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陈崇山回乡探亲
作品名称:芙蓉 作者:悠悠岁月 发布时间:2020-02-14 10:18:17 字数:9815
第二年的秋天,芙蓉生了个女儿,这下可把王家所有人都激怒了,连王仁天的脸上都挂不住了。生完女儿的第二天就出院了,王仁天的父母不但不理睬王端阳,连小女孩也不管。生王端阳的时候,王仁天的父母不待见,王仁天还是灶前、床前地忙个不停。他父母冷落芙蓉,他尽量多给芙蓉一些温暖。芙蓉不愿理睬王端阳,他却劝芙蓉,孩子是无辜的,我们结婚后出生的,就是我们的孩子。
而现在他也郁郁寡欢,整天唉声喘气。王端阳喊他“爸爸”,他头也不回。有时候,小女孩肚子饿,半夜里哭闹,他粗声粗气地说:“老是哭,哭,还让不让人睡觉。”
有一天,他喝了酒回家,芙蓉支撑着虚弱的身体在做晚饭,女孩在床哇哇地哭,他竟然过去抱起来,把她重重地摔到被面上。王端阳吓得躲在妈妈的身后不敢哭,芙蓉给了他一个馒头,叫他自己去吃。王仁天怒气冲冲,从端阳的嘴里把馒头揪出来,丢在院子里,王端阳终于“哇”地哭了。
“死人啦!大哭小喊的!”王仁天朝着王端阳后背恨恨地踢了一脚,王端阳的头重重地撞在墙角上,鲜血直流。
芙蓉手里抱着被王仁天摔哭的女儿,吓得扑过去抱住王端阳,看这鲜血还在流,解下头上的头巾包在儿子的头上,一手抱一个出门去找车。
王仁天追到院子里又哭又骂:“他妈的!你想让我断后?现在计划生育那么严,我是独生子女,才能生二胎,你却给我生一个小屁瓣。”
芙蓉停了停,抱着两个孩子又急急地往外去。王仁天追过去抢下王端阳,芙蓉一字一顿地说:“他现在也算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他头上受伤了,还在流血,需要去医院治疗。”
“他死了才好呢,省得占我家一个生育计划!”
“放手!”芙蓉拉过王端阳大声说,“你可以不要他,但是他有权利接受治疗。如果因为你不让他治疗,你知道后果是什么!”
王仁天举起手欲打芙蓉,芙蓉冷冷地说:“回去拿把刀吧……”
王仁天真的转身回厨房,拿了刀追出来。王父吓得脸都发绿。情急之中脚下一拌跌倒在地,一边高喊来人那,快来人,一边抱住王仁天的腿不放。
芙蓉一吓,一松手两个孩子从手里滑了出去。小女孩还好,包着厚厚的抱被,没有伤着筋骨,只是吓得大哭。王端阳摔下来,又碰到了头上的伤口,疼得把妈妈抱在他头上的头巾扯了下来。芙蓉在雪里抱回家的小猫,叼着头巾往外就奔。芙蓉把刚抱起来的女儿放地上,抱起在地上打滚的王端阳,一只手按住伤口,拼命喊着:“救命!救命……”
王仁天的母亲也追了出来,看到老头子拖着手里拿着刀的王仁天,吓得浑身颤抖摊倒在地上。王母看到芙蓉跪在地上,邻居们抱着大哭的小女孩,有人用纱布帮着给王端阳包扎伤口。她先是呆了几秒钟,突然大声哭起来:“我们老王家前世作了什么孽,落到刀出势,大哭小喊让别人取笑,我也不活了。”邻居过来劝她不要哭了,还是赶紧打电话叫救护车。要出人命了,你还哭、哭什么呀。王母听到要出人命了,吓得也不哭了,拉了儿子、老子往家里跑……
