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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永远有梦永远痛(下)

作品名称:天下孤岛      作者:柳樟      发布时间:2020-02-21 10:30:42      字数:10003

  厅堂不小,人却不多。刚一落座,就有人端茶递水,近前一惊,诶,那不是拿菜刀那小子吗?正要弹起,早在旁边的申屠师爷开怀而笑:“我们被蒙了,进人家圈套了!”竹翁迟疑一下,才顿醒过来,也呵呵捻须。主人过来致歉,摆手不提,倒先讲究起这学宫名来,并问为何拉他们过来。没等主家开口,早在此间的客人围上来见礼叙谈。
  原来宫老爷贵为本朝宗亲,却不肯南渡,隐姓埋名留守中原,在外当个富家翁,与北朝周旋,对内却深建学宫,广延义士,力图恢复。主人不愿过誉,谦谦对竹翁说:“久闻淮南四友饱学,讲道义、有高士风,在下歆慕得紧,法会一见,果然所闻不虚,更盼促膝相谈;但这边祁连宗耳目甚多,不敢明邀,只能暗请。”“请得高妙,就是把老朽累坏了!”
  竹翁笑道:“宫老爷盛情,我们四人其实早就领受了,前几日在越牡乐坊,几场饕餮大戏,全拜尊驾所赐,实在是慷慨远迈,我等十分佩服!”主人一听,眉头一展又蹇:“啊哈,诸位喜欢就好,此事可另当别论。今日诚请各路高朋款至,实有不情之请,还望见谅。”这话一出,厅中气息稍稍凝滞,二三十个人侧耳端详着。宫老爷又拱手致敬道:“诸位可听闻‘太阴祭’?”大家默默点头。主家接说:“那自然知道武祭与文祭的是啰?”这时有人轻语有人茫然也有直言不明白的。宫老爷叹息道:“当世多知武祭蚩尤,却鲜有人知当初还有个文祭。”
  “文祭?”好几个不解。老爷转向竹翁,竹翁支起身来,带着顿挫道:“老朽献丑了。据说,历来王者大祭太阳,民间主祭太阴,天下太平,太阳祭盛行,世道倾危,太阴祭频出。乱世武道当先,武祭蚩尤人人皆知,其实最初亦有文祭,只是不定祭主,后世渐渐式微,泯然无归,鲜有知晓的了。”众人这才纷纷点头。宫老爷又叹:“在下尚有诸多难题多年未解,幸而近日来了两位十多年没见的老朋友,解了不少郁结,诸位上师愿意一见吗?”众人哪有不肯的,纷言快快请出来。
  刚才顶学士的少年蹦跃而去,不一会儿,就听到声声嘟嘟响,从后堂转出个干巴廋长拄杖张望的老头,后面还跟个弓着腰盯着地像要捡什么东西的老婆子。均黄衣灰裤,脸色煞白,模样怪异,颇像那小庙里的土地公婆。堂内诸人不觉想笑,碍于主人面子才含忍下来。两老一过门,宫老爷忙不迭迎上去,转而向堂内郑重道:“这二老就是秦州卿廉二侠!”侠客?所在大都为文士,于武林接洽不多,所知甚少,出于尊老方才起身微微稽首拜见。主人又一一引见诸师,二老也是微微颔首致意;最后指到命世时,老头眼里似乎闪了一下,问问祖居何方,家操何业?众人也当老辈善爱小辈,并无他虑。安坐停当后,不多时又语及清凉台法会,既然高朋在座,一众师佬们便问二老有何高见?
  张天师笑说:“你们若晓得我二人为啥千里迢迢来找这位宫老爷?噢,以前不叫这个,来了才知道改名了。就明白咋回事了。”竹翁盯着他那根竹棍,听有人催别卖关子了,那老儿才接道:“你们呢,光盯着胡子生气,十年前嘛,我俩也一样。过了十年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后,我们这俩行将就木的老棺材在死之前倒是琢磨出个理儿,你们看看咋样?”又停下不说,竹翁笑道:“秦州人讲话都像那竹条,需要一节一节接起来么?”
