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作品名称:云梦回忆 —— 回不去的知青时代 作者:金舟 发布时间:2020-02-20 16:32:12 字数:5100
卫燕南一直盼着他的信,离收到上一封信,已有数星期了。
在上一封信里,岑玉来寄来了改就的长诗《巨鱼传——云梦湖传说之一》。
浩浩云梦水,碧波衔青天。
人传有巨鱼,深居百丈潭。
吹气水汩汩,挥尾白浪翻。
好听渔人歌,出水如浮山。
当年日寇来,歌声一度断。
汉奸引贼船,横冲撞渔舢。
怨魂惊巨鱼,大怒出深渊。
风狂使天昏,咆哮卷恶澜。
钢炮不入身,岂怕铁甲寒。
金鳞竖片片,一口吞敌舰。
风平浪复静,云散日又开。
数月泛殷血,水鸟泣潭边。
从此歌再美,不见鱼露颜。
人说鱼战死,白骨埋深潭。
虽属一传说,听者谁不怜?
不愿鱼伤逝,但愿鱼伤痊。
渔歌今胜昔,几唤鱼魂归。
清晨薄雾里,我若见隐现。
鳞光飞金彩,脊背留伤瘢。
今作巨鱼谣,愿尔美名传。
那天一位高中时的同学正好来看她,她就把诗给这位同学看了。这位叫孙丽君的同学,读书时也喜欢古典文学,看过《红楼梦》后,表示要作王熙凤一样的人。她这天是来送请帖的,春节她要举办婚礼嫁人了。
“不错,还不错。”她又问,“这是之一,还有之二呢?”
“哦,《渔人传》(这是岑玉来计划写的云梦湖传说之二),还没写出来哩。嘻嘻。”卫燕南一笑道,“我给你看他怎么评价王熙凤的,好吗?”
“他怎么评价王熙凤的?”孙丽君也很感兴趣地问。
“也用诗呀!”卫燕南道。
“不是问这,不过,快拿出来我看看!”孙丽君催道。
“嗯!”卫燕南忙从书架里找出了夹在书本中的几页纸,上面是岑玉华用B2铅笔龙飞凤舞地写的《红楼杂咏》。
一、曹雪芹
秦淮奢华不知愁,好运谁家能千秋?
锦衣玉食还未忘,绳床瓦灶写红楼。
二、大观园
红楼梦里温柔乡,群芳斗妍沐艳阳。
曹公下笔不留情,风雨来时皆遭殃。
三、贾府
白玉为堂金作马,隐衷借言贾不贾。
豪门张狂多不端,岂怕焦大骂不骂?
四、贾母
史家姑娘贾家娘,联姻只为强中强。
应是前世未修彻,老来儿孙惹祸殃。
五、宝玉
生来亦奇衔石头,混世魔王有何求?
不爱仕途伴君王,冥顽不化爱自由。
六、黛玉
只因前世为仙草,高洁自许亦孤傲。
潇湘馆里暂寄身,葬花唯恐掉汚淖。
七、宝钗
姑娘生来带金锁,艳冠群芳红似火。
金簪本应雪里埋,桃代李僵亦苦果。
八、太虚幻境
太虚幻境须细看,红楼深意或可勘。
悟得光明自在禅,真道难言且强言。
九、金陵十二钗
十二钗又十二钗,三十六钗皆命薄。
莫道曹公不怜玉,大厦将倾都是祸。
十、好了歌
好了好了好了歌,人情冷暖道尽了。
你方唱罢我登场,世事无常谁了了?