左紫兰看到芙蓉的小猫叼着芙蓉的头巾,头巾上满是鲜红的血,湿腻腻的。拉着志军往王家去,她叫志军快跑,姐出事,跑快点,自己在志军后面拼命的狂奔。母子俩赶到王家,芙蓉呆呆地靠着邻居家的门框,两个孩子都在邻居手里。芙蓉看到弟弟和母亲来了,猛扑上去嚎啕大哭。跑得脸色惨白的左紫兰,拍着芙蓉的后背问车子叫好了吗?芙蓉哽咽着说邻居已经打了120。
王仁天的父亲见左紫兰来了,讪讪地开了门,从屋里出来说:“不晓得这小囝的脾气变得这样坏,以前生气了骂人都是小声小气的。幸亏我得知,拼命拖住了,不然真要出大事了。”
左紫兰不停地喘着气,点点头又摇摇手,过了好一会才对志军说:“先去准备带医院的衣物和用具,小孩子的尿布、衣服。我跟车去,你回家帮我拿些替换衣服和毛巾,自己叫辆车过去。”
芙蓉母子三人到了医院。王端阳额头上缝了五针,这个伤疤伴随了这个后来很有出息的男人一生。
第二天,王仁天酒醒了,在他父亲的陪伴下,来医院向芙蓉道歉。医生说芙蓉需要住院观察几日,她太虚弱了。男孩缝了五针,打过破伤风针,应该没事;女孩因为母亲奶少,需要增加奶粉。
王仁天一一答应了医嘱,回家后算算买奶粉,一个月又要增加好多开支,想想又不舍得了。芙蓉只好给女儿熬点米粥喂她。现在带着两个孩子去缝纫店,自行车前杠上的小藤椅里坐着女儿,儿子坐在后面书包架子上的小椅子里。奶水越来越少,为了多做几件衣服,多挣点钱给女儿买包奶粉,她拼命地加班。有时候太晚了,孩子早已睡了,她就让儿子与小奶奶睡,用布把女儿绑在自己的胸前,骑自行车回去。放下女儿,还要洗衣服。王仁天洗完澡,把脏衣服丢在脚盆里,自己去东家、西家的说山海经。串门回家,就一个人先钻进被窝里,特别是冬天。第二天,芙蓉早早起来烧好早饭叫他起来吃饭,芙蓉喂了女儿吃饭,还要烧点菜带去作为中饭。
有一天,芙蓉带着两个孩子回家,王仁天笑嘻嘻地问道:“今天倒不加班了。”
芙蓉说:“明早小奶奶生日,我一直麻烦伊,想做几个寿桃送给伊。”
“你一直加班加班,我看你也没啥啥铜钿多,全贴出去了。”
“带着两个小囝生活做勿快,接了人家的生活,都要等着穿,不加班对不过客户。”
“有几次,有人看到你买了鱼、肉,我怎么没看到你拿回家……”
“是的,买过两次肉,也买过一次鱼。”
“我不问,你怎么不说?”
“我带着两个孩子去做衣服,为孩子挣个奶粉钱,为家里挣个买米的钱,孩子们看别人家吃肉,吃鱼……”
“家里没有镬子?”
“儿子经常睡在小奶奶家,早饭在那儿吃。难道我不该补数一下吗?”
“你们在外吃鱼吃肉,让我一个人在家吃萝卜条青菜,你的良心哪里去了?”
“你不能买吗?”
“你做裁缝有现金收拾,我一年望到头,才能拿个几百元现钞;结婚里欠的钱都是我在还,年年年终分配,拿着了钞票就去还。”
芙蓉不想跟他纠缠,拿了米粉准备做寿桃,王仁天又发作了,抢过米粉说:“这米粉是家里的,不许你送人。”
“王仁天,你变得让我不认识了!你,一个大队干部,怎么像个小气的傻女人?”