  那铲地婆不禁噗呲一笑:“我那老头子日日昂个头,气老接不上。他就是说呀,胡子跟汉人本是一家,别看现今打得厉害,毕竟曾是一口锅里吃饭的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胡子朝各国还敬着孔老夫子,若要是后头华夏之外的打进来了,再这样下去,就怕连渣都不剩了!”一口气说了一大串。竹翁等亦惊亦笑地点头,听这老侠客言外之意,对孔子颇为敬重,顿时心宽不少,观感也好了许多,气氛也活跃了一些。有师佬直问他们有什么好法子?
  张天师吭吭两声,摇头道:“有啥好法子?我倒瞧出点病根子。”又静默了。申屠师爷急问病在何处?老头有昂起头:“这十年,我跟我那铲地婆子在灞水边上东挖西望的,吃不饱睡不沉,苦思冥想,就得出四个字:天虚地实。”这次到没卡壳,众人长吁了一口气,又疑惑道:“为何得这几个字?还用十年?”又轮到铲地婆收尾了:“我铲了荏多年地,越往下越硬,老头子望了荏多年天,越往上越空,不就是天虚地实嘛!”众人面面相觑,就这个啊,又想笑出来。张天师见他们迷蒙不解,生气道:“亏得你们日日念那‘子曰:道不远人’,就这么简单的道理,怎么啦?讲一堆晕头转向的就好就高啦?!”
  命世这时像是转过点弯来,若有所思的言道:“老人家是说当今世道是——反着的吗?”“嗬,嗬嗬!”张天师缓过点气来,“终于有上路的了!”上什么路?又不说,师佬们平日也是教授一方、颇受敬重的,碰到个故弄玄虚不知所云的糟老头,不是宫老爷抬举,早愤然驳斥了,你不言,我还未必愿听呢!脸上渐有愠色。
  命世见二侠看向自己,不好意思地说道:“竹翁也曾带我们论过,圣人言:民为贵、君为轻、社稷次之。现世跟圣人之教总是反着来,上重下轻,因此家国常常危如累卵。”“嗯!”廉侠微点头,“入门了。要是‘民为上、君居下、社稷在中’又当如何?”一言既出,满堂哄然,这掉脑袋的话也敢出口?竹翁、命世与宫老爷则默然。主家喟然叹道:“在下自小生长于宫中,虽然看着荣华,却历尽凶险,眼见亲友倾轧,外族侵杀,颠沛流离,内中的苦,真是无以言表。”
  竹翁点头皱眉:“人人都道皇家好,集天下之重权、大利、绝色于一家,富贵无两,却不知高处峰险,争斗最剧,实在是苦不堪言。”在座的这才心有戚戚焉。张天师这才露出笑颜:“天虚地实,稳稳当当,天实地虚,不乱才怪!”命世也欣然道:“我懂了一点,大概归权于民、返利于民,实下虚上,才算正道!”宫老爷扫了一眼堂内,平和地说:“年轻辈令人刮目想看!在下与卿廉二侠昨日所论,也不过如此。因而,在下有个提议,这次太阴文祭,不祭上圣,只祭下民。诸位上师意下如何?”
