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作品名称:云梦回忆 —— 回不去的知青时代 作者:金舟 发布时间:2020-02-18 15:24:15 字数:5143
“今天那个死胖子的话,你听清了没有?”他们与余平道别后,往连队赶路。没走出几步路,大老王先问起他来。
“要深挖阶级敌人,清除‘大小舰队’搞反革命政变的社会基础。”他反问大老王道,“不知是有所指,还是官样文章,泛泛而谈?”
“不是泛泛之谈,是有一定所指的!”大老王愤愤地道,“前一段时期,大家传小道,认为他们这些很左的人,这次要倒霉了。想不到,他摇身一变,又成了一贯与极左作坚决斗争的人!”
他听了大老王话,便发问道:“你好像对他很了解啊?”
“我还不了解他吗?”大老王大起喉咙道,“死胖子,过去把我一个一个整得半死,现在为了洗白他自己,又要拿无辜的人开刀了!”
“大老王,”岑玉来很怀疑地道,“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说来话长,”大老王道,“我们已与他斗了二十年,他是我们躲不开的‘灾星’!”
岑玉来心里已基本明白,大胖子张振海是谁了?但仍很感兴趣地道:“何方神圣啊,这么厉害?你讲讲他吧!”
大老王断断续续地说起往事。有的岑玉来已从老吴、大老汤等人嘴里听说过的,有的是第一次听到。
大老王在乡下教书时,被抽壮丁到了国民党的一支炮兵部队当了一名炮手。在炮兵部队干了一段时间后,他联系上了也在部队的一位表哥。表哥杨义已是卯山要塞的上校司令官,把他调去要塞当了副官。他在炮兵部队时有一个朋友,后来才知道是地下党的人,一直与他保持着联系。正当他做着表哥工作,表哥也已表示愿意弃暗投明、调转枪口,只待地下党的进一步指示之际,一天半夜里,他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他一开门,就被枪口顶住了脑袋。
“不许动!”用枪口顶住他的士兵就是张振海,当时还不是个胖子,反而以“瘦猴”出名。
“瘦猴!”他大声喝道,“你这是想干什么?不怕上……”
“给我闭嘴!”张振海用枪口推了一下他脑袋道,“老实点,不然,一枪毙了你!”
他知道,不能再多说什么,只能见机行事了,看看他究竟要干什么?此时此刻,他也深为表哥的安全担忧。当时,他也不知道,张振海是士兵中秘密组织“士兵解放委员会”的人员之一。这个士兵中的“士兵解放委员会”,也是在地下党策反下成立的,由于大家都是单线联系的,因此,“士兵解放委员会”的士兵,并不知军官中也有人正在积极准备起义。
军官们在“解放委员会”的士兵眼里,都是需要监控起来的。见他不再声响,张振海对他道:“王副官,看你平时待我士兵还不凶,也像个读过不少书的人,我劝你不要再死心塌地为蒋家王朝卖命了。国民党大势已去,解放军很快就会解放全中国……”
他想,你这些话讲给我听干什么?这些话,正是我往日劝我表哥时说的话。
“瘦猴,你带我去见我表哥。”他道,“我可以让我表哥宣布起义。”
“嗯!很好。不过,”张振海对他警告道,“你可不要再‘瘦猴’‘瘦猴’的,你我今后要么是革命同志,要么是阶级敌人!”
他看着张振海一本正经地警告自己,心里总有些说不出的失落味道。谁想得到以往见到自己,毕躬毕敬地立正敬礼的人,今天竟然用枪口指着自己脑袋说话了。
“我希望今后我们是同志。”他对张振海道,“你们既然已动手,快让我去见我表哥,以免产生误会。”
正这时,响起了枪声。
“不好!快让去见表哥!”他道,“不然,要铸下大错了,瘦猴,你懂不懂?”
“我还不能全相信你!”张振海道。
“瘦猴,你不要成了革命罪人!”他焦虑地道,“每一秒钟都不能浪费了啊!”