十一、元春
贵为皇妃命有数,鲜花着锦怕过度。
省亲别墅泪水多,玉殒香消逢虎兔。
十二、凤姐
喜笑怒骂藏文章,一计更比一计强。
翻手覆手弄风雨,机关算尽哭断肠。
十三、探春等红楼三春
玫瑰红香压群芳,巾帼又比须眉强。
红楼三春应叹息,生于末世总凄凉。
十四、妙玉
孤高自命槛外人,拢翠庵里避红尘。
天生丽质难为僧,心未真空又沉沦。
十五、晴雯
晴为黛影更愤世,心比天高命如纸。
昙花一现敢争春,曹公苦诣应细思。
十六、刘姥姥
姥姥个性本诙谐,讨趣装疯又卖傻。
莫道穷妪打秋风,救孤要待倾大厦。
十七、柳湘莲
孤芳自傲笑世浊,浪迹天涯又为何?
赠剑定情已草率,削发未必为娇娥。
十八、尤三姐
身陷污淖心何如,曹高二公诣相殊。
一浊一净曲虽异,血溅鸯剑同归途。
十九、高鹗
续貂且慢论真伪,破璧重圆更瑰玮。
高公大功于红楼,炳炳烺烺岂狗尾?
二十、红学
假语村言贾雨村,真事隐去甄士隐。
迷雾重重难追究,可叹红学亦浑沌。
在第八首《太虚幻境》一首下,有一小注:高鹗对自己参与编辑、整理、出版《红楼梦》的功劳很自负,《重订红楼梦小说既竣题》诗云:老去风情减昔年,万花丛里日高眠。昨宵偶抱嫦娥月,悟得光明自在禅。
“你看第十二首,就是你喜欢的凤姐!”卫燕南见孙丽君从头认真看着,便指点起来。
“让我自己看么!”孙丽君饶有兴致地一首一首地看着,有时还读出了声来。
卫燕南觉得她似乎是很欣赏这些诗句的。
孙丽君看毕《红楼杂咏》后,却道:“他大概读过佛经的。”
卫燕南回想了一下,不以为然地道:“他哪里会读过佛经?”又反问道,“你从哪里看出来的?”
孙丽君道:“‘悟得光明自在禅’,自在禅,禅,都是佛教的东西。”
“他不是在注里说明,是引用了高鹗的诗句吗?”卫燕南道。
“那‘真道难言且强言’呢?”孙丽君反问道,见卫燕南一时语塞,又笑道,“还有一首,咏《妙玉》的。”孙丽君念起咏妙玉的那首诗:“孤高自命槛外人,拢翠庵里避红尘。天生丽质难为僧,心未真空又沉沦。”又强调道,“‘心未真空又沉沦’,你看不是谈心、谈真、谈空的?他至少知道六祖的故事。六祖的那个偈,我还记得一、二句——‘本来无一物……’记不得了。”孙丽君怕说错,只说记不清了。所提到的六祖慧能的故事,是指六祖初出家,在黄梅东山寺五祖弘忍处学佛,五祖让他在碓房里舂米。一天,五祖想到自己渐渐老去,要在弟子中物色接班人,于是让众弟子各做一个偈子,显示开悟程度。大弟子神秀做了一偈,写于廊壁上:“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五祖看了此偈,认为神秀还未见本性。在碓房舂米六祖也来看了,认为大师兄不彻底,也做了一偈,写于墙上:“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五祖看了,把衣鉢传给了他。
“‘孙猴子’,你在说什么?什么五祖、六祖的?”卫燕南问道。
“喔,给你说不清了!五祖、六祖么?”孙丽君想了一下道,“你只要记住是佛教的两位祖师就可以了,是师徒两人。”孙丽君又想了想道,“《西游记》你看过,里的‘孙猴子’叫什么?不是叫悟空吗?”
“喔!”卫燕南恍然大悟似地道:“他要末真是读《西游记》,学到的一点牙慧。”
“那你太小看人了!不过,”孙丽君道,“也有可能,听说是有人读《西游记》,读得悟道了。你相信不相信?阿弥陀佛!”孙丽君还夸张地双手合十,向卫燕南做着怪脸。
“‘孙猴子’,你要吓死人?”卫燕南道,“还没有狠狠触及你灵魂,是吗?”
“我投降,”孙丽君道,“不瞎说了,不瞎说了。”孙丽君又叹了口气道,“他确实很会写,但现在多写这些,又有什么用?”
