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两宗三方斗正酣(下)
作品名称:天下孤岛 作者:柳樟 发布时间:2020-02-19 10:11:28 字数:10405
刚出桥头,钻进树林,穿到河边,下去冲把脸洗个手,起来见岸上有个娃娃望向灞水,一打眼就跑了。哪家的小屁孩,还敢往这儿来?别看散场了,说不定还有藏着盯梢的,发现娃子乱蹿可不好。于是一个箭步上去,哪还有影?自己这个样子,不会把人家吓着了吧?摇头笑笑,以前也算是讲究人,自从好上那口仙丹,浑身总燥得不行,好衣裳捂得严实,浑身难受,哪如这破衣烂衫的轻便凉快。
晃晃荡荡的又走几步,真行,刚打完仗,这老百姓就回来了。看前边那老太太,挎着篮子,领着孙子,多喜兴。近了一看,似曾相识呢,哦,不就是刚才探头那娃娃吗?眼圈红肿,怪可怜的。
再回想,那天过来踩点,也是这么个老太带个小子,样子却记不清了,药吃多了记性不好,嘿,是不是也没所谓了。哼着小调过去,就擦肩那当间,乍听老妇人随口来一嘴:“乡党,你还会玩蛇哟?!”邋遢鬼一怔,继而笑笑:“雕虫小技,雕虫小技。”又觉哪不对,狐疑着正要反问,就见那老太一脸阴沉:“雕虫小技?坏我大事!”一巴掌就要扇过来。
独来独往不愿跟老者计较,可也不是吃眼前亏的人,急闪躲开,骂这老太婆撞什么妖了,荏大脾气。听那小孩子劝奶奶不生气,还想要叔叔编的草帽呢,气稍消了点,不过也没心情理会了,归队要紧,哪有空管那怪婆子,把她打了,赢了,能算什么?
边走边想自己搞蛇也没几个知道的,咋连山野老妇也听到什么风声了?她能有什么大事?蛇是你家养的啊?就那大蟒大,大不了再送你几条!边想边乐往前走,一抬头,这,这是啥情况?怎么又一个老太领孙子辈来了?这真是邪气了!奔紧一瞧,腿脚不禁筛糠般有点抖,往回一望,空无一人,还真是刚才那对呐?!这才走多远啊?出鬼了,这朗朗天日的!还没等开口,那小娃子又提要草帽了。邋遢鬼张大嘴,哪里敢不肯,跑一边柳树旁三下五除二弄一个给他戴上,那孩子倒好哄,高兴得不行,连声道谢。独来独往呆住不语,老太太这才脸色缓过来一点:“暂且留你一条小命!下回再搬弄蛇非,十顶帽子也不好使!”抬手又要打,邋遢鬼一捂脸,仓惶逃离远去。
好容易寻到牛一半,千里不留行跟二十八宿也好端端的,怎么说好的不上场呢?邋遢鬼强摁噗噗心跳,咋咋呼呼的先责怪起一字盘龙阵来。守一分二也十分懊恼,起先兴冲冲来,到这后才发现那桥头地界小,盘龙大阵根本施展不开。待要分成四组小阵分头上,不知从哪来个老妇带个小孩,哭哭闹闹,竟把路堵上了。怎么请啊拖的,就是不走,直到来蛇了才吓跑了。再要去都散场了。
独来独往一听,打了个冷颤,心有余悸地说起路上碰到的那一老一少,牛一半摇头长叹:“从哪来这么个妖妇,功亏一篑、功亏一篑啊!”自伤虽常隐居,却做不到三祖三老那般无为。总望有所建树,招揽一批有志之士,深居简出,妄图补天之功,如今恰逢其时,兴师动众,却徒劳无功,如何回得山去?再想年岁已大,时日无多,不禁心酸,老泪纵横。