“我心里难受,你知道吗?你让我们王家断后了,你知道吗,我姆妈天天哭,看到别人家生了孙子,就追过去看。”
“那么把王端阳送人了,再生一个。”
“是你说的。”
“是我决定的。”
芙蓉背着八个月大的女儿,牵着两周岁大的儿子王端阳,挤在上海南京路上的人群里。王端阳走累了,停在吹糖人的摊位前,靠着不想走。芙蓉放下右手里的旅行包,左手拉着王端阳左挑右捡挑了一只糖小狗给王端阳。小女孩伸着小手哇哇叫,她又挑了一只糖小鸡放在女儿的手里,女孩用舌头舔着糖小鸡,口水顺着嘴角、手指滴在芙蓉的背上。儿子翻来覆去玩着糖小狗,芙蓉叫他放嘴里尝尝,很甜的。
他用舌头在小狗的耳朵上轻轻地添了一下,说:“姆妈,真甜。”
“这是糖做的。快吃,时间长了会化了的。”
“姆妈,您先吃一口。”
芙蓉满含着热泪在狗尾巴上咬了一点点。看着儿子一身又短又小的衣裳,她携儿背女从人群中挤进服装店,她在衣架上翻看着一个个吊牌。从这个衣架转到那个衣架,然后牵着儿子的手出了服装店的门,儿子又把糖小狗伸到她的嘴边,她添了添。
“芙蓉——你是芙蓉吗?”一个声音从马路对面传来,只见陈崇山一边喊着,一边穿过人群向她奔来。
“陈崇山,你不是说要过了夏天回来?”芙蓉差点哭出来,“怎么突然回来了?”
“有个在林业大队干活的知青病了,组织上让我陪他回上海。”陈崇山朝芙蓉身后看了看,问,“芙蓉,你一个人出来的?”
“嗯。”
“你!怎么……我差点认不出来了。”
“老得不像样子了。”芙蓉用手缕了缕枯黄的头发。
陈崇山一把抓住她的手,看着手上纵横交错的裂纹,泪水顷刻允满了眼眶。伸手抱起她背上的女孩,说:“这是你信上说的两个孩子?”
芙蓉点点头说:“带他们出来看看大上海。”
“王仁天做啥不一起出来?”
“他忙。”
“我还没吃中饭,我们去对面小饭店去吃点东西。”
“……”芙蓉看了看走得筋疲力尽的儿子。
“来,王端阳,告诉叔叔,你想吃什么?”陈崇山背着王端阳,芙蓉抱着女儿一起来到小饭店。
“吃馄饨。”王端阳指着菜单上的馄饨说。
“端阳,这是图片……”芙蓉坐下来,拍了拍女儿的背脊,跟服务员要了开水给她冲奶粉,小女孩也饿了,捧着奶瓶咕噜咕噜地吸允着。
“没事,菜单上也有馄饨,端阳告诉叔叔,还要吃点什么菜。”
“不用点菜了,馄饨里有菜。”芙蓉说。
“来个炸鸡腿,小孩子都喜欢吃……”陈崇山把王端阳抱起来坐在他这边。
芙蓉又给女儿喂了点馄饨,小女孩就睡着了。等王端阳吃完最后一个馄饨,陈崇山说:“这里太吵了,去我旅馆休息休息,晚上,我们一起回去。”
芙蓉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陈崇山去了他的旅店。他们母子三人昨晚住在防空洞旅店,早晨已经退了,本来也打算晚上回去的。到了陈崇山的旅店,芙蓉让王端阳先睡一会儿,准好陪陪妹妹。她和陈崇山到旅店的院子里,找了个阴凉的地方坐下。
芙蓉问:“你在东北好吗?”
“我挺好的,在工厂加工木材,月工资42元,上山砍树;另外每天有1元5角伙食补贴,说是伙食补贴,其实伙食是吃不了那么多的,应该算是辛苦费。”
“挺好的!有那么高的工资,真好!”
“你呢?”