  “祭下民?”堂中议论纷纷。不一会儿就有一半占上的明言反对,有问下民到底为谁?有说圣人不可不祭的,要祭就祭周公、孔孟,也有欲祭轩辕的,更有遥祭今圣的,不一而足。长衫学士慷慨言道:“天生圣人,以教万民,圣人乃万世之表,奈何不祭圣而祭民?!”命世反问:“万民不亦天生吗?!”学士:“那是当然,但生而有别!”“别在哪里?”“别在负命而来,尊卑贵贱,自有定数!君长尊贵,臣民卑贱,天之序也!”“天道好还,哪来定数?!”“华夏数千载,天心昭然,上下不失序,方为大道!”“天以民心为心,王朝总可变,民心不可逆!”“无论治乱,没有圣人,民心难定,当下汉胡相斗,万民翘首以盼圣人出世,解困于水火!”“圣人亦民家生,勿有圣民,哪来圣人!”……一时唇枪舌剑起来。
  众人睥睨,竹翁笑道:“淮南四友从来和而不同。”双方互不相服,周遭几番劝诫,学士见主家和竹翁有偏向年轻人之意,辩驳无益,撂下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拂袖而去,跟随走的十之七八。正目送背影穿堂而去,有人高喊一句“圣人可配享!”门外传回一句:“不配!”再无声息。堂内顿时空下来,竹翁摇头叹道:“世间怕是只有淮南三友了。”
  剩下寥寥数人,气氛颇为沉闷。宫老爷略显尴尬,讪笑两声:“好容易凑齐这点人气,又打水漂了!”铲地婆瘪嘴不屑:“迂腐的玩意儿,走了也罢!”留下两个捧场的小心问:“那,文祭不搞啦?”“搞!”张天师扬头高喊,“少几朵云天就空啦?凭啥没了小兔崽子们就不搞了?!”宫老爷甚是兴奋,不过还是狐疑道:“乱世武夫多,文士少,这场祭典恐怕冷清了。”“不冷清,不冷清!”老廉侠不以为然,“既然是祭万民,那就让百姓多来点,搞它个热热闹闹的!”
  主人担心中原入胡多年,百姓饱受残虐,有思汉之心,却未必敢冒险一聚。有个河溯过来名田胡字衡芜的,最好打听奇闻怪谈,闻言笑声开言:“这个好办,大家伙儿都听说过吧,清河公主流落民间,有年头了,据传差不离就在越牡乐坊近方,至少不出洛京。”刚听到这儿,有笑的,有摇头的,宫老爷却僽然垂泪道:“这个,在下胞亲,岂能不知!我等不肯南渡,既有不避时艰之志,也有收拢离散亲友之意,早暗寻多年,派人四处打听,却杳无所获。近来连日在坊内排演多出宫内大戏,想公主能有所感知,来寻旧人,可惜,可叹,唉!”
  命世脱口而出:“原来让胡子搅黄的木铁大战就是…”主人点头:“闹一下也好,或许公主听到了,能寻着在下也不好说。”田胡接口道:“我就是这个意思,要得万民心,用好同情心。公主沦为民女,隐传十分凄惨,百姓莫不挂记。加上笙箫公主被掳胡庭,一众好汉无功而返。如今百姓多少还向着点南朝,与可怜两位公主颇有关联,他们想着,原来在上也不容易啊,如此朝野同悲、上下同心,正是民心可用的时候。若能寻回或救出清河公主,不但是皇家之幸,百姓也会欢欣鼓舞,心感复汉有望,南朝并没舍弃遗民,再以民女公主招万民,文祭岂有不成的?!”张天师拄杖站起来:“搞得!这个事搞得!”主家含泪露出笑颜:“好!就是如何搞了!”