琵琶师趁机进言太阴祭的事,老牛不置可否,只是感念千里不留行破例随阵留了多日,十分致谢。随即召集众人,逐一清点,又缺了四少,四下还有不少汉家武师扎堆闲扯,也不知猫哪去了,守一分二升起一股无名之火,捏掌一甩,斜上空缓缓生出一朵五彩气云。不一会儿,青红皂白匆匆赶过来,问出什么大事了?牛一半怒甚:“不出大事你们就不回吗?!”四少是傲惯了的,哪受得了这个,各自哼哼几声,满不在乎的样子。
四笨过来劝和,老牛余怒未消:“不想上手、不愿得罪阴山就直说嘛!躲躲藏藏干什么!”皂甲跳出来嚷道:“你不也没去吗!”白丁背着脸说:“阵法不行吧!”红丙笑言没配好曲,唯独青乙一语不发。牛一半气得胸闷,又不便大发作,手一摆,像赶他们走,也像不计较了让跟着走,反正自己早大踏步迈开了,一鬼双妖四笨五隐龙加大阵络绎跟着。四少六虎尴尬站在那,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干脆你走你的,我走我的,一个方向,两条道,各行其是。
气呼呼地反向走了一段,碰到善才先生张开远带一帮人,见他们愤愤不平的样,笑着打招呼,相邀共往龙野山庄。四少心堵得慌,不愿凑那个热闹,漫无目的的径直挥剑向前,不少小门小派的避让不迭,惹出阵阵稍有快意的笑声。一路“杀到”荒郊,也累了,或靠或蹲或坐地歇着,六虎百无聊赖,捡起石子往远处的树丛扔去,你来我往赛起远近来,时不时惊出一蓬飞鸟,慌不择天,叽喳乱叫。几人哈哈大笑,乐不可支。兴头差不多过去时,见对面出现个小东西,正要丢石子吓唬,被一个眼尖的喝住:“像个人呢!”哪来那么小的人,是只猴吧,哈哈,又要扔。那小东西越来越快,越来越清楚,喔唷,还真是个人。小人,黄口小儿,眉清目秀的,戴顶草帽,蛮是可爱。咋还敢一个人来这荒郊野岭?有意思。
六虎呼啦围上去,边逗边问叫甚名谁,哪里来的?那小家伙竟趾高气扬,手里捏着颗小石子大声质问谁扔的?甚是好玩。六虎纷纷争说是自己扔的,笑着看他有什么反应。小儿脸涨得通红,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又一圈,忽然一转身,不见了。好小子,跑得挺快,又不知咋回事,哎哟哟几声,每人后背都像被蛇咬了一口,好生刺痛。急头白脸的望回瞪,那小子正咯咯笑着拍手呢,石子恐怕还给认账的了。这还能被个小屁孩玩了,六虎横冲过去,骂咧咧伸手要抓。娃娃笑着左躲右闪,愣是抓不着,见不远处还有人,忙溜过去,躲在几个大人旁边。六虎追过来,请求一块抓。四少本闷闷不乐,见他们还有闲心跟小娃子玩,懒得理睬。
六虎只好包抄过去,非要把这臭小子逮着不可。小儿就在四少中间穿插蹦跃,好不快活。六虎投鼠忌器,施展不开,一会儿累得气喘吁吁。娃子闪得挺快,草帽上的柳枝直往下掉,不一会儿也散架了,这才停下来,一根一根捡起来。背上不怎么疼了,兴头也消去不少了,六虎四散停下来,看这小子如此爱惜东西,估摸着跟自己一样,家里也穷,才想起刚才胡乱比赛是不有石子伤着人家了?一个人孤零零怪可怜的,不禁动了恻隐之心。正要过去帮他,见那娃已捧起收拾好的一把柳条,递给就近的皂甲,希望帮着扎一扎?皂甲心头正烦,信手指指六虎:“找他们去!”黄口小儿顿时泪珠子在眼眶打转,捧着柳条往外走。六虎跟上要帮他扎,也不搭理,独自慢慢返回树林去了。
