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阿亮，这两天小重一直咳，要不然带他去我们院里看一下。”小芬对正在穿鞋的天亮说。这两天突然降温，冷得不行，郑林氏抱着郑重在院子里溜达回来后，郑重就一直咳。刚开始，小芬和天亮觉得是天气冷了，小孩子咳一咳就好了，没想到这天早上咳得越发厉害。天亮说：“那你等一下上班的时候，把孩子带去医院找吴医生看一下。我早上有个手术要做。”说完急匆匆地走了。
　　天亮走后，小芬整理了一下房间，看时间差不多了，就准备去上班。她抱起郑重的时候，发现郑重的脸色潮红，额头有汗。她心里一惊，一摸儿子的头，烫手。八成是发烧了。她赶紧抱着郑重一路小跑去了医院，找到了吴医生。吴医生仔细检查之后，告诉小芬，郑重得了肺炎，要马上住院。“什么？肺炎？”小芬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吴医生安慰她：“小芬，你不要着急，还好发现得早，治起来也比较快。”吴医生让小芬去办住院手续，小芬完全在状况之外，不知所措地看着吴医生。直到吴医生第三次让她去办住院手续时，小芬才回过神来，紧张地跑下楼去办手续。办完手续回来，她看到医生和护士正在给儿子打针，因为疼痛，郑重哭得很凄惨，小芬头脑一热，冲上前去，一把抓住护士骂道：“你到底会不会给小孩子打针？他还那么小，你不会轻一点吗？把我儿子打坏了，我跟你不客气！”护士被吓到，一时不知道怎么办，脸色苍白。旁边的吴医生立刻过来把小芬拉开，说：“小芬，你不要激动，小孩怕打针是正常的，我们会把小重治好的，你放心，我们怎么会害他呢？你先到外面等一下，我们打完针你再进来。”小芬气乎乎地走到门口的椅子坐下，她听见门里面的对话：
　　“那个女人是谁？这么凶！”
　　“你是新来的不知道，她是郑主任的老婆。”
　　“郑主任人那么好，怎么找了一个泼妇当老婆？”
　　“你们认真一点工作，不要说七说八的。”这是吴医生的声音。
　　小芬觉得伤心，她想，儿子的这次生病是因为郑林氏把孩子抱到院子里才得上的，无论如何以后不能再让郑林氏带孩子了。这时，吴医生出来叫她进去病房，让她看着挂瓶，交待完便带着护士们离开了。小芬坐在病床边，看着已经哭得没力气的儿子，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她的心里充满了对郑林氏的怨念。
　　这时，天亮进来了。是吴医生告诉了他郑重的病情。天亮看了一眼郑重，问：“怎么会得肺炎？”小芬无比生气地说：“还不都是因为你妈！她前两天带小重去院子里，那天正好降温，那么冷的天气，把孩子带到外面，不生病才怪！以后不要你妈再带小重了！孩子都被她带坏了！这次是肺炎，以后不知道还弄出什么病来！孩子还没一周岁，就要受这种罪，万一孩子以后身体一直好不了怎么办？”天亮说：“没那么严重，肺炎可以治得好，你不要乱讲了。”小芬还在生气：“反正以后我不会让你妈碰一下小重！”天亮也有些不悦地说：“小芬，你这样过分了。”小芬说：“我过分？是你妈把孩子弄生病的，不是我，到底是谁过分？”这时，有一个护士从门外进来说：“你们吵什么吵？要吵回家去吵！这里是医院！”天亮转身，护士看见天亮，忙说：“郑主任，你也在啊？”她看了一眼挂瓶，说：“这瓶挂完了，我换一瓶。”她熟练地换了一瓶输液出去了。天亮说：“我还有事情要做，我先走了。”小芬说：“你一天到晚就知道工作工作，儿子病了你也不管。有你这么当爸爸的吗？”天亮没搭话，径自走了。