  田胡一听,此事有戏,更是兴致勃勃:“光派自己人去找,大海捞针!我有一法,各位听听怎么样?”堂内见他活络,都作洗耳恭听状。“是这样。”田胡笑道,“我还听说,清河公主流落民间,虽然落魄,调子却不低,转了好几个小户人家,都养不住,好像东拐西拐转到大户家里去了。洛京大户多在东向,不如多使点铜板,各家买通几个下人,宫老爷把公主样貌告知他们,按得实情多少再加码有赏,一传十,十传百,不多久必有捷报。”诸人略觉可行,命世却不大同意:“行正事不用歪招,不如对下人们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不必用孔方招徕,诱之以利,虽然迅捷,然欲速则不达,后患怕也要不少。”
  主家伤痛之际,加之大祭时日不远,快字当头,还是依着衡芜的点子,差人取钱速速去办。张天师忽然俯首提醒:“动静不宜搞大了,这边胡人众多,祁连宗也在找公主。”主家一惊:“天师初来乍到,咋就知道了?”铲地婆抬头隐笑:“就是日日猫地窝子,胡子两宗那点屁事还瞒不过两老朽物!十年前两宗大战,秦州武林不明就里的也卷了进去。我俩冷眼旁观,零打碎敲的,打来打去,两边都得罪了不少,也交了几个过命的,时常给补救点嚼口,传点耳风。”
  宫老爷点点头:“十几年前柳下一面之缘,难得两位武学大师还能再续前缘,屈尊俯就在下。”张天师笑道:“难得啊,马兄弟有如此虚下之志,隔荏久还能认下收留我们这两根老干柴,就是没想到改姓了。”主人抿嘴摇头:“祁连宗耳目多,在下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改得好!”廉侠又望着檐台,“这些年,我琢磨来琢磨去,想天下太平,光武攻不行,文教也要,但得改。”
  卿侠下意识踩踩地:“文祭的法子…”田胡见又要没完没了了,着急打断道:“那改不改、祭不祭的还远,先商量商量这网子都撒下去了,本就想闹大点,要咋样动静小点,还能管用?”仆从们也等着示下,竹翁笑道:“这有何难,让他们暗查,相互盯着,声张的不给或扣铜子不就结了?”田胡哈一口气:“淮南三友还蛮会搞阴谋嘛!老竹也会打弯!”除命世外,都呵呵一乐,就算认可了,主人即刻吩咐下去。又见畅论半天,都有点累了,请诸位高朋后院用些点心,稍事歇息。
  又过几日,天色转阴,时有小雨,出门不便,学宫内时常谈玄论道、抚琴高歌、茶酒言欢,逐渐熟络起来。那张天师十年不收徒,竟手痒了,收了命世,打打冲冲的,把好个辟雍搞成个武馆。就是依然没有清河半点消息,主家和田胡都颇为心焦。
  这天,见申屠师爷耷拉着脑袋回来,忙去询候,师爷感叹顶风冒雨找到自家八间大房,无一不被胡人占住,只看得,进不得,光想得,骂不得,十分恼气。主人劝他不必动怒伤身,田胡半开玩笑道:“师爷家原来还蛮阔气!”申屠嘟囔一声:“可不咋地!”就往里走。“诶等等等!”蘅芜伸手急喊,“师爷,师爷!洛邑大户有你相熟的吧?!”“哼!以前都熟,现在都生!”申屠头也不回直往里钻去了。宫老爷摇头叹息:“于我心有戚戚焉。”