正郁闷,还被个小娃娃胡搅了一趟,四少也不愿在那坐靠着了,起身改道往回走。六虎跑到前边探路,穿过一片杂林子就快上塬了,跑回来就要往里边引。白丁到底是本地人,呛口道:“獦獠懂什么,好好的秦直道不走,往那里钻什么钻!”带着往另一方向走。曲行不多一会儿,果然见着一条笔直大道,十分通透悦目,心情也渐好起来。红丙取出随身带着的小笛子,吹起一曲《喜相逢》,整条道上似乎又充满欢快的气息。望川虎忘情地打起拍子,风林虎风一般攀上路旁大树,表演空中翻滚,震地虎肆意长吼,把个鸟兽吓得四下逃窜。直到风林虎从一株珙桐上滚落下来,“四脚”趴地,一翻而起,大伙儿还欢呼叫起好来。紧接着如天仙下凡般,又有两人从空中翩然飘下,乐声吼声戛然而止,众人惊愕不已,停下观望。
风林虎踮脚蹑手过来,瞪眼张嘴指指后边:“小崽子,像是带他外婆来,来算账了!”果然,一老一小携手而来,面带愠色。刚才那一手,倒颇见功底,这老外婆什么来头?眼窝高鼻像胡人,素白蓝衫的跟周方农妇也没啥两样,也从来没听过哪有这么号人物,从那一排大果青扦上用什么鬼伎俩挂下来就想吓唬人呐?四少最见不得那种对自己咄咄逼人的架势,刚才又没对那小娃怎么着,毫无愧惧的迎上去,六虎随之跟进。到了近前,见那外婆一手拉着小外孙,一手握着那把柳条,虽含气,但还算客气地递过来:“年轻人,编好了!”流星虎几步上来要接着,被青乙横剑拦住:“尊老爱幼嘛,莫问题,莫事找事嘛,我们不怕!”剑穗子一挑,卷住柳条,往回一扥,纹丝不动。
那胡外婆冷笑一声:“怠老欺幼,该当何罪!”柳枝一抖,剑穗竟被扯断,成捆条的绳子了。青乙本算稳重,受此大辱,一激而怒,拔剑而起,三少毫无犹豫抽剑上前。外婆把扎好的柳条递给娃子,让他走远一点,转手一抖,甩出一道布满珍禽异兽的红绸,煞是好看。不由分说稍一展,即如一阵狂风席卷而来,把六虎吹跑好几只。四少同时出剑,稍稍退后又齐向前攻,尤其皂甲一个箭步快要顶到老太喉咙。胡外婆若无所动,轻轻一卷,一拨,玄剑差点脱手。白剑从侧后刺过,又是轻轻一掸,一弹,震得嗡嗡响,虎口一阵发麻。青剑红剑一上一下交替进攻,被绸子一挑一团,登时丢了准头,往外扎去,扑了个空。
哪来的死老太婆,还有这等上乘功夫,看那举重若轻的样,即便三老在,单打独斗也未必能轻易拿下她!四少探得厉害,不敢再贸然上前,不过向来傲有傲的资本,立即变换路数,摆开阵法;四剑一叠,往上一翻,踩上点位,一脚扣起,身向前倾,像四只猛兽般,撩起剑花环转攻向老太。“哦嚯!”胡外婆小有惊讶,“四象八极阵,终南山的玩意儿,来吧,来吧,让老身见识见识!”暂却几步,虚开一掌,稍消四少攻势。这套阵法刚柔相济,底子虽是人和的,但在云虚道长手中加了不少天真地成的法门,威力更巨。青剑皂剑主攻,功中有守,红剑白剑善守,守中有攻。
时辰不同,站位各异,此间已到未时,皂甲踏上巽位,摇剑仍指向咽喉,青乙奔向震位,下控命门,红丙转到艮位,与皂甲互为犄角。白丁站稳兑位,为青乙守住门户。胡外婆打量着几个都到位了,招呼他们快攻过来,绸子一扬,瞬时从外往里裹挟而至,内气居中震荡。四少耳内嗡嗡作响,忙运功抵御,剑法路数丝毫不乱,仍从四面向内进击。“好阵法,好功夫!”老太赞道,忽如一片枯叶一般,摇摇欲坠的样子,贴着地面似倒未倒,四把长剑毫不客气冲压下来,险而又险之际。胡外婆眨眼间取出个长柄铜镜,一个盘旋,抵住剑尖,又直直起身,以铜镜为盾,以红绸为矛,飘然跃起,速转一圈。青红皂白还未反应过来,已被悉数闪中,如此老辣迅捷,实是罕见。