　　小芬看到输液快没有了，忙到门口叫护士来换。护士进来时，竟然泪流满面，小芬很疑惑，便问她出什么事了，护士哽咽地告诉她：“刚刚听广播，周总理死了。”小芬愣了一下，见护士还在抹眼泪，就说：“你先别哭了，快把我孩子的挂瓶换一下。”
　　
　　两个星期后，郑重的肺炎治好了。
　　小芬带着郑重回家，刚进门，郑林氏就急匆匆地要来看孙子。在郑重住院的这半个月里，小芬不准郑林氏探望，都是由郑雪和郑雨把需要的东西带到医院，郑林氏虽然很生气，但因为这次郑重生病确实是因为她的疏忽，也就没有发作。
　　郑林氏凑到小芬身边想看郑重，小芬转身不让她看，说：“阿母，这次要不是因为你，小重也不会生病，你还想把他怎么样？”郑林氏气结：“哎，你不要乱讲话好不好？小重是我的孙子，我怎么会害他？你让我看一下他怎么样了。”说着，她又往小芬身边凑。小芬再次转到反方向，让郑林氏看不到孩子。郑林氏说：“你不要太过分了！”小芬说：“是谁把孩子弄病的？你说到底是谁过分？孩子的病现在才刚刚好，要多休息，你最好不要来吵他。”郑林氏气得一跺小脚，颠颠地走了。
　　
　　小芬正在哄郑重，天亮回来了。他的脸色有点不好看。他看了一会儿小芬哄孩子，才开口：“你怎么能那样跟阿母说话？”小芬说：“我说什么了？”天亮说：“你为什么不让阿母看小重？”小芬说：“我在医院的时候已经说过了，不会让她再碰一下小重，我说到就要做到。”天亮气结：“你是发癲了！”小芬不甘示弱：“是啊，我是发癫了，我多辛苦才有了这个儿子，我是怕你妈再把他弄出什么问题，为了小重，我就算拼了我这条命，也不会让你妈再动一下小重。”天亮气得颤抖着手指着小芬：“你，你，你真的是癫了！”小芬白了他一眼，继续去哄孩子。天亮生气地夺门而出。
　　
　　自从郑重肺炎治好了之后，小芬几乎是寸步不离儿子，连上班都带着。刚入秋的一天，小芬照常带着郑重去上班。已经一岁多的郑重已经会说一点简单的词语了，小家伙长得虽然瘦了点，但很可爱，和小芬一同上班的王丽也很喜欢他。小芬去上厕所，让王丽照看一下郑重。待她回到药房时，发现王丽在哭，医院里的广播也传出哀乐。小芬不解地问：“出什么事了？”王丽说：“广播里说毛主席死了。”“啊？”小芬吃惊地说，“怎么会这样？太可怕了！”这时，郑重忽然也大哭起来，小芬忙抱起儿子哄着。王丽说：“你怎么不哭？”小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很难过，但在她看来，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如何让儿子止住哭泣。她没有回答王丽，抱着郑重走来走去，又担心王丽会说她，就把脸埋在郑重的衣服里，假装自己在哭。
　　不知道过了多久，广播里的哀乐停了，郑重也渐渐不哭了。小芬如释重负地抬起头来，王丽正在用手绢抹眼泪。小芬安慰她：“王丽，别哭了，毛主席是去世了，但是他的精神会永远和我们在一起。”王丽点点头说：“好，我记住了。小芬，没想到你还挺会说话的。”小芬也很惊讶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王丽又说：“你看你，眼睛也红红的，这么伤心，还来安慰我。”小芬掩饰道：“我没事的。我去找一下我们家老郑。”
　　小芬抱着郑重去天亮的办公室，天亮正呆坐着，显然也刚刚哭过。看到小芬进来，天亮无力地说：“你随便坐吧。”小芬说：“你没事吧？我看你精神不太好。”天亮说：“我没事，就是刚才听广播有点难过。今天我没什么事，等一下我们一起下班回家。”小芬高兴地点点头走了。