  到了七月,终于有了点影子,大晚上黑咕隆咚的,十来人打门进来,扛着个大竹笼子,边喊委屈了边叫掌灯看人。宫老爷一听是要认公主,惊得从床上滚下来,胡乱挂件外罩就出来了。却只见个长笼子,大叫打开!仆从过去下手,来人却拥上拦住:“赏钱!”老爷没来及多想,一一先送了一吊。“太晚了,不陪了!”一得钱,一哄而散,倒也痛快。宫老爷急令把笼子小心抬进堂里来。拆开竹条,扯下蒙布,一个勾头啜泣的女子嫣然而前。大灯够过来仔细一瞧,果然像公主,就是脸色黝黯、华彩不再了。宫老爷鼻子一酸,大叫一声:“清河,妹子!”眼泪吧嗒吧嗒流。身旁的也都红着眼圈。
  闻讯而来的女眷拥上来,拉手摸脸,越看越像,不禁痛哭流涕。田胡亦喜亦劝天晚勿伤,让公主早点安顿要紧。主家拭泪称是,忙引去准备歇息。到了第二天,许是在外饱受惊吓,公主神色黯淡,不言不语,家人陪着叙旧问问出宫后遭遇,也闭口向隅。宫老爷垂泪叹息,吩咐好生照料,不着急,慢慢来。
  晚间正商议文祭的事,院子里吵吵嚷嚷又进来一拨人,出去一看,竟又是送公主的!主人大惊,令掀开盖头,开始不肯,给了启封钱后,又出来个七八分像的大姑娘,也不开口,真假难辨。田胡喝令把送人的赶出去,宫老爷凄然摆手,息事宁人的又各给一吊。转冲愤愤不平的大伙儿叹道:“只要有几分像,我就留下她,即便不是真身,好歹见个真容,聊解思亲之情吧。”命人将姑娘带到后堂去。如此几日,陆续又送来了两个,田胡气得不行,无奈主人度量就是好,明知有诈,来者不拒。
  消停了两日后,这天晚上,“笃笃笃”又传来敲门声,仆从没一个愿去开门的,催过多遍后才无可奈何的拉开栓子。门被一推而开,顺眼一看,倒没前几次荏大动静了,只两人,也没罩上捆住什么的。女的蒙个素盖头,男的搀着进来,还背着大包行李。这是知道行情直接要来住啊!“往后堂去吧,从边上走!”仆人揶揄地指指墙根道。两人不听他的,直奔大堂而去。里头也就宫老爷和田胡、命世在,眼见拦不住,便起身迎出来。在门槛那碰个当口,香气袭人。槛内客气地问何人何事来访?槛外呵呵道:“啥子事?你们装不晓得啊?送人来的!”
  田胡怒斥:“什么送人!分明就是来骗钱!”“你说啥子就是啥子!”背包客也不恼,“人都送到了,你们也不看一哈?!”田胡刚想嚷一声“看个屁”,瞥一眼主人又咽下去了。宫老爷什么也不说,示意仆从把盖头掀开。近眼一瞧,啊呀,好不冷艳!五官玲珑秀美,就是脸色皙白过常,夜间看来有点扎心。田胡闻香呆望,也忘了骂了,主家则颇有失望,这跟公主也太不靠边了。
  待要打发,女子忽然启口:“怎么还不送奴家去厢房?”命世笑道:“姑娘,你不是我们要寻的人,请回吧!”槛外闻言绷紧脸:“寻什么人!你们不就寻花问柳的嘛!我们贱,不要钱!”这是干什么?衡芜脑子转得快:“姑娘误会了!我们是…”“误会?!”背包男子一脸不屑,“仗着有几个臭钱,时不时玩夜里抢小娘子,够可以啥。现在有白送的,咋地还不敢要啦?!”说着就要往里闯。
  命世仗着跟卿廉二侠初学了几天功夫,推掌挡住,被女子轻轻一扫,就横在一侧,十分尴尬。仆人们围上来,也被男客三下五除二击倒在地。这是来找茬的啊!主人边给命世使眼色,边好生劝导,表明寻亲之意。两人哪里听得进去,依旧气势汹汹,一股脑儿要到内堂验明真身。主人且言且退,都快到神台了,转角伸出来根竹棍,抵住背包客前胸。一下冲势受阻,急怒间一把扣住杆头,狠望外甩,可那玩意儿就像长在自己身上般,粘得铁紧,连扯不动。见同伴受阻,女客跃上前来,挥手往前边暗处攻去,随着一声阴冷的哼笑,顿时人去影空。背包客急火攻心,呜哇乱叫,堂内更是香气四溢。暗处呼的一股劲风,香味一下散去不少,杆子突然一撤,嘟嘟几声,暗里发力的终于露脸了。“张,张天师!”男客惊呼,“是我老头儿,收了你的香毒吧。”张天师应道:“还有铲地婆,呵呵。”老太太也把女子带了出来,回到中堂。