“还是和小娟一起做衣服。”
“王仁天家的经济基础不错的。”
“嗯。”芙蓉看了看脚上的旧皮鞋,说,“真不好意思跟你开口,不过,回去了再出来也麻烦,还是跟老同学……”
“什么不好意思开口,你说吧!”
“想跟你借五块钱。”
“五块?”
“你也看到了,王端阳的衣服都短了一截,我想给他买一套。如果可以的话,借10块,再给他买一双鞋子,两件汗衫,两条短裤。”
“没事,等会儿我们一起去挑,不要看钱买衣,挑中了衣服……”
“这孩子要送人,我总得让他穿一件新衣服出门……”
“送人?”
芙蓉把家里的事简简单单地说了一些,说着说着就哽咽得说不下去。
“送给谁家?”
“说了几家,还没定下。”
“送给我,一言为定。”
“你还没结婚。结婚了也要五年以后才能领养。”
“我有办法!”陈崇山想起少数民族是不用计划生育的,就说:“我送你们回家后,马上回东北办结婚证,回来办领养手续。”
“姆妈,不要把我送给陌生人!您一定要送了我,就送给叔叔吧。”端阳没有睡,偷偷地躲在一辆卡车的旁边。
“我也不啥得送走端阳。这孩子特懂事,小小的年纪,一直帮我带妹妹玩。我踩缝纫机,他们兄妹俩就自己玩,他会拿着花布、小瓶逗妹妹玩。”
“这孩子绝对不能送给别人,给我留着,我去给王仁天说。”
“姆妈不要我了!叔叔你留着我吧,我会烧火、洗碗、给妹妹喂奶瓶。”
“姆妈不是不要你,姆妈因为做衣服挣的钱少,养不了你们两个,暂时寄养在叔叔家中。还有姆妈身体也吃不消,背一个还要手里牵一个。等你长大了,对,等妹妹能自己走路了,姆妈就会把你接回家的。”陈崇山抱着眼泪汪汪的王端阳说。
芙蓉被端阳的话说得心都纠起来了,听了陈崇山的话,顺水说:“端阳最懂事了,姆妈想留下你,可是,小妹妹还要吃奶。”
“姆妈,我不要新衣服,也不要吃糖小狗,你把我留下来,好吗?”
芙蓉一把抱住王端阳,全身颤抖着,低低地哭着说:“妈怎舍得呢?妈再苦再累也不会……”
“芙蓉,别难过,我会照顾好端阳的。等你身体好了,再把端阳领回去。”
“姆妈,别哭了,端阳听话。”
陈崇山递递过一条毛巾手帕,芙蓉接过手帕,擦着眼泪说:“儿子,不是姆妈不要你,是姆妈没有能力让你们兄妹俩都过上好日子。你们将来还要上学,姆妈可能还要生个小弟弟,这样,三个孩子的生活比现在更加困难了。”
端阳似懂非懂地听着,仰着小脸看着晃来晃去的树枝,过了一会儿,突然转过头说:“姆妈,您可以不要再生小弟弟吗?”
“不行呀!爷爷、奶奶就会永远都看不起你和妹妹。”
“为什么?这个小弟弟是爷爷、奶奶的宝贝吗?”
“可以这样说。”
“那么我和妹妹不是爷爷、奶奶的宝贝?”
“是宝贝,但是小弟弟能让爷爷、奶奶更加开心。”
“我让爷爷、奶奶不开心吗?”
“那倒不是,而是小弟弟能让爷爷、奶奶的心情更加好。”
端阳还想问为什么,陈崇山说:“端阳不喜欢叔叔吗?端阳能让更加开心的人是叔叔!”
“为什么小弟弟能让爷爷、奶奶更加开心,而我却能让叔叔更加开心?”
“那就像有的小孩喜欢红花,有的小孩喜欢金黄色花。端阳,你喜欢什么颜色的花?”
“我喜欢金黄色的花!我们宅上的小姐姐喜欢红颜色的花。”
“嗳,那就对了,那么端阳你愿意让叔叔更加开心吗?”
