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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永远有梦永远痛(上)

作品名称:天下孤岛      作者:柳樟      发布时间:2020-02-20 09:05:02      字数:10199

  五六月间的洛邑,正是一年好时光,气候趋热尚温,百花将谢未谢,雀鸟枝头追闹,生机依旧盎然。因曾为汉家京城,也常称为洛京。这日郊外道上,一前一后来了两个面色沧痍的人。一人正哈欠连连,十分厌倦地撵另一个人别跟着、别跟着!那人还死皮赖脸不从,甚至恬不知耻地说:“你不喜欢我也是我喜欢你的缘由之一,我自个儿也不喜欢自己,咱俩是一样的!嘿嘿。”女子深嫌道:“我想要啥样的你不知道嘛!”“是,我知道!”男子皱眉:“大英雄、大丈夫,我只是个会耍点香毒的小赤佬、小人物!”“哦。”女子轻叹,“你的香毒我还睡不好了。”“诶呀!”男子兴奋起来,“这可是独门绝技,专为月儿修炼的嘛,耽误了别的功夫,后面我加紧练,加紧练!”
  月儿姑娘疲弱无力地细语:“还练什么,老大个人了,还不如人家一个小娃娃。”男子摸摸后脑勺:“名师出高徒,我全靠自己悟,就那么点道行,到了洛京,一定寻个高人领教领教!”女子摇摇头:“三老都教不了你,还有谁能教?”小赤佬嘿嘿道:“那几个老家伙待人太苛刻,这看不上那看不上,我就不信没了他们我就学不到硬功夫?!”“你慢慢寻吧!”月儿垂目轻言,“我困了。”男子如闻惊雷,忙就近找一个小馆驿,服侍将息。大白日的把个大姑娘弄昏昏沉沉睡下,店家颇有疑惑,被那冷色男子瞪眼吹胡放狠话吓唬一阵,才不敢多言;又见这厮亲身把门守护,才不再留意,自顾窃窃私语去了。
  中原大地,自古人茂物丰,而今却有些许萧条,不知怎的,乌云大风的,嘁嘁喳喳下起雨来,让逆旅的行人们慌不择路的,见屋檐就躲,逢房舍就钻,哪家哪户一时都挤挤嚷嚷的,好不热闹。也有打着竹伞纸伞顶风冒雨赶路的,都挨着大树密林走,不敢往那空旷地去。远处攒动一些本地种麦的,披戴齐整蓑衣,大约要下田看看庄稼还稳当不。更招人笑的是一帮大小难辨的人,傻乐不拘的就在外头淋着,任凭风吹雨打,执拗地望城里去。有通点事的,猜他们是要去白马寺赶下元会的吧,上元中元没赶上的,就指着下元最后一趟,没想还遇上这天,真个是菩萨保佑,快快雨过天晴吧。不过上天还是要考验考验地上诸民的,风越呼啸,雨势越急,上年纪的都叹多年少见,一时半会儿停不下,就安心在屋间房檐下拉呱拉呱吧。
  刚入梦乡,月儿姑娘就被吵醒,无心抚琴,叫羊高带她出去走走。男子十分生气外边高声乱语的,但也没办法,扶着寒月出门。见外边那么多粗汉子,径直冒雨前去,男子急借把竹伞,自己淋着陪从。女子低头不语,踩水而行,不久人渐稀少,除一些老农外,别无他样。大雨随风旋扭,羊高劝她回去,寒月哪里肯听,远望雾蒙蒙处像有座桥,更是加快步子,踏泥速往。近了看出原来是座拱桥,两旁蒿草茂盛,估摸平日来的人不多,这时更少。女子迈上桥头,到了拱顶,停下身来,极目四望,疯魔一般放声大喊。男子也陪着吼起来,十分惬意。
