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作品名称:云梦回忆 —— 回不去的知青时代 作者:金舟 发布时间:2020-02-19 22:03:41 字数:4036
他们走近连队时,天已完全黑了。
“食堂里没饭吃了。”大老王对岑玉来道,“跟我到老于头家去吃一点吧?”老于头是连队蔬菜组的一位老农,家属在连队,住家属宿舍,可以自己做饭吃的。大老王与老于头关系很好,因开会等原因误了时间,常去他家里蹭饭,不过,大老王每次休假从城里回来,总会大包小包地送老于头不少东西。
“我有饭吃。”岑玉来道,“他们见我回来晚时,会替我买好饭留着的。”
“嗯,”大老王道,“虾有虾路,蟹有蟹路啊!”
“才回来?”他一回到茅房(知青宿舍),孟立军告诉他道,“你的饭送到老吴家保温着,你快去吧!”显然,孟立军一直等着他回来。
他匆匆赶往家属区。家属区由二排两层的楼房与一排一层的平房组成,两层的楼房,在他们到农场时已有;那排一层楼的平房,是他们看着它造起来的,都是一室户的,老吴家就在这一排平房中。老吴是在老婆调来农场工后,分到了这新房的。对此,老吴是很感激大老汤和从中帮忙说话的许多人,其中包括他。老吴家陈设很简单,一进门就看到一只大床和一只上下铺的小床,床边有一只小桌子和几只高低不等的竹椅和木凳。老吴有两个女儿,此时,小女儿已在小床上睡觉,大女儿已上学,正在小桌子上做功课,抬头叫了他一声叔叔后,又埋头做功课了。
“你坐,”老吴让老婆去灶间看看饭还热不热,“不热的话,再加把火。”
“不用了。”他道,“天不是最冷,都能吃。”
“在我家,你还用客气?”老吴又拿出了一瓶东西来,问他道,“这蟹糊不知你敢吃不敢吃?”
“什么美味?我尝尝。”他饶有兴致地用筷子挑了一撮蟹糊放嘴里品尝,“很咸,但也很鲜。怎么弄的?”
“蟹是休息天去湖边抓的。”老吴道,“洗净,加上盐和酒,捣碎,放上几天就可以了。”
“生的,不会拉肚子吗?”他有点不放心了。
“一般不会。”老吴道,“我经常不用其他菜,两碗饭,一勺这蟹糊就解决一顿了。比什么都好吃!”说时,他老婆把热好的饭菜拿了出来。
“嫂子,又麻烦你了。”他笑吟吟地接过饭菜。
“不麻烦。”吴嫂道,“老吴都亏了你。”
“嫂子,”他道,“你不要有这想法。你再这样说,我也不好意思来你家了。”
“那我不说了,不再说这了。”吴嫂真的着急地道,“你趁热吃饭吧。”
他宽慰吴嫂道:“那我还会来麻烦你们的。”并笑着看了看老吴,老吴也老实巴交朝着他咧嘴笑着。
“听说会上有人要喊反动口号?”吴嫂见他饭吃得差不多时,看了一眼丈夫老吴后,不相信地问他道。
“她是疯了。”他解释道。
“她是疯了!”吴嫂有点气愤地道,“她一定地主、资产阶级出生的,共产党打倒了他们,让我们穷人翻了身,他们不满意,想反对共产党,从新回到他们的天堂去。”
“吴嫂,”他又解释道,“她是疯了,是老百姓常说的,是发神经病了。”
“是发神经病!”吴嫂道,“不发神经病的人,怎么会反对共产党,我们农村也有人,是一些地富反坏右和他们的子女,但也不敢在大会上反对啊!”