“愿意!可是我更加愿意待在姆妈身边。”
“那么,叔叔怎么办呢?”
“那么,我先跟叔叔待一段辰光,等叔叔心情好了,我回到姆妈身边,好吗?”
“好!来,我们拉钩上吊,一百年不变!”陈崇山用小拇指勾着端阳小手的小拇指,嘴早已亲在他的小脸蛋上陈崇山把王仁天约出来喝酒,
他们已经三年没有见面了,有很多的话要说。陈崇山的故事既传奇又新鲜,让王仁天既惊喜又羡慕。王仁天的故事大多在陈崇山的意料之中,还有的已经从芙蓉的来信里略知一二。让陈崇山又是感激又是妒忌,更多的是后悔。陈崇山想着许许多多的“如果”,可是,“如果”是最没用的。他心疼芙蓉,却无法给她更多的帮助,现在能做的只能让芙蓉在这个既成事实的路上走得平稳、安全一点,在沉重的生活困境里稍稍好过一点,在世俗的牢笼里不被压垮。
“你想要端阳,你的女朋友同意吗?你为了要领养端阳才提出来与她结婚,我想世上没有这样傻的女人。”
“如果世上没有这样傻的女人,也就没有端阳这个孩子。”
“我倒不是多嫌端阳。端阳是个讨人喜爱的孩子,非常懂事,也很聪明。至于多养育一个孩子,我的家境也是能够承受的,主要是计划生育太严厉了。”
“我理解,你是独子,你父母这关过不了。”
“谢谢你的理解。其实我哪有这么世俗?我现在一儿一女挺满足的,可是,我父母,我父母……”
“你父母不能接受端阳,能够理解,毕竟你是独子。那么一言为定,你可以向我算端阳在你家两年的生活费以及芙蓉生端阳的费用。在我回家之前,请你不要把端阳送给别人。这是我的唯一条件。”
“如果……你一时办不了结婚证,我总不能无休止的等下去。”
“三个月,咱两也拉钩。”
“也拉钩?”
“对了,我已经与端阳拉钩了。”
芙蓉抱着女儿,领着儿子等在石桥镇,怀里还夹着一件新的绒线衫。陈崇山提着人造革旅行包从石桥那边走过来,端阳眼尖扑了上去。
陈崇山抱起端阳说:“叔叔先到那边帮端阳报个学前班,马上回来接端阳过去。”
“我也能像小姐姐那样背着书包上学去。”
“对!”陈崇山用手搂着端阳软软的头发。端阳开心地捧着陈崇山的脸亲着,鼻涕蹭得陈崇山一脸。
芙蓉用手绢擦着端阳脸上的鼻涕,顺手也擦了一把陈崇山脸上的鼻涕。悠悠地说:“这是我在给父母的长信里写明送给你的,所以一直留在我母亲的柜子里。你回来了,物归原主。”
陈崇山放下旅行包,也放下端阳,双手接过绒线衫,说:“在你最困难的时候织的。”说着把绒线衫放在鼻子上闻了闻,弯下腰颤抖着双手装进旅行包,直起身来时右手在眼睛上抹了一下。
芙蓉说:“不知道什么时候是我最困难的时候。我总觉得困难老是追着我不放。”
“会好起来的。你还年轻,好日子在后面等着你。”
“我只是想把孩子养大了,他们能自己寻饭吃,就好了。特别是端阳,谢谢你!陈崇山,由你爱着他我就放心了,即使我永远泡在苦水里,也在所不辞。”
“有孩子,就有希望。噢,小四轮来了,再见!”乡下没有公交车,这种在后拖箱里钉两排坐凳的小四轮,就是乡下的公交车。陈崇山把旅行包往里一放,翻身跃入后拖箱,朝芙蓉招招手,小四轮在一片烟尘里渐渐远去。
“再见!一路平安!”