  灞桥一别,一晃就是数月,双方也是感慨万千。那一战虽说只是目交,并未言谈,但同战之谊,可歌可泣,哪是言语可表。主人一见他们原是故人,即刻放下心来,吩咐备上夜宵,坐下相谈甚欢。原来寒月姑娘夜间无眠,登高伤神之际,这几日晚总见有群人抢女子往这大宅子里送,每回都得不少铜钱,十分义愤。今晚叫来同伴,就是要来教训教训仗势欺女的豪门。
  田胡甚有愧色,宫老爷道出原委,卿廉二侠作证,寒月这才含笑不语。又说起后程,两人受千里不留行之约,不日就要赶去虎牢。老廉侠劝他们先别去,不如留下搞文祭。命世刚说了点章程,那男伴便急口漫言文不管用,要复仇雪恨,还得靠武。
  月儿姑娘斥道:“羊高!你先闭嘴!”男子受激也叫:“柳……”刚出一字,浑身一惊,把头缩回来,安坐如素。卿侠抬头笑笑道:“去哪都随你们。老头子是说,现在武祭热闹,文祭冷清,峨眉一脉历来尚武崇文,如果能留下襄助,也不枉白猿老祖的遗训啊,姑娘你看对不对?”峨眉仙子低头沉思良久,又问了问文祭都做什么,起什么用?命世一一作答。快到二更末了,仙子才嫣然一笑,含泪应下来。羊高仍有不解:“好是好,文祭让他们文人去搞就是撒,我们掺乎个啥子哟?”柳寒月怒道:“你真是个笨头!人家不是说了嘛,杀身易,杀心难,就咱俩的功夫,报身仇难,还是报心仇的好呀!”羊高本有抵触,但一听“人家”“咱俩”什么的,极为受用,转而喜道:“月儿说得太对了撒,听你的,听你的!”围坐莞尔。
  继而又叙到清河公主的事来,送来的无一为真,田胡不再开言,诸人困顿,昏头蒙挠的,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来。倒是寒月姑娘清灵异常,十分同情这个大自己不到两个月的姐姐,详问之前怎么寻的?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听到在乐坊排大戏相引这一段,寒月笑道:“莫要说能不能看到,就是有幸见着了,娇公主哪喜欢打打杀杀的戏,怕一露面打起来,更不敢出来了。”主人点头称是:“还是姑娘懂女儿家心思。”柳姑娘追问:“公主有什么喜好?”宫老爷想了想说:“我记得有不少,清河生性静和,爱侍弄花儿鱼儿,不爱凑热闹,常独自抚得一手好琴。”
  仙子眼前一亮:“什么曲?”“什么曲?”主人似没听清。“就是好弹什么曲子?”“这个,这个在下也弄不清,就隐约记得印象深的几个调子。”仙子忙让他哼一哼。宫老爷便就着记性,断断续续地打着拍子,一小段一小段的嘣悠出来,在这深夜昏黄灯下,听着有点瘆人。还没出齐全,“高山流水!”羊高忽然高叫一声,把大伙儿吓了一跳。峨眉仙子挑眉一指:“就你一惊一乍的!就是这个!”都舒了一口气,困意稍淡了些。仙子命男伴把背包卸下来,取出长盒,一开盖,取出一把古琴,放平整,调好弦,轻轻一拨,小声弹奏起来。主人一闻,又是出泪,直说对了,对了,好姑娘,莫奏了,莫奏了!柳姑娘虽意犹未尽,仍命羊高把琴收起来,又让宫老爷尽己所忆多哼一些,直到鸡鸣三晌了才将息。