  只是在这滂沱大雨中,老天爷听不到,土地公听不到,大概就他们自己能闻到吧。喊足吼够了,又哈哈大笑起来,直到风雨稍息了些,才闹得轻了,还舍不得离开,又凭栏远眺起来。一会儿踮起脚说:“看,那边来了个人!”男子早被淋得眼角生疼,哪瞧得清楚,赶忙附和道:“是啊,像个老农吧!”“那还能像什么!”女子斥言。男子赔笑说是是,庄户人家才来这里。那人快到桥头,披着蓑衣斗笠,扛着耙子,看不清脸。抬头见桥上有人,稍一停脚,说时迟那时快,从旁边蓬蒿中蹿出个人,执握一把利锸,二话不说就冲来人颈脖砍去,农汉来不及哼一声就仆倒在泥水地中,血染桥下。拱顶二人大惊,趁雨打劫杀人,也太胆大包天了!况且一个农夫有何财宝!男子把伞递给月儿姑娘,三步并着两步冲到桥头,把仍执锸兀立的人堵上,大声断喝,女子也细步追上质问。
  那人冒雨不答,昂头朝天,不知是哭是笑,好半天才发觉有人在旁,毫无惧色回敬道:“俺坐不改姓行不改名,就是旁边吴镇叫王谈的,今年十八!这个该死的人是我家邻舍,八年前因小故杀了我父亲,还令我侍候,不共戴天之仇,今天终于借老天大恩报了!你们不用拘我,我自去面见府君自首!”说完哈哈大笑,踢踩着水,阔步上桥而去。寒月大恸,上追几步,终于手脚一软,伞落跪地,放声大哭。羊高撑伞同跪,泣不成声,可茫茫雨幕,快二十年了,他们要寻的仇家又在哪呢?只有天知道!想起更是悲痛万分,至于伏地难起。
  雨霁天晴,洛邑渐又还复往日峥嵘。下元节在即,白马寺内外僧俗越发繁忙,尤因边事烽起,非但胡汉相争,诸胡各朝之间也不消停,祈福禳灾更为百姓所盼。上元中元犹为未足,这下元法会势必聚齐更多信众,一应事务尚未完备,寺主弥远大和尚日日着人催促,世道不昌,其余倒可俭省,唯有几项敬恭佛主的,怠慢不得;尤那新译经卷,不能稍减,务须多多加印。
  又忙乎了好几天,过了小暑,还需七日斋戒,方得正道吉日,开场布法。这日,弥远正为僧众斋戒前洗心,忽有外堂知事僧来禀,近段屡有俗家弟子奉告,驻控北国诸朝的祁连宗月内在寺外活动频仍,似有借法会生事之嫌,不可不防。弥远大和尚沉吟不语,让其多加安抚,佛门清净之地,不容俗尘扰乱;况本寺自乱以来,函慧自持,多结善缘,与南北各朝均无甚深瓜葛,佛门广大,不专汉胡,任他谁来,自能化解。知事僧承旨赴前院安抚,大和尚领众请经诵念,一意皈心体悟,渐渐安宁入定,神情素和。
  大约还有两三日的样子,天候见热,准备法事的清凉台上,来了几个高鼻红发的佩刀大汉,左看看,右瞧瞧,旁若无人。执事僧过去问询,被一把推开,让叫寺主过来,听说正斋戒,又让去喊知事僧。等人到了,喝问该哪天开坛,给他们留一排座,有巴司要跟大和尚斗斗法。知事僧颇为吃惊,这祁连宗巴司素来与本寺井水不犯河水,何来斗法一说?看他们那口气,是不容置疑了,大和尚斋戒未休,这等大事哪敢擅自作主,便如实相告,不敢定夺。大汉没等他说完,撂下一句:“行也行,不行也行,到日子我们巴司来了,倒不出地方,有你们好看!”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不明不白的,唱的哪一出?