卫燕南本来希望听到这位同学对岑玉来才华的赞美,想不到这同学会这样发问。
“有什么用?”她仿佛自言自语地跟着道,心中很是迷惘。她想到了心底里的疑问:难道在我们的生活中,除了革命、政治,就不能有其他东西了吗?人也不能有自己的梦想了吗?想到岑玉来因写诗而倒了霉,她又很惘然地问道,“难道有梦想的人,在这世界上注定要倒霉吗?”
孙丽君点头道:“现在这种时候,还是少写为妙。你们也快点结婚吧!”
“你说什么?”卫燕南又摇起头道,“我妈不会同意的,一定要等他上调回来才可以。我妈不希望我们两地分居。”
“你妈也有道理,”孙丽君道,“那你让他快上来吧!”
“那有这么容易?”卫燕南道,“你没有去过(农村)不知道的。真有一、两只上调名额,会有多少人盯着?”
“那他不是副指员吗?权力不用,过期作废。”孙丽君这时用了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她。
卫燕南知道,这位老同学一定认为她上调当老师也是靠了岑玉来“开后门”的。而且,你再怎么解释也没有用,这位老同学是不会相信的。便黯然地道:“他大概也没有这么大的权力。”
“这我可不知道了。”孙丽君不相信地道。
看着沈丽君一脸不信的样子,卫燕南无奈地道:“‘孙猴子’,我知道你不会相信,但我可以告诉你,他有这权力,也不不见得会肯这样做。”
“这我有点相信。”孙丽君道,“他是不是这样一种人?他有时像诗人一样天真率性,不知深浅地处世、待人,有时又像哲人一样冷静和理智,怀着深广的悲悯情怀。”
“我也不能肯定,也许是吧?”她显得犹犹豫豫地道。
孙丽君点着头道:“这种人有时自视甚高。”孙丽君又拿起《红楼杂咏》,念起岑玉来咏柳湘莲的两句诗,“‘赠剑定情已草率,削发未必为娇娥。’”感叹道,“写了一段悲情,不要一语成谶啊!”
“你说什么?”卫燕南感到惊悚地问。
“哦哦!”孙丽君道,“我是信口开河,随便说了一句,不知自己说的是不是合适!”
卫燕南知道这位老同学不是随便说的,当然也谈不上深思熟虑。她清楚在她回家之前,母亲一定已与孙丽君说了许多话。是母亲的担忧与想法,让孙丽君产生了微妙的想法。“我妈是不看好我们的,”她在老同学面前如实地道,“我母亲认为他诗人式的浪漫、孤高,最终会害了他的。说他会被丢在乡下一辈子,说我跟着他会吃苦的。”
“你如果不要他,我要他!”孙丽君开玩笑地道。
“你?”卫燕南先吃了一惊,但马上笑道,“我说过不要吗?你真像凤姐了,贪得无厌!”
“可惜,我已不能要了!”孙丽君又装惋惜地道。
“你开这玩笑?”卫燕南深为不满地道。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孙丽君背着《红楼梦》中对凤姐的判词,笑着问道,“是不是?”
“你,叫人怎么说你?”卫燕南也跟着笑道。
那天,她把孙丽君送到了车站,其实孙丽君离她家只有几站路,但孙丽君说自己肚子里已有小宝宝,不想走太累。她不知孙丽君是否又在开玩笑,但她确实是一点看不出孙丽君“有的”样子。也许是因为初冬已很冷,穿的衣服太厚,才看不出来的。这时路面上,还有一些从悬铃木树上刚掉下的枯叶,一阵风过,会像风车一般转动着向前滚跑,发出咯咯的响声。
“你妈说得也对,”等着车时,孙丽君对她道,“你跟着他,极可能是没有安稳日子过的。他一定自视很高,不甘安于现状的。”
“他是说过,要学屈原:‘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卫燕南有点不安地道。
“哦,车来了,”孙丽君临上车前对她道,“你若与他分手,我给你介绍一个。”
“‘孙猴子’,你要死啊!”她禁不住地骂了一声。
孙丽君回头对她古怪地一笑。
她报以一丝苦笑,“分手”一直也是她内心的隐忧啊!