四少身外受伤,五内翻腾,不得不扩大阵距,剑短绸长,劣势更显。老太婆倒不主动攻击,作势等他们侵杀。皂甲运转妥当,猛一跃而起,剑未到气先至,不顾一切使出一招“开天辟地”,红丙立即配合由下三路杀过来。青乙白丁哪敢停留,凌空一劈,两翼接连剑花四溅,大有拼个你死我活的味道。对方以静制动,又要如法炮制刚才打法,往上一飘起,哪知这阵法有个妙处,外人何得知晓,你要不起,要从四向攻击,你要飞起,首次出其不意,再次哪还会上你当?其中一阵就是四象合一,四剑同出并进,不给你从高处各个击破的机会。
胡外婆不料阵法中会有这招,后边是不还有更难缠的呢?也颇为悚然,不敢再游戏般跟他们玩,空中推气侧转,暂避其锋,挂在树枝上。四少胜得一场,身上稍松,疼痛反而剧烈起来,立马仍紧张起来,边喊边仗剑不放。老太听他们口出狂言,蔑笑两声,摘几个小青果,往下一撒,穿在剑上;进而一个倒钩,蹬下树来,弹到地上,绸子如波浪般向脚下袭击。那看似柔软的东西在她手里堪比藤条,十分强韧,几个剑尖被果子穿住,一使劲破开功夫,脚间已然噼里啪啦被不知打了多少下了。底盘吃痛受损,非同小可,要打就得动,不动怎么打?只得原地握剑对峙硬挺了,可这能挺几时?四少这下算栽在那老太手里了,看怎么挨收拾吧,在这长安城混下的偌大声气,可要消去大半了!
六虎在外看得着急,却也毫无办法,哪敢去招惹那胡外婆。要不找那小孩想招去,她那外孙子不能不管吧?就要往那跑。老太何其精道,这点小弯绕还瞧不出来,等一稍近,红袖陡然变长,所到之处,呼啦啦倒了一片。六虎啃了一嘴土,边咳边呸呸的抬头吐出来,一打眼见那娃娃咋不见了?哦,不对,有人过去抱起来了。原来这老太还带着帮手呢,可怜今天要交待在这了,早晓得不就给他编个草帽吗,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往后退着爬起来,又想拼着把四少抢出来,一人背一个,两个断后,赶紧跑吧!
正凑堆低头谋划着,猝然听到一声尖厉的断喝:“乾老三!把娃放下!”定睛一看,呀,是,三祖。三祖来啦,欢呼雀跃奔过去,要把小孩接过来。乾道梁不给,笑嘻嘻挑眼问候:“大阏氏,别来无恙啊!”啊?原来胡外婆是阴山宗大阏氏?!怪不得……四少六虎倒吸一口凉气,三祖要来晚一点,哥十个恐怕见不着今夜的月光了。大阏氏眼睛不离开小家伙,但也对老家伙甚为忌惮,起来整整衣襟,口气缓和了不少:“娃子长大了,让他自己走走跑跑去!”边让小儿自己下来。
挣了几下,乾道梁倒也不勉强,把娃娃放下,径直来到四少被困的地界;随手拍打一番,关节咯咯响了一阵。虽尚难自如,好歹能正常动弹了,用剑支起身子,强撑着起来,打声招呼便一步一拐地往边上去了。双方算各退一步,三祖责备老太好容易来一趟,动什么气啊,有闲心到处逛逛去,怎么还对晚辈下手!大阏氏哂道:“还轮不上你来教训我,上回有幸赐教,半斤八两,假模假样的话,等打赢了再说!”“哦哟,这可使不得。”昆仑三祖逃也似地摆手:“你又不是不晓得,小道笨得紧,从来胜不得人的。前些日子拐子还被个少年郎打断了,更赢不了啦,饶了我吧!”“想得美!”胡外婆厉色道,“想滚倒还来得及,要不然,别怪我老婆子不客气!”“啊哟!”三祖瞪直眼:“越老脾气越大,小心肝火伤身啰!”
