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返回老家

　　这天夜里大杂院外头的大街上人喊马嘶车辆轰鸣，枪声炮声更是零零星星地闹腾了一个晚上。躺在炕头上的草妮子紧搂着两个茫然无知的孩子怎么也合不上眼，盯着头顶上黑魆魆的屋梁说：“咋办呢孝先，济南府又让日本人给霸了，什么时候走也没个数，整天窝在家里不出门也不是个办法，瓮里的粮食可不多了。”
　　七老爷听了，只是翻了翻身子啥也没说。
　　草妮子接着问：“俺咋越想越害怕呀，一合眼就能看见当年的事儿，你说日本兵会不会像那年似地，满街筒子撵着杀人啊？”
　　见七老爷还是不言语，草妮子想想又说：“和刘叔说说，把车退给车行吧，好歹俩孩子也大了，明天俺挨家挨户收脏衣裳去，反正俺不能让你再拉着车在外边乱跑了。”
　　七老爷翻了个身子说：“洗啥衣裳呀，不在济南府里和狗日的小鬼子瞎掺和了，收拾收拾，回咱河西的老家。”
　　想想又说，“俺就不信了，那姓蔡的土匪还能比日本人还蝎毒？”
　　
　　民国二十七年农历十二月初三的那天傍晚，河西李家房村的村长李全有咣咣咣地敲打着一面破锣，走街串巷地吆喝着族人乡亲到村西头的老榆树底下说事儿。
　　为了让大家都能出来，这人还不惜动用了倭瓜媳妇坐月子剩下的半升小米，让麦穗儿熬了一大锅清可鉴影的稀粥抬到了老槐树底下做诱饵。
　　果不其然，那四处飘散的粮食味儿，很快便将秋后欠收吃不上饱饭的族人乡亲勾引的魂不守舍了，纷纷端着空碗往粥香扑鼻的老榆树底下凑。
　　当然了，舍粥归舍粥，最主要的目的还是把大家招呼在一起说事儿。就在男女老幼一片唏唏溜溜的声响里，李全有硬着头皮把他要说的事儿说了出来。
　　李全有说：“老少爷们儿啊，有个事儿得和大家念叨念叨，怎么说呢……还记得河口镇上炸死人的那桩子事儿吧？”
　　见老榆树底下喝粥的人没什么反应，李全有比划着手式提醒：“就是秋里，脑袋上嗡嗡响的那个日本铁鸟，往大集上、火车站里扔炸弹，炸死了一百多口子，炸塌了那么多的屋……”
　　此时唏唏溜溜的人群里就有人嚷嚷：“提这干啥，怪恨人的，好不容易喝你口稀粥，还得添个堵！”
　　一片唏唏溜溜的声音里，李全有就说他不是成心给大家添堵，而是这件事情的确不太好解释，因为昨天他还在为韩主席的兵营派粮草的事儿憷头呢，可今天一早去了趟河口镇你猜咋了？这粮草突然就变成派给日本人的了……
　　此时唏唏溜溜的声响突然停了下来，有人把嘴头子从嘬住的碗边上挪下来问：“他叔，啥意思呀？你是说日本人从天上蹦下来了，把河口镇给霸了？”
　　“泰城里呢？”有人伸着脖子问，“泰城不是驻着韩主席的大兵吗？”
　　“是不是韩主席的人马和日本人打起来了？”
　　有人干脆端着碗站了起来。
　　“没有没有，”李全有赶紧做了个往下压的手式，把伸头探脑的几个家伙摁住，说，“谁和谁也没打起来，说句实在的，韩主席和他的人马跑哪去了都没人知道，俺只能告诉大家，现在镇上县上都让日本人的军队给霸了。”
　　“那就是说，韩主席和他养的那些吃粮的丘八都跑了？把咱这地界让给日本人了？”有人惊呼。
　　“也不能这么说吧。”李全有掂量着份量含糊其词地说，“其实俺也没弄明白呢，昨天还是满脑子的给韩主席派粮草，今天一下就变成日本人了，而且还要在河口镇、马泉庄、陈家庄这些地方盖炮楼，凡河东河西地界里的村子都得派工派料……”
　　此时人群里又有人喊：“全有老爷，这日本人到底想干啥？不会祸害人吧。”
　　“是呀，”有人跟着附和，“看他往大集里撂炸弹的那个狠劲儿，还不得把咱这十里八乡的都祸害了？”
　　“不会不会，”李全有忙不迭地解释，“这日本人是要占咱河东河西，不过他越是占咱的地方，就越不敢祸害咱，你们都想想，他住在炮楼里，得喝咱河里的水吧？得烧咱老北山的柴吧？得派咱的工征咱的粮吧？就算是啥也不用咱的，他也不能把自已过日子的地方弄得鸡飞狗跳不得安稳吧？俗话说得好，强龙不压地头蛇，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只要咱沉住气、稳住神儿，俺就不信他日本人能折腾到哪去……”
　　这李家房村离泰城有七十里路，离河口镇也有小二十里，虽然秋后就不断传来日本铁鸟扔炸弹炸死人的消息，但毕竟是个与外界联系有限的穷乡僻壤，所以日本兵都开进泰城的地界好几天了，这里的小老百姓们还浑然不知地蒙在鼓里呢。
　　其实就连村长李全有，也是今天一早赶到十八里路外的河口镇上开会的时候，才刚从鼓里钻出来。
　　当时镇里的刘镇长已经摇身一变成了日本人的维持会长，而他这当村长的，也就稀里糊涂地成了日本人的保长。