“叔叔再见!”
陈崇山背着个大包裹,提着母亲给他准备的家乡菜和家里织的老布被单,回到东北自己屋里。他刚去东北的时候住在娘姨家的楼上。他老是弄些禁书在楼上看,几次被姨父撞见后,姨父跟妻子说木材厂里正在给职工盖宿舍,想想办法帮他弄一间,他这样我很为难。举报吧,自己的外甥,不举报万一传出去,我们一家老小都要受牵连。
陈崇山分到了一间筒子间,中间用木板做了隔断。后半间房间兼书房,前半间餐厅兼客厅。一栋五层楼里,住的都木器厂的工人和家属,一家一间,孩子多的一间半,就是三间分两家,这是大户,做饭都在走道里放一只煤球炉子。木器厂的工人有利条件么,近水楼台先得月,大家都从厂里捡些零料木材回来。做个碗橱、桌子、床、椅子、凳子,甚至有人还做了衣柜。
陈崇山放下行李,就去新华书店把金惠美邀来。金惠美不知道出了什么大事,怎么才回老家就回来了?也不敢问,忐忐忑忑跟着过来了。她一来就找木片生煤球炉子,陈崇山把她按在一张椅子里,自己坐在她的对面,郑重地说:“我今天要跟你讨论一件比国家大事稍微低一级的大事。”金惠美先是一急,但看他喜笑颜开,觉得不是坏事。
“你就为这件事提早回来的?”
“你知道我爱着一个女孩!”
“这个,你以前说过很多次了。你说,这个女孩为了摆脱家庭成分不好的困扰,嫁给一个军官。但是你仍然爱着她,所以你不能再爱我。”
“我现在还是爱着她。”
“我懂,你仍然不能爱我。”
“我想与你结婚!”
“你说……”
“我说,我想与你结婚,但是你要允许我在心里仍然爱着她。”
金惠美想:一个南一个北,千里遥遥,你心里爱着她碍什么事?你就是不说出来,我又奈何你心里爱着谁?我爱你,不管你心里爱着谁。以前,你总是说因为心里爱着一个女孩,所以不能接受我。今天,你终于提出来要和我结婚,我还会在乎你心里的事吗?
“是你父母催你结婚的?”金惠美嘿嘿笑着说。
“不是,是我自己要结婚。我们明天去办结婚证,后天去见你父母,然后跟我去见我父母。”
“一定是你父母……”
“我还有一个请求,非常为难你的请求。”
“说出来听听?”
“我要领养一个儿子。是我爱过的那个女人生的。”
金惠美收住了笑容,心里想他仍然爱着她,娶不了她就领个她生的孩子。默默地数了一会儿手指头,终于抬起头问道:“多大?”
“还能多大,我来东北后才生的,两周岁。”
金惠美想:一个小不点儿,哪里记得谁是他的亲娘?只要我对他好,他长大了就认我为亲娘,领养就领养吧。而且听说他母亲很漂亮,也聪明。再说我是少数民族,不受计划生育限制,就当我自己多生一个。
“好!我同意。”金惠美伸手与陈崇山击了个掌。
“那么,我们现在动手布置新房!”陈崇山把金惠美推进后半间,打开大包裹,一堆崭新的上海货。陈崇山在老家的黑市市场买了布票和工业券。在上海买了两条毛骨被面,一条红一条绿,还有中间有个大喜字的床毯,一对绣花枕头,一双女式皮鞋,一件红花头的确良棉袄,藏青色毛的确良裤子,棉毛衣、裤……
“喜欢吗?”
“你那来这么多钱和布票?买这么多的东西。你自己呢?”