张振海又想了想道:“好吧。”同时挪开了指着大老王脑袋的枪口。
听到枪声后,要塞周围的警卫部队已赶来了。他们包围了军人俱乐部,军人俱乐部里关着被起义的士兵抓起来的一些军官,包括要塞司令员杨义,都被当成了人质。而副司令和三、四个不同军衔的军官,已被起义的士兵击毙。
此时警卫部队的一名大队长,正指挥着包围住要塞的士兵欲攻占俱乐部。而占据着俱乐部的起义士兵也用枪口对着外面,并威胁要杀害包括要塞司令员杨义在内的“人质”。
“王副官来了!”有人叫了一声。作为司令的亲信、又是亲戚的副官,虽只是一名中尉,但要塞中几乎所有人都认识他,并有很多人对他很买账。
“孙大队长,”他上前道,“你让大家把枪口放下。我也会让他们放下的。”
正在尴尬中的孙大队长,很爽快地同意了他的建议,让包围部队先放下了枪口。本来凭所率的警卫部队,要攻下俱乐部是不难的,但会殃及池鱼啊!里面被看押的同僚及长官,真有可能被当人质杀死,或者在乱枪中被打死。因此,他迟迟没下决心进攻。
“瘦猴,”他这时对张振海道,“下面看你的啦?”
“是,王副官!”张振海手臂虽然绑着作为起义标志的白布条,还是脱下了头上的帽子,高高举在手中,摇着向俱乐部门口走嘴里喊着,“是我,‘瘦猴’,不许开枪!”不一会,他进了门。
“王副官,他进去了,不出来怎么办?”这时,孙大队长不无担忧地问道。
“不会的。”他心中一点不感到怀疑,“放心,一定会出来,要给他时间。”
“我想想也是的,他也不至于傻到这程度,他若不出来,我真的发动进攻,他还能逃命吗?”孙大队长道。
果然不久后,司令官杨义等军官一个个地从俱乐部里出来。
他迎上前去对表哥道:“现在不能再等了,你就下命令正式起义吧!那个监视你的(副司令)已死了。”
“太仓促了些,但也没办法了!”表哥杨义道,“你去把连以上的人,都叫到我办公室开会。你让他们‘士兵革命委员会’也派人参加。”
“明白!”他转头就见到瘦猴他们也出来了,忙走上前去道,“瘦猴,司令让你派人参加军事会议,叫两三个人参加吧!”
张振海先伸手与他握手,道:“想不到我们起义成功了。”
“成功是成功了,也许过早了。”他心头有些沉重,“我们是要塞,一旦被老蒋的人发现,会派兵来争夺。我们将四面受敌,但愿解放军早一点过来!瘦猴,现在快通知人去开会,商议下步的行动。”
本来很严肃的军事会议,因有不少士兵参加,热闹了起来。
“以后你们‘士兵委员会’就主任、副主任来参加。”司令杨义把头上大檐帽脱下,放到了桌上,见还不能安静下来时,对“士兵解放委员会”的主任梁志斌道。
主任还没回答,副主任祝根涛叫起来道:“张振海一定要参加的!”
“为什么?”司令杨义目光炯炯地看着那位副主任问。
这时,张振海亮出了地下党员的身份,他虽不是选出来“士兵解放委员会”的主任或副主任,但他是实际的头,“士兵解放委员会”的建立及重大行动都是由他在背后策划和掌控的。
“那就请张先生也一定参加。”司令杨义还招手让张振海靠前坐。等张振海在他左手旁坐下后,他扫了一眼还有人在开小差的会场,问:“该来的都来了吗?”
“报告长官,”参谋长道,“缺了几个人,我已派人去找了。”
大老王见表哥杨义的脸一下子拉长了,他知道表哥担心什么,如果那两人是乘混乱之际,已逃出了要塞,会给要塞带来极大的危害。
“一定要找到他们!”杨义又声色俱厉地道,“死了,也要见尸!”
“是!”参谋长道,“我马上再多派几个人去找。”参谋长迅速走出会议室去。
“不管找得到找不到,”杨义对与会的官兵道,“从现在开始,要进入最高战备状态。要防陆上、水上的进攻,也要防飞机来轰炸。”他又问“士兵解放委员会”主任梁志斌,“你们有没有换过旗帜?”
“还没有,”梁志斌道。
“现在还只能挂清天白日旗。”杨义道,“否则,敌人会潮水般而来,要塞就难以保住。接下来,要立即与当地的地下党组织联系上,可以得到他们的帮助。”
“杨司令,我马上就去找组织。”张振海道。
“天一亮,你就动身。”杨义又对大老王道,“王副官,你也要尽快与你的上级取得联系。”
“是,长官。”大老王此时对表哥不敢随便,毕躬毕敬地称是。
“报告长官,”这时派去查找失踪军官的陈参谋等回来了,“我们找遍了要塞和周围的炮台、营房,也没找到这两人。对尸体也进行了仔细辨认,也没有他们。看来,是乘乱逃离了要塞。”
“你们先下去。”杨义脸色郑重地问大家,“大家看看,怎么办?”