　　下班时，天亮来药房找小芬，一家三口一起回家。在回家的路上，他们遇到了郑雪，郑雪看起来急匆匆的，很焦虑的样子，一看到他们，就着急地说：“爸，妈，不好了，奶奶要走了。”天亮问：“怎么回事？”郑雪说：“我放学回家，就看到奶奶在收拾东西说要回老家，我说什么她都不听，我就跑出来找你们了。”天亮说：“那奶奶走了没有？”郑雪说：“我让小雨和阿节看着她，不让她走。”天亮和小芬一路小跑地到了家，郑林氏正坐在床沿上，怒气冲冲的，郑雨和郑节坐在她的两边，郑林氏的脚边放着两个包袱。
　　天亮急匆匆地说：“阿母，你到底是要干嘛？你在这里过得不好吗？我们对你不好吗？”郑林氏瞥了天亮和小芬一眼，冷冰冰地说：“我不想在这里让你们碍眼。”天亮说：“阿母，你在这里没有人觉得你碍眼。”郑林氏说：“我来这里跟你们过这么多年了，我为你们做牛做马带孩子，但是你看看，不管我怎么做，我还不如外人，外人都可以随便来看我的孙子，我呢，我连自己的亲孙子都没办法看一眼。”郑林氏说着说着，眼泪就出来了。
　　天亮瞪了小芬一眼，小芬不自然地把头扭到一边。郑林氏边哭边说：“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年纪轻轻的时候死了老公，我也没有改嫁，也没有外心，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好不容易把你们三个都带大了，现在，你开始嫌弃我了，我不如赶紧回家去，不在这里让你们碍眼。”天亮从小芬手里抱过郑重，递给郑林氏说：“阿母，我们没有不让你看小重。”郑林氏抱着郑重，破涕为笑：“阿亮啊，还是你对阿母好。我们到底是自家人啊。”小芬听了这话，生气地走了。天亮说：“阿母，你也不要怪小芬，她也是担心你又要做事情又要带孩子吃不消。”郑林氏说：“我吃得消，只要一看到小重，我就不累了。”她开心地逗着郑重，天亮看着，心里不是滋味，他转头对郑雪和郑雨说：“小雪小雨，你们去叫妈妈去煮饭。”两个女孩走了，郑节看两个姐姐走了，也跟了出去。天亮说：“阿母，你以后不要再说什么要回去的话了。”郑林氏说：“我也不可能一直待在这里，等小重大一点了，我就回家去。”天亮说：“好吧，反正你自己看着办吧。”
　　天亮来到厨房，小芬正在做饭，她坐在灶口前，看着火发呆。天亮坐到她身边，小芬把脸扭到一边去。天亮说：“芬，你不要跟阿母计较，她年纪大了，你跟她生气干嘛呢？”小芬说：“我知道她一直不喜欢我，不就是因为我这么迟才生男孩子吗？她一直都嫌我。”天亮说：“我不嫌你就好了。”小芬低声说：“你要是嫌我，我也没办法。我在这里什么亲人都没有，身体也不好，又不会坐车，只能待在这里，不然我倒是想回家去，我也想我的阿爸阿母。”天亮说：“好了好了，不要想那么多了，以后你跟阿母好好过。”小芬沉默了。天亮起身，到院子里走走，有人跟他打招呼，他只是笑笑。
　　那天晚上，一家人在一种尴尬的气氛中，沉默地吃完了晚饭。郑林氏开心地抱着郑重不肯撒手，像是对小芬示威，小芬则一直冷着脸，天亮假装没看见两个女人之间的暗潮涌动，三个女孩觉察到大人之间的不愉快，飞快地吃完饭，跑回房间做作业去了。郑林氏吃完饭抱着郑重在院子里溜达。小芬看着婆婆开心的样子，生气地白了天亮一眼，叮呤咣啷地收拾起碗筷。天亮也不说话，自顾自地回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