“不劳挂记!”言尽绸到,伴着一股极强的阴寒之气。四少离得不算远,趟到一点都打了个寒颤,看来刚才这死老太算手下留情了,赶紧再往边上去,六虎急跑过来扶着。只听三祖笑道:“凉快,凉快!不到芒种天就荏个热,再帮老夫扇扇!”大阏氏嘴一翘,绸子一卷,像根绳子一般,猛抽过去。老头“啊”一声跳起一闪,挨着边躲过去。“哼!”老太旋即一抖,那红绸登时变成一把刀模样,上下翻飞寒风袭人,真不知被划一下会不会如真刀一样。三祖拄着拐,顺着那绸刀转,看着不紧不慢,但任你怎么砍,就是碰不到。
胡外婆气甚,往回一收,一展,那红绸竟化成数道,像钉耙一般,排成排横扫强攻,那绣上的花鸟也探头伸出铜丝倒钩,很是瘆人,六虎看得腿都有点打颤。阴山宗这些年果然没消停,竟在这柔物上下这么大功夫,练就如此邪气门道。老道不敢小觑,点杖一跃高起,避其锋芒,当空画了个阴阳双生图,一掌拍下去,飞沙走石,那绸耙子也裹在里边扬尘中,形样模糊。老太生怕绸子受损,赶紧一卷收回,看并无大碍,才平下心来,手一张,地面刚吹过来的石子蹦蹦跳跳往掌心撞。霎时聚成一小团,反掌一挥,空中顿如下了场石雨,看你老儿往哪躲!三祖哪肻躲开,飘落地面旋杖如扇,小石子嗒嗒嗒尽数被挡,垂头丧气的掉落下来。大阏氏一招未成,又上一步险棋,趁那弯杖未收,铜镜飞扬而出,铛的一声锐响,镜子反弹回手。那拐子也停复如常,谁也没吃亏也没占到便宜。胡外婆哂道:“朽木还够结实!”
“一般一般。”老儿乐道,“寻常玩意是奈何不了它的!”大阏氏转口说:“乾老三,没有你那万物通气的邪道法门,一根老木头能抵挡我阴山金石?!”三祖双手拄杖:“万物皆气生,万般皆含气,自然均可通气,何来邪道?倒是你们要掂量掂量啰,先用硬刀子杀身,再用软刀子挖心,邪气得很呢!比那祁连宗还过分呢!”“哼哼!”老太扬眉不屑,“汉家自朽已久,靠你一个个灌气啊!自己不争气,能怪到别人呀!”老道点点头:“貌似占几分理,如今争气的也不少呢!”“他们啊?!”胡外婆指指远处东倒西歪的四少六虎,“哼,气候不大!况且天下之大,同为华夏,凭什么温和地盘尽留给汉家,我胡儿就该受那天寒地冻?!你号称道门之祖,那就给孙辈们评评这个理!”
三祖哈哈大笑:“天下之大,哪有尽处?中原千百年你来我往多了,有和有斗,和为道,斗也是道,汉家以和为贵,胡庭以斗为生。汉武之后,此消彼长,以致今日之陵迟。百多年来汉容诸胡,相处无恙,到这数十年,胡人反客为主,欲将中原改牧场,逆天而行,无端杀戮,罪孽深重,怎么还要怪汉家尽居善地?都说不偏不倚谓之中,大错特错,有偏有倚才有中,当下就当扶汉为上,华夏的老祖宗们,难道不愿开枝散叶,愿意看到子孙相残,这一支灭掉那一支?当初秦皇汉武也只是驱而不灭,甚至送女和亲,哪像今日这般斩尽杀绝、欺天罔地、惨无人道?!我老笨再笨,也通这个道,你个老太婆比我还笨?!”