  后数日间,洛京城内盛传不知从哪来了个女琴妖,神出鬼没,夜夜笙歌,吵得东邑不得安宁。京尉多次搜捕,徒劳无功,后出动祁连宗高手,才略为收敛了些,没想好一两天后反而闹得更晚更受不了了。没办法,不少人家也跟着节奏,白天睡,夜间醒,感叹乱世啥都得颠倒黑白。既然夜息不得,那也不能干坐着,这家家晚上得干白天该干的活。纺线制衣、和面烙饼、带娃牵狗样样不落,倒别有一番风趣,坊间戏称为过“月光节”。虽说过节,也不能老过不完呐。有家小姐日日颠倒,终于大发脾气,开窗对空又哭又骂,仍不解恨,操起丫鬟正纳的鞋底就往外扔。旁边正干粗活的婢女好心出口劝劝,反被一巴掌扇过去:“恨不得把你也扔出去!”婢女委屈得要往外跑,小姐更怒,“就值几文破钱的贱货!还敢撒丫子!”喊来家丁用鞭子抽。
  在这深夜里,哭叫声伴着古琴音,极是令人心烦。抽完摔在一边,主家又来数落,再不消停还关黑屋饿死去!更是泣不成声。待天快亮了,人人犯困要睡了,有个丫鬟才过来搀起她,边回侧屋边小声提醒:“姐,日后要少露面,闹琴妖前,温家过来会亲,那公子老盯着你看,小姐早就记恨你了,这顿打是早晚的!”婢女咬嘴点头,悄声问:“琴妖是不是离得越来越近了?”丫头一嘟嘴:“要不小姐脾气越来越大呢!一到晚间我就提心吊胆,这个死作妖的!”“你是说屋里的还是屋外的?”“哼!都一个样!”婢女稍开颜:“冬凤,你说琴妖弹得好听吗?”丫头撅嘴道:“就是好听,我哪敢听啊,要走了神还不被打死!诶,南凤姐,看你这几日干活慢了,是不是中了妖法?不怕小黑屋啊!”婢女一哆嗦,再不提了,缩到角落紧躺下去。
  又过两日,那琴妖似乎有点不耐烦了,曲子变来变去,一会儿凄厉、一会儿柔和,一会儿高亢、一会儿低沉、一会儿明亮、一会儿晦涩;还不如之前就那么几支,从头到尾翻来覆去的听惯了也就不当回事了。小姐闻声越来越近,好像就是冲自个儿家来似的,更是怒不可遏,顺手能摔的东西能打的人能骂的话也都不重样轮了个遍。折腾最凶的时候,冬凤大惊小讶地哭着跑过来:“小姐小姐!南凤快不行了,就,就剩出气没进气了!”小姐跳起来:“不经打的贱东西!还不快丢出去,别死在家里丧气!”丫头立马折回找人把将死之侍婢赶快抬走,弃在街头暗处,听天由命,自生自灭。
  血腥味随风吹散,犬吠立即由轻而重、从远及近。南凤惊恐地挣扎着爬起来,好歹找着根杂木棍,一瘸一拐循琴音而去。时不时扑到在地,又硬撑着支起来,赶过来的野狗呲牙咧嘴,看样子非得吃了她不可。将死之人拼尽全力挥舞长棍,群狗才不敢贸然攻击,但也不散去。力气快要耗尽时,不知从哪飘来一缕琴音,竟像极了自己早先胡乱编的一个曲子,咋也有人会?琴妖吗?不会的,不会的!除了身边亲人,没几个听到过的。难道家里来找自己了吗?尽管自嘲渺茫,心底却也油然钻出一股火辣辣的热气,既痛苦又幸福,挥棒哭着喊着和着乐声唱起唯有自家才懂的歌:“花儿开啦,鱼儿游啊,我和阿哥河畔追呀!水流清呐,小船悠啊,我和阿哥迎风醉呀……”
  又饿又累又怕,唱两遍就快不行了,与其那样受罪活在世上,还不如让狗吃了呢!南凤挥那棍子越来越没劲了,琴声伴着犬吠声也越来越近了,清晰听到一个个勾音、挑音跟一排排抹音,又是那么熟悉的调子。南凤不禁眺过去,阴冷月光下,素衣白脸,胜如鬼魅,直吓得手一抖;棒子铛的落地,把野狗也惊了一跳,反往后退了几步。等看清人手里没了长器,又呲吼着围上来。那棍子想捡却浑身无力,南凤又忍不住哭起来,拼了命要跟恶犬厮打。“镗镗镗镗!”琴音陡然尖利异常,耳根刺得生疼,野狗纷纷反顾,汪汪乱叫。踯躅了一会儿,也许明白来了不好惹的,不大情愿的丢下衣衫褴褛的弱女子,夹着尾巴扑腾往一边去,时不时还吐着舌,回头看看。