知事僧赶紧让各执事按例摆设,在偏位暂空一行,待大和尚出关后再行安排。下元节可是礼敬菩萨的盛日,祁连宗往年也算毕恭毕敬,如今如此反目,到底为何?台上僧众面面相觑,疑虑重重,对不日就到的法会心存顾忌,“阿弥陀佛”念叨不停,祈愿佛主保佑、风平浪静。和尚宽容,俗家弟子却有看不下眼的,虽知那些人得罪不起,还就想趟趟这摊浑水,寻即有几个要跟出去的,最后推选两个样貌与其相近的胡人,悄悄随在后面,看看这帮狠货究竟在哪落脚,想干什么。白马寺本就离街面不远,出门之后,两人见祁连宗武师并没回去,而是兴致冲冲的朝一个热闹的地方奔。那儿名为“牡丹坊”,号称十里欢场,日以继夜集萃各式各样杂耍牌九俚曲小吃歌舞伎,能喝能赌能听能玩,一应俱全,十分逍遥。两弟子见他们一股脑往里钻,也不便再跟,返回传话去了。
  就在他们离去的当口,欢场内乍然鼓乐齐喧,不知又遇上什么大东家,里头一个大舞台后嗵嗵不止,活灵活现上来几个木马铁人,这稀奇节目可贵呢。难得一见,顿时吸引不少场内商户逛客奔突过去,间或有人高喊“打火”“过水”什么的也顾不上了,不一会儿就围得密密层层。在后被挡的纷纷取来条凳,一溜站着好几个,有承压不住的,吱呀啪啦一断,“啊啊”的掉下一片,压倒一堆,惊叫伴着笑骂纷扰不堪,比戏台还热闹。
  待都坐稳站好,木马铁人已各安其位,众人都瞪大眼睛紧盯着,生怕看走眼一星半点。也不知咋回事,台上不见一个人,那木的铁的东西就能自己动,还能演戏。
  一只木马蹦蹦哒哒上去踢了铁人一脚,看客哄笑,铁人抡个狼牙锤子,就要砸过去。可惜笨得可以,还没碰到,那小马驹就已反身“咯噔咯噔”跑了,还不忘回头搂一眼,众人又笑。另一匹大马虎咋咋的也磨过来,张口就要咬那铁疙瘩,恰好那慢锤子刚落下来,一把敲中脑袋,咯噔一声,晕乎乎缓缓趴躺地下,看客大笑不止。见头马被欺,余马不干了,奋蹄过来,围住两个铁人,有只竟然张口喷火。观众大嚷叫好,铁人吓了一跳,挪步躲避,可腿粗脚笨,烈火来势突猛,拼命回转也来不及了,被前焰一燎,熏成黑炭一般,众人笑乐不止。这档子戏码每次都有新玩意儿,没想到能耍出这招,也不枉耽误工夫来捧场瞧热闹。
  正看笑话呢,铁人之一抬脚一跺,蹬起两组轮子,挥舞锤子向群马冲去,马驹们见来势不妙,笨铁不笨了,赶紧四散逃开,火气一时半会儿还上不来,喷不动了。刚要挪开,那轮滑来得快,一声嘶鸣,尾巴骨已被砸中,顾不得体面撅着腚就蹦,毕竟是木马,在哄笑声中想快也快不了,只好蛇形扭动,让开一边。
  铁人得意洋洋,高举狼牙锤,速速要去收拾下匹马。不知舞台不平还是啥寸劲,正风光前行呢,轮轴像磕着什么东西,底下一卡一晃,整个身子“嘭”然直挺挺扑倒在地。台下一片惊诧,木马们倒幸灾乐祸的,停下来喘口气。嫌热闹不够的人们大喊“起来,起来”。可荏大躯壳,哪想起就起的,挣扎着起身,滑轮一转,又栽下去了。另两铁人踏过来要扶,等刚凑到一块,那喷火木马又来了,铁人只好分出一个驱赶,那木马怕它又出轮子,冲过去一喷就走。好在火势不大,滞留又短,铁人没当回事,回身赶别的马去。群马死活也不能让滑轮铁人起身啊,拼着被砸中的危险,也要跟那倆粗夯的笨蛋周旋到底,倒地的刚支起来一点,马蹄子便混踹不停,兼有喷火的在外围游弋,三铁蛋被几个木疙瘩弄得叫苦不堪。