“拾着的。”陈崇山呵呵一笑,又打开旅行包说,“我自己的在旅行包里,哦,旅行包里还有我母亲织的被单布,还有家乡菜和家乡的小吃。”陈崇山从表袋里摸出一个手绢包,“来,把手伸过来。”
“……”金惠美看着他把手绢一层层发开来。
“现在都不时兴这个,我妈偏要我带给你。来,把手伸过来。”
金惠美窃窃地笑着把手伸了过去,陈崇山把一枚金灿灿的戒子给金惠美戴上,金惠美的心怦怦跳着。她偷偷地捏捏自己的手背,很疼,心里说是真的,不是做梦。这样的梦不知做过多少回。她脱口说:“今天不是梦,是真的。”
“不是梦,是真的!从今天开始你不是我的女朋友,而是我真真切切的妻子!”
金惠美一把抱住陈崇山,呦呦地哭了。陈崇山抱着她,用手理着她的黑发,心里说多善良的女人,多好的女人呀!我愧对了你!谁能娶上你这么好的女孩,谁就是有福气的人。从今之后我要为你负责,我要好好的爱护你,让你有个安居乐业的家。我爱芙蓉,这是嵌在我的骨头里的,无法抹去。你对我的好,我也永存在心坎上。你为了我吃了不少苦,你为了我放弃很多好的因缘。我爱芙蓉接受芙蓉的儿子,你爱我居然愿意未婚就当妈妈。我欠你的太多太多了。
陈崇山带着金惠美回到上海,又给金惠美买了几套春秋衫和夏装。在上海,棉袄和棉毛衫已经热得不能穿了。金惠美买了些小孩吃的蛋糕、花生糖,买了一个塑料娃娃和一把塑料枪。一只手拎着个花布包,里面是她母亲给她装的黑木耳、人参、菌菇干等,另一只手里拎着重重的一袋黄豆。陈崇山的旅行袋里也装着金惠美娘家准备的东北特产,还拎了一袋大米,在上海买的东西只好背在肩上。
傍晚时分,回到了陈崇山家里张罗的新房里,陈崇山千叮万嘱要简单,临时住几天而已。家里还是买了新床,油漆了老家具。床上的被头也是新弹的被絮,的确良被面,母亲织的被单布,铺四页综织的床毯。梳妆台上一对插着塑料花的花瓶、一套玻璃茶具和梳头盒是芙蓉送的,一对热水瓶是朱跃键夫妇送的……
第二天正好是初二,陈家办了喜酒,请了很多亲戚。芙蓉和王仁天带着端阳抱着小女孩也来喝喜酒。端阳看见穿着新衣服的陈崇山,立刻奔过亲昵地牵着他的手问:“叔叔您报名了吗?”
“报好了呀。不报好,我怎么回来接端阳去上学?”
“小姐姐有书包的。”
“叔叔帮你买个比小姐姐的书包还要漂亮的书包,好吗?”
“嗷嗷!我也有书包了。”端阳奔到妈妈身边,高兴地说,“我的书包比小姐姐的还要漂亮!”
王仁天感叹地说:“这个陈崇山真有本事,几天就淘着老婆了。咦,这个女人是不是有暗毛病,这么能自己还没生孩子,就领养人家的孩子。”
芙蓉听了心里酸溜溜的,脸上笑得像一团花似的与金惠美打招呼。金惠美第一次见到芙蓉,心里一惊,心想陈崇山一直说芙蓉怎么美丽、端庄、能干,今天一见真是大跌眼镜!头发干枯,跟她握手像个老农一样,手心里硬硬的,手背上布满了裂痕,有的结了痂,有的在渗着血。身材到蛮好的,看不出生过两个孩子。脸上虽然茶了粉,但是仍然能看得出淡淡的黄褐斑。
“妹子,辛苦您了!”芙蓉转过身拉着端阳说,“端阳,叫阿玛尼!”