他又看了看老吴,老吴目光立即避开了他。他理解老吴此时的尴尬,也理解吴嫂对党的补素的阶级感情。他听老吴说过夫妻俩几乎都是孤儿。吴嫂的父母,在吴嫂五、六岁时,都被日寇杀害的,埋于有名的“万人坑”(那次日寇扫荡杀了成千上百名手无寸铁的百姓,被埋于此坑中)。吴嫂先是由一位堂房叔叔收留的,后来这位堂叔实在养不起她时,把她送给一个地主人家做丫头,据说这位叔叔也拿了人家一些粮食等什么的,因此,说卖也是不冤枉的。她因人小,许多事不会做或做不动,责骂、挨打就成了家常便饭。她想过逃走,但逃哪里去呢?她只知道有一个哥哥在遥远的上海做学徒,但她一个身无分文的小姑娘,又怎能去得远在天边的地方呢?她长这么大,还是在父亲活着时,带她去过一次附近的镇上,除此之外什么地方都没有去过。那次到镇上,见人很多,心就紧张、害怕,牵着父亲衣服不敢松手。因此,在受了责打的长夜,她也只能偷偷饮泣。解放时,她已十二、三岁了,但由于营养不良和常年缺少睡眠,发育很不良,个子还像个七、八岁的小孩一样。解放军一个连长把带到县城,送进了县里新办的孤儿院。她开始了识字、做游戏的新生活。也是在这孤儿院遇到她现在的爱人吴斌。吴斌比她大二岁,也是个孤儿,但严格来说,也很难说一定是孤儿,因为父亲是病死的,母亲是失踪的,也许还活在这世界上的某个地方。他向送他来这孤儿院的警察,提出过帮他寻找母亲的请求,但人家告诉他,没有完整的资料(包括他对母亲脸部特征的记忆),是很难帮他找到母亲的。他们在孤儿院相识,并渐渐产生了感情。对这样两个解放前挣扎在生死线上的孤儿,解放后过上了安定、有饭吃的好日子,他们对新社会,对党和领袖的爱是打心里来的,见谁要反对毛主席、反对共产党,也会从心底里产生出一种愤怒和憎恨。
“我不知老吴到底怎么给你说的?”他对吴嫂道,“我说的发神经病,不是骂人时骂的‘神经病’,而是真的生病了。”于是,他把杨萍被男友抛弃等情节说了说。
“世界上有这么坏的男人!”吴嫂感慨地道。
“是太坏了。”他老吴跟着道。
“这下我清楚了。”吴嫂却扫了老吴一眼道,“你开会在开点什么?连人家生病不生病也没有搞清楚,说起来,还自以为了不起!”
“嫂子,”他劝道,“你不能怪老吴,当时会场上乱糟糟的。他是搞不清楚的,我也是会后才知道的,她是真的疯了。”
“你不要得意,”吴嫂又对仍干笑着的老吴道,“人家小岑是帮你说话,你要好好地向人家小岑学习、学习!”
“嫂子,你说错了。”他道,“不是你们向我们学习,而是我们要向你们学习!我们到农村来,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
“你们是读书人,我们大字也不识几个,怎么好教育你们?”吴嫂与许多农村人一样对知识、对掌握了知识的人抱着一种敬畏的心理。
“这教育……”他觉得一时说不清,便道,“我要走了,有人还等着我。”
在走回茅屋(寝室)的路上,思索起刚才觉得一时说不清,而没有回答吴嫂的问题来:一般来看,农村还是那么贫困落后,许多人(包括一些贫下中农)连话也不大会说的。那末,知识青年的接再教育又从何谈起呢?不过,刚才他已看到,像老吴夫妇这样的一些人,他们忠厚老实,对党和领袖十分忠诚,虽无慷慨激昂的言辞,但在平时的生活中一言一行上都体现着,仿佛是渗透在他们血液中的。他意识到,所谓的“再教育”,应是广义上的教育,包括了一种潜移默化的影响……
“回来了?”孟立军看到他回来,显出一种喜出望外似兴奋。显然,心中有许多话要对人说,闷在心里面实在太难过!
他建议道:“‘孟排’,我们出去走几步?”