  台下观众被那滑稽得样子逗得是不是哈哈大笑,甚而有想上台把铁人扶起来的,被拦下了好几拨才消停。眼看铁人被消磨得不行了,八骏欢腾的时候,戏台子底下轰隆隆响起来,一听这动静。铁人们顿时兴奋起来,一个劲往外挪开。群马虽仍摁住倒下的大铁块,不知怎的那家伙像被什么顶住一般,越摁越起,不多时竟悬浮起来。使劲一扭两转的,又站稳了,暴怒一抡,撂倒好几匹马,顺势骑上就近跪地的,举起锤子,耀武扬威。直到见那火马来了,才稍有顾忌的起身挪开,先追杀其余木马。另两个铁人堵在出口,眼看就要赶尽灭绝,又一马尾一摇,头一晃,喷出一帘水雾,还有趁着朦胧甩蹄发暗器的,叮铛着响。铁人一时木在那,待那火马近前才发觉上当了,被狂火一燎,台上嗡嗡高喊起蹦,铁人一顿乱甩,竟相互打起来。原来木铁人马中都藏着戏子呢,铁身受得了水受不了火,十分燥乱,败下阵来。观众心满意足,哈哈大笑,一场大戏眼看就结束了。
  正要收场,谁知嘭嘭几声,台上跳进数条大汉,二话不说横踢竖劈打向木马,用力凶狠,毫不客气。这好好的招谁惹谁了,碰上砸场子的?非但班主不干,众人也颇愤懑,只是慑于几人杀气腾腾,不知什么来头,不敢轻易动手。里间匆匆出来一名老者,和声平气抱拳道:“小班哪里冲撞了贵客?还请赐教!”居中一位冷笑几声:“哼,小班?那什么马王爷家的大班吧?笨头粗铁,来不及逃,才躲这来的吧?!”旁边附和大笑。老人仍不动声色:“今日是宫老爷点的场子,若有得罪,改天赔罪!”“嚯哟!”侧首一个眼凸的冒上来,“咋?我们还管他啥公老爷,母老爷,在这地头,咱就是爷!”自顾喝骂不停。等他们刚闹消停一些,台前冷不丁上来两个不长眼的,当着凶霸面把踹倒的木马扶起来,就要往后台去。正吵吵巴火的,这不火上浇油吗,一个提着七尺大刀的,横着往前一撇,哐一声把来人格挡困住。
  台下齐齐惊呼,小声劝道好汉不吃眼前亏。那两人也是脑壳死硬的,毫不客气把大刀拨开,撵着那木马铁人快走。凶霸怒甚,又出来俩,一个拖着根蛇矛,一个拎着把弯刀,咄咄逼人,势必又要血溅高台。老者忙来打圆场,稍迟疑间,两人脚下忽然一空,直愣愣掉下去,一眨眼又合上了。原来早有所备,砸场的气得哇哇叫,揪住老头不放,非要交出人来!老儿反而讪笑:“客人息怒,那都是下人,何必计较。老夫只是不明白,唱戏嘛,当不得真,哪里引得诸位偌大肝火呢?!”
  中间那位抱着宽刀,斜着头哂道:“充愣装傻是吧?就让你吃亏吃个明白!这出戏原就是在马王爷家排的,木马必赢铁人,铁人还使着狼牙棒子,明摆着鄙视我大北朝,金克木不知道哇,乱弹琴的一台反戏!砸了算客气了!”看多少回了,竟不知还有这门道,台下胡汉略半,一阵唏嘘。只听啊呀一声,宽刀拍在老头肚子上,吐出一口血来,昏死过去。几个凶神兀然不顾,把人甩在台上,一纵跳下,扬长而去。