大阏氏左顾右盼,定神又言:“哼,那都是祁连宗鼓动北朝干的,我阴山宗讲究和道,早就不杀不灭了!”“不对吧?”老头捋捋乌须,“你们不杀身,却杀心,不在朝,却撒野,时时事事以胡为主,哪里当得个‘和’字?!”老太大笑一声:“北人养羊吃肉,南人种粮吃草,吃草的哪能不顺着吃肉的!”三祖嗬嗬两声:“那就问问昆仑道祖天意如何!”举杖念念有词,渐渐指向前方。大阏氏不明何意,举镜格挡,听得“嘡啷”一声,铜镜中央竟通了一个口子,就像用棍捅穿一样。心觉不妙,赶快闪开。早闻那老儿善修先天气柱,鼓捣汉家什么天地人三气合一,难道就是这玩意儿?再看身上,也没什么损伤,放下心来,长袖一张,施展出寒地武林特有自己独擅其长的冻气神功,阴冷无比,能大大迟缓对手内气运转,在温热的南方则能使内气如冰化气、源源不绝。
三祖起杖挡住奔袭而来的练绸,刚一碰触,就感有丝凉气从虎口经檀中直溜丹田而去,腹内顿然由温转凉,气海凝滞不堪。没防着这老太婆还有这一手,收回杖子凝神运功。胡外婆趁寒打劫,用那带窟窿的镜子横劈而来,大有报一孔之仇的架势。三祖仆地躲过,虽显狼狈,好歹不吃眼前亏。老太冷笑一声,收起红绸长袖,专使那柄铜镜,以阴山狼奔手法,不容间隙、凌厉进击。老道躬身挥杖强挡,一道道凉气接踵而至,内中都快凝滞了。这还了得,以前听说过这邪气功夫,没想还有人使得如此溜活,竟能镇住自己数十载合辙之气!三祖边转圈边琢磨应对之法,一不小心肩头被镜框击中,一分神有股内气反窜而出,把铜镜反向震去。
老头老太都“咦”了一声,老头立刻醒到,刚才心一散三气由合转分,自发救场的是股苦寒地气。看来那冻气只冻温和人气和热腾天气,对体性相近的地气控遏有限。那就好说了,回神运开地气,昆仑八杖运转如飞,全力反击。大阏氏见这老儿又缓过来了,极是奇怪,不解之余,无心破招,手足无措,节节后退。待要弃镜认栽时,昆仑三祖忽然打住,拱手一笑:“半斤八两,八两半斤!”大阏氏没想这么快自家绝学就能被化解,挽袖敬道:“你那八两稍胜我这半斤,不过嘛。”指指远处那小孩说,“见着么,汉家娃儿,我从小带大,乾老三,你说往后他是汉人呢,还是胡人?”“那就看你了!”老头冷冷道,“我笨,搞不透!”“哼哼,你笨!”胡外婆哂笑,“刚才咋一套一套的,你眼珠子长后脑勺了吧,可真是笨透了!哈哈哈!”说完一闪而去,带上小外孙,扣好草帽,携手相伴远去。
四少六虎见大魔头走了,搀扶着一步一踮地过来,千恩万谢的。天下第一笨脸色凝重,似乎没听到他们说什么,在那自言自语:“真笨,莫想这一手。”又惊道,“晚了,晚了!”独自着急忙慌的跑开。看天色不早,余下十人运功调养了好一会儿后,也加紧从直道回山去了。
灞桥地面,风烟流逝,混战印迹随着时光很快淡去,远近百姓又回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倒是距此不远的龙野山庄这段日子人来人往,十分鼎沸,像是要办什么大事紧事一般。各方人等,时常聚在一堆,激烈争论,面红耳赤,总也论不出个子丑寅卯。庄主善才先生这日正与数位密友在凉亭中笑谈,说到这些天热议的太阴祭,又长叹不已,故土失守、屈居胡国的辱没感翻腾而起。放眼远望,不经意见园子门口伸进来一顶竹椅小轿,一人开道,四人抬着,晃晃悠悠就进来了。谁这么大派头?不像相熟的,也不闻通报,何方神圣?有人要出亭喝问,庄主按住,不动观望。