　　其实也不能完全说成是“稀里糊涂”，听说是给日本人干，他本来是想往后缩的，可刘镇长说你以为我想干呀，日本人的势头你也看见了，你不干人家就没得商量了，先抄了你的家，然后换个人照干不误。你要是干呢，人家还有的商量，你就可以给自己也给村里多争取点利益，比如说你可以哭哭穷，争取少摊点粮草少派点工，就算给我，也算给你们李家房村的老少爷们儿帮忙了……
　　三言两语的功夫，老榆树底下已经变得漆黑一团了。
　　还没回过味儿来的就赶紧掏出火镰来，把李全有带来的马灯点上，然后趁亮围着他继续乱问：“全有叔你说兔子不吃窝边草，这理儿俺信，可这炮楼是干啥的？差不多是个架枪放炮的地方吧……”
　　“对呀全有老爷，盖炮楼的地方不是还有北边的陈家庄吗？陈家庄离咱村才二里地，这不堵家门口了吗！”
　　“要是那样，谁还敢出门呀……”
　　“可不是，枪子儿炮子儿可是没长眼睛……”
　　李全有连忙说事情没你们想的那么吓人，这日本人的确不是吃素的，可他也不能见谁就杀谁啊，刘镇长在泰城里和日本人打过交道，说只要别拧巴着来，也不比韩复渠的那些大兵难对付。其实说到底，他日本人也不敢把事情做绝了，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日本国他就是个巴掌点大的小国，有多小呢，这么打个比方吧，比方说咱中国就是头顶上这棵老榆树，他日本呢，就是个小手指头这么丁点儿的毛毛虫，它想爬到咱这老榆树上吃叶子，那就让他慢慢吃吧，不撑死，也得变成蛾子蛹……
　　
　　七老爷用扁担挑着虎子丫头呼哧呼哧地翻上沙窝岭，已经是日上三杆的时辰了。
　　自沙窝岭往下走，是片一眼望不到边的杏树林子，坐在荆条筐里的虎子就伸着脖子说：“爹，这么多柴禾呀，掰两根让俺娘烧火吧！”
　　跟在腚后头的草妮子听见了就笑，说：“柴禾柴禾，你当这是荒郊野岭呀，等天热了，满树枝上结的都是酸杏，可舍不得乱掰。”
　　虎子瞪着眼说：“那俺想吃个酸杏。”
　　草妮子说：“没见树枝上都是干巴叶子嘛，吃酸杏得开春天热了才行。”
　　虎子又说：“那就给俺掰个树枝子，俺要骑大马！”
　　草妮子说：“小东西，当是咱家的地呢，想掰就掰？”
　　这时候七老爷把肩膀头子上的一双儿女倒了个个儿说：“可不就是咱家的地嘛，你忘了，自东往南的这一片是三老爷家的，从水井到那棵老杏树全是咱家的，孩子喜欢就给他掰！”
　　七老爷说着停了脚步，把坐着孩子的荆条筐往沙地上一搁就钻进林子里掰树枝去了。不料刚攥住一根树叉子，还没来及使劲呢，背后却猛地传出一声断喝：“哪来的贱爪子，走你的路，掰俺的树干啥？就不怕把爪子给剁了！”
　　说话的是个胡子拉茬的庄户头子。七老爷也不搭理他，胳膊上猛一用力，先把树枝掰在手里，然后才回过头来说：“狗日的，刨你家祖坟了？跳着脚的乱喊。”
　　庄户头子一下就火了，冲过来说：“狗日的，掰了树枝子还骂人，看俺不打断你的狗腿！”
　　庄户头子说着，抡圆了胳膊对准七老爷的面门便是一拳，毫无准备的七老爷顿时就眼冒金星分不清东西南北了。
　　七老爷哪能吃这亏呀，二话不说，伸腿就回了庄户头子一脚，庄户头子再张开膀子把七老爷往怀里一搂，俩人就驴打滚似地在沙地上轱辘起来了，两个孩子看见了吓得扯着嗓门大哭，草妮子则三步并做两步地跑过来想把两个人分开，可这俩人都是犟驴似的车轴汉子，草妮子那点儿力气哪里顶的住呀，三拉两扯的，不但摔了好几个屁股墩，连袖子也扯破了。
　　就在草妮子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已经明显占上了风，正骑在庄户头子肚皮上掐脖子的七老爷突然停住手说：“狗日的，咋看着眼熟呢，该不是“媳妇迷”狗剩子吧！”
　　庄户头子闻言一愣，揉揉脖子说：“你狗日的啥人呀，咋还知道这个？”
　　七老爷一听就乐了，蹦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说：“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起来吧，俺是你七老爷！”
　　狗剩子半天没缓过劲儿来，愣怔怔地说：“你跟谁称老爷？糟蹋了树还没和你算账呢！”
　　说完这话，狗剩子跳起又想和七老爷纠缠，草妮子赶紧上前一步挡在七老爷面前大声呼喊：“真认不出了狗剩子？他是孝先呀，是你七老爷，俺是你七奶奶！”
　　经草妮子这么一咋唬，狗剩子才算是转过弯来，眨眨眼睛说：“狗日的，七老爷？不是个地出溜吗，咋长这么高了……”
　　七老爷听着就笑了，说：“狗日的媳妇迷，兴你往高里长，就不兴俺也往上蹿两下……”
　　不等七老爷再往下说，狗剩子倒退两步扭头就往杏林子外面跑，嘴里还高一声低一声地乱喊：“俺的个娘呃，大白天活见鬼了，七老爷没死，活着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