他们走出了草房。
“往哪里走?”孟立军问。
“就往前走吧。”他道。于是,他们走上通往大田的机耕道。已深秋的农田几乎光禿禿的,在朦胧的月光下,显得有些凄凉。这时,他脑子里想到以前与卫燕南傍晚在这条道上散步时,有时见绿色的麦浪在睌风中像巨大波澜一样翻滚,有时闻从静静的水田中发出的淡淡的稻花香,回想起来心里有一种莫名的伤感。
走在他边上的孟立军,一直滔滔不绝地讲着内心的感受,而他只是默默地倾听着,最多劝慰一句半句。当孟立军当孟立军提起学校里的一些往事,又突然站定下来,对他说“我是不是要对你说一声对不起?”时,他看着孟立军不满地道:“我说过要你说‘对不起’吗?我倒是说过,我不过是比你们慢了‘半拍’!”
孟立军悔恨地道:“当时真的很可笑,荒唐!把一些日常生活中的鸡毛蒜皮小事,都上纲上线地批了,现在看来都是小题大做!还认为是觉悟高的体现。”
“你们都不相信我!”他仰头望起星空,内心波澜难平。想到当时自己怀着“士可杀不可辱”的傲气,决不肯叫承认什么就承认什么(保皇派),让低头认罪就低头认罪。但看到台下的怒火,大有不低头,就要动手起来的架势,也明白后果或许不堪设想,也想到过“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的说法。不过,又觉得自己并没犯什么罪,怎么能随便低下自己高贵的头颅?想到从小到大,也只是在父母面前、老师面前,犯错后才自觉地低过头。因此,当听到有人说“向毛主席低头总可以吧”时,像听到了要自己向父母、向老师认错一样,就觉得这当然可以接受的,才转过身向贴在黑板上方的毛主席像低下了头。这时心中还有一种是在向父母、向祖母辈,无声地倾吐着自己的委曲和伤心一样的感觉。
“当时真的还认为你太顽固、太嚣张,目中无人!”孟立军深愧疚地道。当时那一声“向毛主席低头总可以吧”,正是他孟立军叫的。但当他看到岑玉来真的向毛主席像低下头时,在内心深处里他竟感到了一种恐惧:一个人会就这么轻易地成为了保皇派,反动分子,一生就这样完了吗?“我自己也会如此吗?”他心底里冒出了此想法。“不,”他马上否定了这种想法。想到自己是立场坚定,旗帜鲜明,他的这种出于自危下的心态,也是当时的一种普遍的心理状态。因此,“革命”、“造反”,在当时几乎都是在比谁最左?
“像是梦了。”岑玉来把目光从浩瀚的星空中收回来道,“都过去了,只当是一场儿戏吧!‘相逢一笑泯恩仇’,儿戏已矣同学在。”他借用了鲁迅先生“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中的一句诗,又自己发挥了一句。
“嗯。”孟立军点着头。
“我们付出了,也有所收获。”他干笑地道,“至少我们是成长了。‘风物长宜放眼量’。”
孟立军看着星光下朦胧的他,欲言而止。
俩人都沉默了。
孟立军长吁了口气道:“我们回去吧!”
“回去,该回去了。”他想到大老汤开过会回来,明天也许会在连里传中央文件了,又不知会发生些什么事?
“你为什么还不写申诉信?”在往回走着时孟立军突然问道。
他想到了白天在场部传达文件时的震荡和“头们”的讲话,虽有云水胸襟,也难免愤愤不平,但他叹了口气道:“我答应过胡群不再纠缠此事的……”
“你变得这么优柔寡断?”孟立军道,“胡群不是已走了?不管你了,也管不了你了?”孟立军又心想,你应该拿出过去那种、也是年轻人本应该血气方刚啊!
“胡群是代表组织的……”他犹疑不定地道,“不知他们接下来要做什么啊?”心想,决不能让他们把我打成为他们所谓的“社会基础”!
“你要做君子,要学高贵,也没办法了!”孟立军怅惘地道,稍停片刻又劝道,“以我看,你快动笔,以防万一。”
“我再想想。”他道,“我不想言而无信。孟排,你们对我的关心,我心里都有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