来客旁若无人,沿着石子路晃悠前行,时不时还停下欣赏一番,赞叹两句;尤其在一处假山飞瀑前逡巡良久,在一段石梯边还下来上了几步,还对满园的花草颇来兴致,偶还停下品评一番。绕过一池塘水,到泉眼边的马厩转了一圈,再去一片瓜果架子那,随手还摘了几颗樱桃尝尝,可能偏酸,顺手飞出围墙外去。莫不是个无聊的富家观光客?如此绔脱不识礼数,两位好友终于忍无可忍,冲出亭去,正要詈骂,一串樱桃接踵而来,也不知打中哪里,立时定住不动,唯嘴还能张合,就是发不出声了。
竹轿若无其事的转到门口,朗朗几声“浪得虚名,浪得虚名”后,就从大门抬出去。张开远闻言由怒转惊,急奔而来,轿子已出门远了,本欲再追,见几个门子也被定住,八角亭那还不知如何,一时心酸,望那竹轿渐渐消失后,赶紧与友人共商解救之事。
忙乎半天,总不见效,过了午时,倒都自缓过来了。搜肠刮肚,也想不起这长安地界还有这样一号人物,如果不是,又从哪来的呢?来友宽慰主人,开远庄主倒不以为意:“我是个粗人,就图个好客的虚名,我不虚,谁愿意进我这个园子填填空啊。冷冷清清的日子没法过嘛,哈哈。”友人附和笑着,有个说,不是前些天才出来的张天师吧?另一个立马否掉:张天师日日猫地窝子,穷得叮当响,还有钱坐竹轿!恐怕连木轿都冇坐过,再说,哪有他来铲地婆不来的?大家点头,有肯定说声气不像,看着还年轻,功夫还可以,周方这样牛气哄哄的也就终南四少可比,到底是谁呢?还会不会再来?到底想干什么?
庄子里本来欢愉的气氛渐渐变得有点凝重起来,城里好手这些年大多被阴山宗软硬兼施招过去当陪练,余下硬手不多,万一那不速之客打什么歪主意,或引胡子前来,还真是棘手麻烦的事。世康庄主颔首叹气,又自愧无足轻重起来。三祖三老请不起,四少四笨难伺候,就连那日看上一个小小少年也请不动,看来还不如重拾家传,弃武从文罢了,不用这么日日焦心操虑,岂不快哉!再瞧几个挚友脸有凄色,又不好再发感叹了,仍请他们上亭煮茶品茗,时而切磋武艺,时而吟唱一番,风清气爽,好不惬意。
牛一半把队伍拉回终南,路上被一众看客奚落助纣为虐,上山又被怪观望不战,气狙之余,颇有真隐全隐的念头。叵奈那千里不留行偏偏就留下不走了,除与诸贤日日起乐助兴外,仍念念不忘那不靠谱的太阴祭。逡巡了十多天,见劝不动,忽然想起那男妖嘴里十分了得的张天师,既然敢称天师,自然领袖一方,要不找他去!听到他们的想法,二十八宿中一个擅长箜篌的笑道:“找他没用,要顶事还得老牛,那个天师不是你们想的天师!哈哈。”“不跟山上玄真天师一样嘛?”“哪跟哪啊?两码事!”“是,一个天师高高在上,一个天师钻地窝子,叫地师还差不多,能一样吗,不过在上的不下山,钻地的好歹出土了,不找人家找谁去?!”“你们现在才想起来,出土的张天师可不好找了!”千里不留行人生地不熟,一听急问咋回事,他们年纪大了还能上哪去?
箜篌手一拨弦,带着一串乐音摇摇头:“这卿廉二侠年岁其实不算大,最多也就花甲挂零,常居地下,显老罢了,从来行踪诡秘,不拘住所,到哪挖个窟窿就能住下,不好找哇!”琵琶师扣指一挑,徐徐语道:“他们就是卿廉二侠?我们听过,一个姓卿,一个姓廉,怎么秦地改叫张天师铲地婆了?”“就说你们不要贸然去找嘛,十年前那场祁连宗和阴山宗大战后,阴山宗极力拉拢。不知怎的,二侠性情大变,一个望天不语,一个铲地不停,后来干脆躲到地下去,不闻人事。所以一个叫张天师,没事总张望天穹嘛,一个叫铲地婆,不过调侃而已。这次突然冒出来,不知道又有什么怪道事,武功还比以前高出不少,哪会还留在原先的地窝子呢,所以我说不好找,即便找到,他能遂了你们的愿吗?!”