“阿玛尼!您真漂亮。”端阳讪讪地笑着对母亲说,“阿玛尼是新娘子。”
“你听谁说的呢?”金惠美说。
“小朋友们都这样说的,他们都说你和叔叔是一对新郎新娘。”
“端阳,又顽皮了!”芙蓉举起手做要打端阳的样子,端阳笑着逃开了,芙蓉微微一笑说,“妹子,端阳就是这个样,今后烦请您多多管教。该骂的要骂,该打的就要打。”
“这孩子真机灵,我太喜欢了。”
芙蓉舍不得端阳,见金惠美慈眉善眼的,心里宽慰多了。这些日子,一想起要把端阳送人就失眠,就淌眼泪。
左紫兰拎着用侨汇券买的羊毛毯子,去陈崇山家贺喜。远远就闻到米酒甜甜的清香中夹裹着鱼肉的香味。走近热气腾腾的院子,有一股浅浅的硫磺香气扑面而来,几个孩子在爆仗纸屑里在找着什么。堂屋里飘出来一阵阵温暖的美味香气,令人咽口水。人头济济的堂屋里,嗡嗡的人声溢满了每一个角落,每个人的脸上挂着微笑。六张八仙台上放好了啤酒、米酒、白酒,几个年轻人用木盘子端来装得整整齐齐的冷盆,每张桌子上放六盆各色冷菜。
“啊呦,左老师,您来就来了,还带这么贵重的礼物干啥呀!”陈崇山拉过金惠美说:“这是我的老师,左老师!”
“左老师好!”金惠美向左紫兰鞠了一躬。
“外婆!”端阳缠着左紫兰转了一圈。
“啊呦都来啦!”
“姆妈和妹妹在那边。”端阳指着正在和邢美丽说话的芙蓉。
芙蓉看着一脸幸福的邢美丽。她生了个女儿,朱跃键不是独子,他们只好领了独生子女证。女孩比端阳还大一点,已经上了幼儿园。邢美丽的手上没有裂痕。就是女儿兜尿布的时候她也很少洗的,朱跃键家里弟妹多,帮着抱孩子的洗尿布的喂饭的一帮子人。芙蓉非常羡慕,自己带两个孩子,没有人帮助洗过尿布。母亲忙不过,志龙生了双胞,阿爸一直帮助洗尿布,母亲学校回来帮着抱小孩、喂饭。端阳的尿布,王家理所当然不洗,可是第二个因为生了女儿,把王家的人都气跑了。自己生了两个,接下来还要生一个。
芙蓉低头看看自己布满裂痕的双手,叹口气抱着女儿想找个角落喂奶,听见端阳的声音,才看到母亲也来了。左紫兰拍着手要抱芙蓉手里的女孩,女孩往芙蓉肩上一靠,左紫兰说:“还认陌生,是外婆不好,抱你抱得少,显得陌生了。”
芙蓉想起她和雅兰、邢美丽一起上学的情景,她们一直默不出生字、背不出课文,常常被老师留下来补做作业。后来,她们都没有考上初中;现在她们都比自己活得好。当年朱跃键追自己,自己真的不肖一顾,现在朱家把邢美丽当个宝。自己心里爱着陈崇山,可是,一心思想要改变自己的政治面貌,却落得身败名裂,被王家看不起。偏偏二胎又生了个女儿,要是颠倒一下也许好一点,端阳是个女孩子……
“芙蓉,端阳送给陈崇山,新娘子能接受吗?”左紫兰说。
“这是陈崇山的条件,他本来不想结婚的,为了端阳才急冲冲回家与金惠美领结婚证的。”
“要是以后反悔了,还会待端阳好吗?”
“看金惠美是个善良的人,要是以后不待好端阳,那也只能听天由命。我都听天由命,谁能顾及端阳!姆妈,我真想离婚,带着两个孩子过,再苦,总不至于骨肉分离。”
“算了,算了,好才端阳不是送给陌生人。也许你再生了个儿子,王家一高兴把端阳也领回家。”
“我也这样想。户口让金惠美顶一下,她是朝鲜族不受计划生育限制的。等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我们把端阳领回家。”
“嗯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