  场内有抢上台的,有哗然一片的,有黯然摇头转身的,也有呜咽流涕的,不管怎么样,生意还是要做,乱过一阵之后,七摊八行仍续开张。有家铺煎饼的小店内,围着一小圈顾客,薄饼摞起十几层高,将就一点咸菜汤水,边嚼边唠着,把门一个打短衫的大撕一口道:“洛京这些年来来往往几多拨头头子了?闭眼都数不清,哪个来我们不一样是吃这个盔子饼,没好哪里,也没坏哪里去,管它逑的!”旁边吃得叭叭响的点头称是:“俺们就是当脚底板的命,换了哪个脑壳子不都是让人踩着,滚他蛋个混球头子!”引出呵呵连笑。
  有个挤在里头的倒是就着清汤咽下说:“就是面皮有点挂不住,人家是国人,俺们是外人,看刚才胡子嚣张的!恨不得…嗐!”好几个呸过去:“就你那臭面皮,几时抵得几个铜子?原先在马王爷家不也赖皮狗一样!就敢在我们面前抖神气!咋不跟着滚南头去呢!”那人眼珠子一翻,扫一把掉在桌上的饼沫子往嘴里一垀:“我这样的小角色,滚哪里去不一个德性!还不如跟你们瞎混痛快!”又迎来骂声一片。另一个忽然停下嘴,压低声响闷道:“听说没,胡子趁雨大又端了几个堡子,杀了好几千呐!血流、血流…冲…”还一个紧接:“那算啥,修台子的才惨呢,雨不停工不停,发大水冲走淹死好几万…”小馆子人来川往,话头很快被打住,十来人不再作声,细听远近流连笙歌,不觉跟着哼哼起来,煎饼倏倏而下。
  不远处就是几个顺排的小乐坊,不似那大舞台,想近身听唱小曲,不花铜子是进不去的。靠里有家名为“冰萱草”的,不仅听,还能赌,歌伎上佳,狎昵无方,更是玩客盈门,纵酒欢歌,扯闹非凡。此时小台上正唱到“六月里来三伏天呐,我觑到妹子心头痒呀,常往你子家跑乖乖你却把我抛哇。妹子听此忙开言啊,叫一声情郎我的哥哥呀,哪有这事对天表呐,我若变心雷打天火烧呀!”莺歌燕舞,十分撩人,男女戏谑,满堂起哄。有个酒胡醉醺醺地提壶嚷叫,晃到台边抢过鼓槌一顿狂擂,粗口滥调,非但台上没法唱了,玩客也实有不满。鼓手一把抢过吃饭的家伙,醉胡“嗯”一声,反手一巴掌摢过去,配乐队呼啦倒了一片。
  乐手气愤难耐,顺手操起能够着的往那酒疯子身上砸,连不好使唤的箜篌都一把招呼上去。醉胡寡不敌众,被乱拳散棍打趴在地,嗷嗷苦叫。看这边吃了亏,冷不丁跨过来几个同伙,揪住乐手上手就揍,门口看场子的见势不妙,纷纷围上来,趁快加入战团,不算大地方,登时血肉横飞,喊声一片。不多时,就有人急报巡防城尉带一队小执法冲进来,才喝止平息这场恶斗。不待问明来龙去脉,城尉先令将动手的汉民拿住,为首的锁走,在场的皆指证酒胡先闹,城尉回身劈头盖脸训斥一番,强令乐坊出资为诸胡疗伤,余者一概不问。几个酒胡拿到钱,昂头晃脑横眉而去,周身各色人等也不敢再言,自顾散去,留下的低头清理地面,就当方才房梁架子倒了吧,快快支弄起来好再做买卖。
  就在这大门楼子里,远远有几个散客,闻听内圈看客出来三两窃语,别人习以为常、没觉怎么着,他们倒上心愤愤难平了。回到一旁住处,仍郁气不消,其中一中年模样的指天怒道:“诸胡自元海僭我汉家正朔以来,用我名号、袭我朝纲,取汉姓、语汉言、习汉字,除了暴虐胜我,哪里当得君临四方!”一长衫学士形貌的点头:“不足百年,孔圣仁道破坏殆尽!胡朝明面上各族无欺,实则重胡蔑汉,不说刚才打伤,就是汉人被杀,胡人照样逍遥法外!哪有半点仁德可言!”有个年轻的接上:“跟他们还讲仁义道德!当初匈羯诸胡内犯,我大汉驱而不灭,归服之后,引为兄弟之邦,分部聚居,如今转口反噬,何如禽兽!”
