大的电流击中，倒在地上动弹不得。阿丽心急丈夫，上前要扶起天文，也被电流击中，夫妻俩都倒在地上，任凭电着。有人路过，立刻报告了村里，大家把夫妻俩送去了卫生所抢救。
　　“他们两个躺在卫生所的病床上，口吐白沫，非常可怕，我看了都吓死了。”王婶绘声绘色地说。郑林氏又急又气，心里感觉凶多吉少，拉着阿峰，不由得加快了脚步。阿峰说：“阿祖，不要走那么快，我跟不上。”郑林氏无名火起，停下来骂道：“再不快点就看不到你阿爸阿母了！都怪你！你这个丧门星，催命鬼，什么都不会，就知道哭，把你阿公阿嬷哭没了，我看你怎么办！”阿峰被骂得想哭，郑林氏恶声恶气地说：“不许哭！再哭就把你舌头割掉，把你杀掉喂狗！”阿峰从没看到过这么凶的郑林氏，吓得死命憋住了要掉下来的眼泪，小跑着跟着。
　　到了卫生所，郑林氏看到德生和阿丽都躺在病床上，面色死灰，心往下沉了沉。这时，卫生所的医生过来告诉她，德生和阿丽已经死了。“死了？”郑林氏迟疑地说，她慢慢地转过头，看着医生，医生点了点头，郑林氏转回头，又说：“死了。”她艰难地向病床走去，一双小脚变成了一双铅制的脚。病床和房门距离只有短短的一米，她好像走了一百年才走到床边，阿峰在旁边问：“阿祖，他们怎么了？”王婶抱起阿峰让他不要说话，站到病床边。阿峰像是明白了什么，不敢作声了。
　　郑林氏突然坐到地上，爆发出凄厉的哭声，一旁的村民们连忙上来把她扶起来，坐到椅子上。郑林氏自顾自地哭着，别人安慰的话她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不知道过了多久，郑林氏擦了擦眼泪，抬头看到了阿峰，腾地站起来，走到王婶面前说：“你这个丧门星，催命鬼，平常没事就哭，现在怎么不哭了？！”说着抬手要打阿峰，王婶赶紧挡开她的手说：“你心里难过，不要拿孩子出气。”阿峰被郑林氏一骂，放声大哭起来。
　　郑林氏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德生和阿丽的尸体也已经运回来了。因为事出突然，郑林氏一时也没了主意，村民们帮忙处理后事，打电报给天亮和德霖。郑林氏出神地盯着儿子和儿媳妇的尸体，想起这几十年来的遭遇，想起自己带着三人儿子躲避日本人的轰炸，在最艰苦的时期，也熬了过来，没想到，德生和阿丽现在竟然以这样一种突然的方式先自己而去。“我真命苦啊。”郑林氏忍不住在心里怨嗟。
　　
　　第二天，天亮、德霖都回来了，德生和阿丽在第三天下葬。葬礼结束，天亮陪着郑林氏说话。郑林氏忽然说：“阿亮，你回来吧，在县里的医院找个工作就可以了。阿母现在只有你一个儿子，我怕死了没人管。”天亮安慰她：“阿母，你不要乱想了，你不会有事的。不然这样，我叫德霖不要去深圳了，在这里陪你。”郑林氏说：“不可能的，他们不会留下来的，再说德霖也二十几岁了，过两年结婚，就不会管我了。”天亮说：“要不然，你再跟我去幸福。”郑林氏果断地摇摇头：“不，我不去幸福，我不想跟你老婆一起。”天亮叹了口气，说：“阿母，小芬跟你没有仇，这些年也跟你相处得还可以，你为什么还对她这么不满意？”郑林氏说：“反正我不去。”天亮也有些不悦：“那就随便你了。”
　　晚饭后，天亮把德霖留下，商量照顾郑林氏的事情。天亮说：“现在你的阿爸阿母阿哥阿嫂都没了，如果你再离开，家里就剩下阿嬷一个人，还有阿峰，谁来照顾他们？你想想可不可以不去深圳，留下来照顾他们？”德霖默默不语。天亮从口袋里拿出烟，分给他一支，自己也点了一支，二人开始吞云吐雾。天亮又说：“我本来想带阿嬷去我那里，但是她不愿意去，所以也只能让她待在这里。她一个人，我不放心。”
　　一支烟尽了，德霖还是没说话。天亮说：“你还没想好吗？她是你的阿嬷，又不是外人。”德霖低着头闷闷地说：“阿叔，不是我不想留下来，但是家里确实有困难，我们不像你，有文化有本事，又是国家单位的人，我们只能凭力气吃饭。”顿了顿，德霖又说：“阿叔，我们没念过什么书，但是我们也知道要孝顺，只不过现在家里穷，我们要赚钱来养家。外面赚钱多，我们也想趁这几年多做一点事情，多赚一点钱。”天亮正要说什么，郑林氏进来了，她板着脸坐下，说：“你们说的我都听见了。阿亮，你也不要为难他了，他要去哪里就去哪里吧，要做什么就做什么吧，我自己一个人可以过，以前那么困难的日子都过来了，还怕现在的日子？”天亮说：“阿母，你一个人如果出什么事情怎么办？总要有人在你身边。”郑林氏坚决地说：“我没事的，再说旁边有这么多厝边人，有什么事情他们会照应的。”天亮还想说什么，郑林氏挥了一下手，说：“不要说了，就这样决定了。”德霖轻轻地动了一下嘴角，如释重负的喜悦就这么不易察觉地流露出来。天亮叹了口气，说：“那好吧，就按照你的意思。德霖，你虽然在外面，但是要注意阿嬷在家里的情况。”德霖说：“那是自然的。”
　　两天后，德霖又去了深圳，他说跟老板请假的时间到了，超过时间老板会扣钱。天亮拜托四周邻居多照应母亲，留了一笔钱给郑林氏，安排一切后，才回了幸福县。
　　几个月后，天亮收到郑林氏的信，说德霖回来了，因为德霖和几个同乡的年轻人把公司的东西偷偷拿出去卖，被老板发现了，他们跪在老板面前痛哭流涕，求老板高抬贵手，磨了三天三夜，老板心软了，决定不把他们送去公安局，就决定让他们赔一笔钱。郑林氏还说，她把自己这些年存的钱拿了出来，还差很多，要天亮也出些。天亮向小芬拿了存折，把里面的钱都拿了出来，寄给了德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