从车站走回到家门口,刚要掏钥匙开门时,仿佛一直竖着耳朵等着她回来的母亲,快速从房子里出来,为她打开了小院的铁皮门。
“妈,”她心里明白母亲一直等着她,有话要与她说,则任性地道,“我(累得)不行了,太想睡觉了。”
“人家难得来的。”母亲道,“你讨厌人家吗?”
“妈,你想哪里去了?”她心中想:我还不是讨厌你又要啰嗦!
母亲跟在她后面进了客厅,关上门时就对她道:“你看,人家都要结婚了……”
“妈,”她已走向楼梯口,但又停下步来,不让母亲说下去,不满地问母亲道,“你对人家瞎说了些什么?”
“我瞎说了什么?”卫母反问道,“是她问了我,问你们什么时候也可以结婚?我才告诉她,一个还远在乡下,怎么结婚法?”
她想了想道:“那也不要瞎说他呀?”
“谁给你说的,我瞎说了他?”母亲道,“我想,孙丽君也不会瞎说吧?”
“孙丽君是没有瞎说,是你对她瞎说。”她道,“你怎么能说岑玉来在农场一辈子出不来了?”
“这我不是瞎说,”卫母道,“我是有这种担忧。他如果真的上不来,你们是不能结婚的!”
“我会等他!”卫燕南口气坚决地道。
“他一直不上来,你也等他?”母亲问她道。
“也等!”她铁了心道。
“那你不是在害自己?”母亲又道,“他如果真爱你,他也不应该拖死你的。”
“妈!”卫燕南几乎叫起来,“你怎么这样说话?你……”卫燕南落泪了。
“我说错了吗?我说错了吗?”卫母问着女儿,同时也问着自己。卫母也流起泪来,“你爸反正是百事不管,都要我一个人操心。鸿南通过你姨好歹去了部队,我放了心。莺南远在云南,还不知怎么办?你总算从农场回了城,但早已到了结婚年龄,人家都一个个结婚了,我心里能不急吗?”
“妈,”卫燕南见母亲伤心,安慰母亲道,“我会让他一有机会就回来的。”
那天,她给岑玉来的回信中,称赞了几句《巨鱼传》后,也发问道:“眼前,写这些有什么用吗?”信寄出后,她有些后悔。她自觉已变得太实用主义、太庸俗了。“人难道除了讲实用,就没有其他东西可讲了?我怎么能责怪他追求美和抒发他自己的情感呢?”
几个星期来,她一直等待着他的回信。在失望之余,她也后悔不已。她有时怀疑是自己那个太实用主义的“问”,把岑玉来气坏了,才不给她来信的。不过,想想岑玉来也不至于会这么小心眼,他常念《岳阳楼记》(宋范仲淹)中的名句:“衔远山,吞长江,浩浩荡荡,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他又欣赏杜甫的“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诗句。他也曾尝试过把这种传统文化中的博大精神与马克思主义的联系起来,说这是与“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的精神是一致的。她曾嘲笑他这是“硬装榫头”,可他回敬她是“要丢掉老祖宗”,是“历史虚无主义”。她想到一次她还攻击他“也是一个假马列”,他也没有生气,而是沉思了片刻道:“我从来没有认为自己已是真正的马列主义者,而只是一个信奉马列、认真学习马列和毛泽东思想的人。但我也忘不了屈原,忘不了李白、杜甫,忘不了苏东坡的‘大江东去……’”他又困惑地道,“难道真的不能两者都要吗?”
对一直收不到来信,她也想到了,是不是与上次出车祸那样,又发生了什么意外。为此,她想去岑玉来家去看看。不过,又感到很为难,她还没有单独去过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