  一个老一些的矁然缓言:“胡朝诸国自是虎狼行径,吾汉家难乎不当自省?华夏自炎黄二祖以来,内斗频仍,何曾歇息?三代相替,哪次无争?春秋战国,你死我活,秦汉以来,干戈几年不闻?至如马王爷家,尔虞我诈、兄弟相拼、斯文扫地、生民涂炭,非前圣后贤所望。而今华夏胡汉两分,以胡制汉,抑天意乎?欲警汉家乎?”中年人转而凝目道:“依竹翁所言,中原童谣‘难逢四千五,泱泱华夏辱’,乃是自取其辱?!”学士则不敢苟同:“这数十载胡人兄弟父子相杀还少吗?子曰‘善人为邦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矣’,在上的不善,才致世道凌迟,必当立德修善为先。”
  竹翁摇头:“此言差矣!老夫我活这把年岁了,下善者倒是见了不少,上善者没听过几个,好好的孝廉,越上越不孝不廉,何谈善人为邦百年?能十年老夫就可以瞑目了!依我看…”学士又要辩,中年速速打住:“此番赶来白马寺,当同心斥胡,两位吵了一路了,竹杏难道就凑不到一块儿?”“不能凑合,不能凑合!”两人都背道甩手,中青两人相视苦笑。正默然“砰”一声有个小厮突然闯进门来,没来及发火,就听他上气不接下气的通告:“场子,过水了,快跑!”果然闻到一股烟气,四人赶紧跟着急奔出去。
  日子过得快似飞箭。左催右督之下,下元法会一应停当。适逢雨霁云开,气息清朗,高朋信众齐会清凉台。待各安其位,执事僧图澄请出寺主弥远大和尚,一番论义讲经、三皈五戒、开示礼拜之后,信众感佩慈航,至于沐恩流涕、进奉颇盈。唯有东北、东南两向数丛来客,兀然踞坐不动。等法事稍停,东北向手一张,不知从何涌进来一串流民,刚一进场就仆倒在地,哭天呛喊,悲痛异常。信众不明所以,纷纷觑望,为之诵经祈福。图澄忙带人过来询候,才知是上月遭了蝗灾,从凉州一路逃难来的,万望佛菩萨发发慈悲,给口饭吃。僧人问朝廷不是以工代赈,给你们活路了吗?好几个更是哇哇大哭:“哪里是活路,那是个死路啊,吃又吃不饱,还要干重活,一场大水冲走那么多,你说我们饿不饿,活不活哇!”伸出干瘦黢黑的手指扯住僧人不放。
  图澄甚是为难,寺内近年也是稀的多干的少,勉强维持,正要报过寺主先想法施粥,忽听一旁哈哈大笑:“和尚,我看就算了吧!墙外像这样的还有上万在等着呢,你们施舍得起吗?!”僧人们稍一迟疑,又有人揶揄道:“拿出刚才那劲头来啊,再念一百遍佛经,让我们瞧瞧,能把麦粉念出来么?!”左右附和哄笑不止。图澄不想跟这帮人计较,径直上坛报与寺主。弥远大和尚听闻此事,立即步下高坛,率众翕然而来。
  见高僧亲临,流民如获大救,更是哭声震天,哀嚎不已。那些原本挺胸坐着的也有先有后的起来欠身见礼。大和尚稍作应答就扑下身子详问端的,一拄杖流民泣声不断:“菩萨救命呐!连年的不是荒灾就是蝗灾,年轻的抽走从军,我们老的过来修殿,没日没夜要赶到七月前完工,大雨发水都不得停啊。前头一垮堤,可怜俺们浸死冲走跟枯草一样呐!”边说边引得又是痛哭一片。大和尚恻隐难解,即命图澄速去熬粥施斋,信众供品能食的也取下应急。
  折腾了快半个时辰,数十流民终于填饱肚子,口口声声道谢不已。突见手袖一挥,呼啦啦心满意足跑了出去,刚没松一口气,跌跌撞撞又席卷而来一拨,人数看来只多不少,胡汉皆有。弥远不动于色,仍吩咐准备施粥,并对络绎而来的流民口诺要面会刺史,陈情赈灾。早有枯槁形样的拽住不放:“没用啊!俺们就是从府上撵过来的,求菩萨发发慈悲吧!”就要倒下磕头,僧人们好生扶住,又请信众把他们引去四周不拘凳椅地面的就坐。
  就在图澄赶着再去开火的间当,东北面有人发话了:“和尚方才法事做得好,经也讲得好,我等俗人十分佩服,佩服!”顿一顿又说,“就是有一事不明啊,眼前万民就要大慈悲,如何只见悲不见慈啊,若要去求府君,那是府君慈悲,干你们什么事?还四面八方招荏多人来拜菩萨,我看不如拜当今圣王去,啊,是吧,啊?哈哈哈哈!”随从也一并哄然。弥远大和尚和颜道:“万般皆因果,因缘而生,循业而来。有道是天设百官牧养万民,民实有灾,不仰于官,该当何如?”