千里不留行惆然不语,有个从远地来的隐士忽然站起来:“祁连宗这次侥幸胜出,暂且消了阴山后患,听说要去洛邑找白马寺的麻烦,卿廉二侠哪有大难就去哪,怕不是往那奔了吧!”不少贤士恍然点头称是。在这终南圣地略无所获,琵琶师很是懊恼,又不愿空手而归,不管在不在那儿,权当游历一番。于是,辞别二十八宿,跟守一分二告一声叨扰,就奏起《燕歌行》上路了,忧心谷管弦齐鸣,为五人践行,少不得泪洒一地,音传八方。
不日过了长安地界,人烟越见稀少,夕阳西下,晚霞红艳,五信客踏马徜徉在奇峰峻岭、落日余辉中,孤独感涌上心头,一曲《高山流水》悠然响起。转过几道弯,洞箫客何满子声势渐消,平指侧方。大家知他不好多言,顺着萧管望去,果见不远处有一人,挥锄平地,像是在挖还是埋什么东西。玉琴手师平子不愿多事耽搁,催着快走。琵琶精夏方子却是爱张罗事的,鼓动大伙儿去瞧瞧,快马加鞭,用不多时,就当解解闷。五子说好形影不离,平子虽不乐意,有四人同意,也只好跟随而去了。眼看着近,脚下却远,打马飞奔一盏茶功夫,可算绕到那人身边了。
还真就是一个人,也不知耳聋还是怎的,五人到了跟前,也没见抬个头,闪个眼,仍自顾自在那挖啊填的。周身早已出来个大坑,旁边堆出一个土包,拍得溜圆,像是刻意封住什么东西似的。铁筝哥石木子在家也筑过房子,便开口问那人是不是开方打夯?人家不点头也不摇头,怕真是听不见。长笛声尖厉响起,人人皱眉,挖坑的终于抬起头,冲晋阳子微微一笑,再不理睬。千里不留行行走江湖十多年,自认一路行善、广传佳音,从不妄取钱财,但最不愿意别人毫不领情、熟视无睹,好歹你应我一声,我也好为你送个信。如此不当回事,岂不辜负自己一片好心?
生为乱世人,家书抵万金,你虽孤身一人在这,就没有父母兄弟了?一时善心泛滥,非要撬开他的嘴,哪怕得一句口信也行啊。琵琶精下马跳下坑去,非要套出话来。哪知这一动,那正挖土的脸色大变,挥锄打来,惊得夏方子毫不迟疑一跃上岸,怕被打中,还往前猛爬了好几步。余人又气又笑,正要想辙,听到咔咔几声,那圆土包竟出现崩裂迹象,散土纷纷滑落,不知里面藏着什么动静。难道就因为坑里跳进个人?这,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吧!千里不留行倒是好汉做事好汉当,伫立不动,不过看着那汉子颤抖的背影,也深知恐怕惹着什么怪道了,任由师平子数落,只能听天由命了。
恍惚间,见那挥锄的猛向后摆手,五子一下明白过来,这是让他们快跑啊。那土堆里面是什么鬼?也来不及多想,赶紧撒丫子遼,上马打鞭狂奔。没多远,就听“嘣”的一声巨响,土粉伴着碎石铺天盖地而来,打在身上生疼,呛得咳个不停。几人庆幸溜得早,要不然祸事大了,好大一会儿才在晚霞中转危为安了。以往路上也常遇各种稀奇古怪的事,但这回怕是最奇最险的。还有一怪石木子问他们发现没有,那使锄的人是个兔缺,师平子说没看到,铁铮哥嗤道就你这啥都变平的眼神,能瞧着啥?夏方子一下悟过来,难怪他不搭话。晋阳子更关心那土包子里埋的什么,咋还能炸呢?!何满子问要不你回去看看?五人齐笑,长笛士一串花音,随众人没入虹蒙霞光,远远只剩淡淡微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