  惊魂未定的女子呆呆望着负琴而来的女妖,傻傻看她把琴放在木栏上,旁若无人地起调入音,在圆月之下,尽情挥洒,诡异又飘逸。这是人还是鬼?南凤既害怕又感激,即便是鬼,能把野狗赶走就是好鬼!听那曲子也是自己最喜欢的《高山流水》,不禁颤颤巍巍的拖步过去,好奇地跟着三五步看着忘情投入的琴妖,要是自己也能弹一下多好啊,又不好意思打搅人家。弹得真好,真想跟她学学。这时女妖侧脸冲她一笑,本来在乐声中平和了一点的心境猛的像镜湖落下一块陨石,砰的吓了一大跳,不禁“啊”的一声大叫出来,胸口仍噗噗噗的跳个不停。
  琴妖见状,赶忙回头,抱起长琴,单手边奏边慢慢往前走,曲子也一支接着一支,大多是自己耳熟能详的。反正一个人早晚要喂狗,还不如跟着恶犬都怕的女妖走,还有那么好听的琴曲呢。南凤随在后面,边走边听,时不时还跟调哼出几声,渐渐也不那么怕了,嗓音越来越亮。直到跟前面差不多平齐了,女妖冷不丁随口头也不回地问:“好听吗?你也会弹吗?这是什么曲?那是什么调?”不一而足。后面似懂非懂、模棱两可的应答着,要都说对了是不该撵自己走了?于是本着求教的样式,凡问答个七八分就打住。到后头琴妖也懒得问了,等过了东邑,便把琴收起来,背负着仍往前去;后身也照样跟着,只是越走越慢,晕头转向,好多时都觉着快不行了。
  女妖倒挺精神,似乎还带着干粮,时不时往嘴里塞什么。越是这样看着越饿,但也不好意思开口,即便腹中咕咕乱叫,也只能硬挺着。只是口渴难受,偶见侧方有汪水,不由得崴过去,刚一低头,“啊”声大叫,水里有个长发丑鬼!还瞪着自己!吓得全身哆嗦。琴妖似有所感,稍顿一下,仍往前去。可别跟丢了,南凤可劲摁住胸口,边咳边颤抖着撵上去。不知走了多久,月过西楼了,大概钱小姐再也找不着自己了吧,才忽然觉着全身下坠、眼冒金星,头脑昏沉,连痛带怕,两腿不听使唤地软了下去,再也跟不上前边了。这时恍惚见到那张煞白的脸又转过来,耳畔听到有人急喊:“快快说!你是不是清河…”管它是不是呢,我已没一点气力张口了,没死在钱、钱家也算是万幸、万幸了!
  等南凤仿佛感觉自己“活”过来了,已不知过了多久了。一抬眼,千真万确见到了日思夜想的亲哥哥,还有服侍过自己的小姐妹。可恶的小姐不见了,怎么女妖也不见了,大白天的能去哪呢?还有冬凤,说好了出去后也要救她的,快去啊,快去啊!哥哥嫂子一见她醒了,来不及叫一声,早把煨好的汤端过来,先灌进几口再说。好容易缓过来,稍稍有点劲了,不顾浑身酸痛、头重脚轻,就要起身见礼,被硬生生地摁住,又躺了小半天才起得身来。
  这真不是在梦里吗?待掐着生疼,众口一词,真的是回家了后,才敢抱着哥哥那个昏天黑地的哭啊,所有的恐惧、委屈、惊吓、无奈,似乎都在那一刹那间灰飞烟灭。此时此刻,公主,不,民女清河涅火重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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