  北边又有人叫道:“那是天灾,关官逑事,你倒是带上灾民问天去啊!”自以机辩,得意洋洋。弥远挑眉望去,一排带刀胡酋,来者不善,亦颇心惊,传经讲理恐皆无用。刚料理停当赶回来的图澄听到后边那句,当即应回去:“什么天灾,就是人祸,各国连年你攻我打,民不聊生,今年尤甚,我白马寺连开三大法会,消灾祈福,不但为民为苍生,也为官为苍天,上天自然知晓,下官有的就糊涂!”
  “你这和尚,好生大胆!”胡酋怒道,“敢辱官家,沙门妄想跟皇门相抗不成!”图澄大笑一声:“大门两开、各向一边!”“放肆!”居中胡酋盛怒,“国主纲纪天下,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汝等安敢不臣!”弥远大和尚赞一声“阿弥陀佛”,对客人起掌见礼道:“施主当知,佛家与皇室本无相违,同为善护天下万民…”“哼!”近前一胡人打断,“万民都护到你家来了!皇家宫殿也不去修了,都是你们乱民碍事!早晚把庙拆了!”图澄修持尚浅,闻言气呛:“本寺就是皇家敕建,你胆敢拆拆看!”那胡子不明就里,不敢多说,有个年长的倒是反问:“哪个皇家?”图澄冷笑道:“看看吧,佛家只有一个,皇家不知换了多少拨!”居中胡酋忍无可忍,噌地跳站起来,似老非老、精黄带红、身高臂长模样,两步跨过来,猛的揪住和尚领子:“老子先把你拆了!”
  图澄使劲挣脱,反被那胡酋一把提起,重重甩在地上,默不喊痛。“阿弥陀佛!”弥远大和尚领众围上来,指斥胡子为“武暴”。那瘦高胡人哈哈长笑:“没错!我们打天下就是又打又杀,难道靠你们用嘴念经,还是靠他们假仁假义?”稍稍一指斜边。弥远正要驳斥,东南边上早有人坐不住,起身喝道:“乱天下者,就是尔等粗暴左衽!”“好好好!”胡酋也不生气,“我等粗暴,尔等能奈我何?”另一人则骂:“哪里来的臭儒犬,脖子硬啊,不识好歹!”就要提刀欺身过来,这边老者忙拦上:“今日与会,坐而论道,何为施暴!”
  长臂胡人把属下拉住:“好,论道就论道!这老和尚说我们是‘武暴’,依老子看,你们就该是‘文暴’!”说着指指脑袋。东南方不解,胡酋盛气道:“骂我们杀人如麻,哼!你们才杀得狠呐!”老者靠得近,大惑责问。那胡子扬起头:“还是你们高明,杀人不见血!”见对方皱眉,胡酋厉声出言:“什么道德、忠孝、仁义,是你们教的吧,教得好啊,这百多年篡权夺位、自相残杀,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让我们胡家大爷来收拾一下。瞧你们汉人当头的,什么马王爷、牛王爷,还父母官呢,哪讲什么道德,哪有什么仁义,扔下子民抱头鼠窜,管你死活,自己先安安稳稳睡大觉去了。你们圣人不是教导什么民为重君为轻嘛,狗屁!就是一剂‘麻沸散’而已!我们呢,本来就杀几个头头,哪想你们还教着汉人忠于南朝,跟北朝死磕,不杀行吗?老子就不明白了,人家都丢下你们不管自顾保命去了,你还拼着命干嘛?后来老子想通了,杀人的罪魁祸首就是你们!不是‘文暴’是什么!”旁边起哄:“该杀!”举刀霍霍。
  一个年轻人冲出来:“来吧!看你们能杀光杀尽吗!”“哦!”胡子头笑道,“老子以为南边男士尽是擦脸抹粉,娘们兮兮的,还有这样的,还真舍不得杀了!哈哈!”一挥手,竟生生把年轻人推了回去。那老的又排在首位,仍不屈不挠道:“道德仁义,天下之共气,得之者昌、失之者亡!汉家偶失、左衽不得,武暴滔天,必遭天谴!”“呸!”胡酋盛怒,“让老子先谴了你!”就要动手。
  “阿弥陀佛!”又听一声呼号,弥远大和尚拉起图澄、召集信众,怒目对峙:“佛家不唯慈悲,亦有武道。吾辈虽碌碌,后世必有佛法武道并胜者。二巴司欲血溅清凉台吗?从老衲开始吧!”长臂胡一怔,转而笑道:“今日之事,论道而已,佛门不开杀戒!就是让来的人都明白,传出去,像老和尚说的,官家最慈悲,还有嘛,‘文暴’最可恨!哈哈,哈哈。”底下议论纷纷。胡人威风耍够了,便收起利刃,一跃而起,越过众人,鱼贯而出。寺内长舒一口气,弥远又登坛布法,宣示经义,信众流民若有所悟,拜倒祈福后,才迤逦辞别而去。
  淮南四友气闷透顶,一腔热血,大老远的闻讯奔来赴会。本来不欲折节,没想反被胡子威胁,且那危言耸听,戳中隐痛,竹翁一路摇头叹息,苦到深处不觉泪下。长衫学士垂头缓步,时不时停下自问:“我等有错吗?我等错了吗?!”刚在场上发话的申屠师爷怒道:“圣人之道哪里会错,错就错在上不受教,下不景从!”年轻的姚命世突然问起:“咱们是不是也该学点武道去了,瞧那胡子嚣张的,不就会几手暴虐功夫吗!”学士笑道:“你是说‘文暴’不如‘武暴’啰?哈哈。”竹翁仍摇头:“学武?小友尚可,我等奈何?”
  师爷却有点兴奋:“命世所言,并非虚妄。吾家南渡前,记得此地有个很大的神农门,武功文教并重,近日打听一番,可惜可叹,杳无影踪了,不然可往一访。”正边走边说,前面有人大喊大叫,像是在打架,一个大的举把菜刀追砍一个小的,行人纷纷避让。四人躲闪不及,眼见就闯过来了,那小的倒挺机灵,看到穿长衫的,就像遇上救星一般,缩一下竟钻到学士衣衫内,大呼小叫的可劲顶着往前推。学士身不由己,那拿刀的左一下右一下劈过来,尽挨着边带着风。四人提心吊胆,师爷在旁连连劝解,命世扶着竹翁在后紧跟,于是一个苦劝,两个苦追,踉踉跄跄,险象环生,路人皆远远张望着,谁也不敢靠近。
  推搡劈杀小半天,六人前前后后跌跌撞撞满头大汗的被逼进一条小巷子,瞧热闹的是不见了,大门也大多紧闭着。学士恨不得哪家出来个人能拿杆子什么的把挥刀那小子拦一个挡一下也好啊。竹翁早已气喘吁吁,晕头转向,不明就里地被搀着过来。等七拐八弯的到得巷子尾,前边早没人影了,倒是见有个小厮从一间屋里钻出,远远迎上来,嬉笑着对他们说:“宫老爷有请。”竹翁喘着粗气,大惑不解地跟着进了一大开间门楼,抬头打眼四个隆起的黯色大字:辟雍学宫。竹翁脱口而出:“小小地界,好大口气!老朽倒要……”“先生莫怪,先生莫怪!”被一阵笑言打断,檐下出现一个锦袍髯须的颀长汉子,拱手迎出来,恭请竹翁他们进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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