大家面面相觑,都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杨司令,以我看,要先下手为强。”张振海这时道。
“怎么个先下手法?”杨义问。
张振海道:“抢先问上级汇报,说刚发生了兵变,但已被镇压。当然还要编一个士兵发动兵变的原因,要使人相信的。只要我们再维持一段时间,解放大军一定会过来了。这时,我可用大炮支援解放军的进攻了。”
司令官杨义专注地听着。“说完了?”他问过张振海后,又问大家道,“有不同意见或补充吗?”
一阵交头接耳的议论后,有人道:“我们觉可行的,至于引起哗变的原因,建议这么说:是大家不满意副司令张墨的军阀的作风才引起的。”
杨义点了点头,又对大老王道:“王副官,你快以我的名义向上峰报告,说只是极少数人闹了点事,现已平熄。”
“是,长官!”大老王走到会议室一角,拿起电话筒拔通了江防司令部值班室的电话,接电话的是值班参谋,与他相熟。听了他的报告,好像很相信似的,没有提出任何异义。但过了不久,江防司令亲自来电话,要杨义直接听电话。杨义接过电话后,面色异常凝重。
“司令要我去那里面对面汇报。”他回到座位里后,对大家道。
“司令,你不要去,大危险!”许多人都这样认为。也有人提出干脆把炮台拆毁后,大家撤出要塞,投奔解放区。
“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这么做!”杨义表示要尽量把炮台保存下来,“我去后,若有不测,你们再决定吧!”
“你不要去,我去。”大老王对表哥道。
“不,是点名让我去,我不去更要引起怀疑。”杨义道。
“那我陪你去!”大老王要求道。
“你不要去,你的任务与张先生一样,要尽快找到地下党组织。”表哥对他道。
“哥,唉!”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最后,会上做出了一个决定,成立一个由司令、参谋长,加上“士兵解放委员会”的正、副主任和地下党员张振海组成的起义指挥部。在司令不在要塞时,由参谋长代为指挥,由副官王正平代其参加会议。
“你要害死我表哥了!”他私下里指责张振海。
张振海尴尬地道:“想不到会这样!当时是误判了,以为被发现了,就仓促行动了,对不起司令啊!”
“你表哥后来怎么样了?”岑玉来问大老王。
“你问我表哥去江防司令部后怎么样吗?”大老王道,“他一点没亊,很快就回来了。”
“再后来他又怎么样了?”他又问大老王。
“他去了一所炮兵学校当了副校长。”大老王道,“55年受衔时,给了他少将军衔。可惜,他死得太早,58年就生病死了。”
“55年授衔时,你授的什么军衔?”他问。
“55年我已从朝鲜回来。”大老王道,“授予我中校军衔,后来转业到了地方,先在县里当武装部长。后来搞农垦,又来了这农场。”
“那个张振海呢?”他问。
“他也去过朝鲜战场。”大老王回想着道,“与我在一次誓师大会上碰到过。我刚过去时,是在一个连队当副连长,他这时是在另一个连队当指导员的。”
“他本来不是个士兵吗?”他好奇地问。
“他是地下党,是打进部队做策反工作的,与我们还不一样。”大老王深叹了一口气。
“怎么不一样?”他装不理解地问道。
“你太坏了。”大老王道,“你还用问我,想也想得出。上面对我们的信任度,告诉你是大不一样的。当然在起义队伍中,有些人是被裹挟进来的,有的人在蒋派兵讨伐我们时,就跑过去了。照理,留下的人总该可信任的,但军官中不少人仍被怀疑,在历次运动中受到了审查。一到文革,更不好说了。几乎所有当过军官、后来又当上干部的都被打倒了。”
“他没有什么,是吗?”岑玉来问道。
“听说也被打倒过几天。”大老王道,“就被结合进了领导班子中。他的问题是,当有去向他调查我们时,他不仅不说真相,还随便瞎说。人家说我们是‘假起义,真潜伏’,他的瞎说是起了不小作用的!”
“他真的这么可恶吗?”他有些疑惑地问道。
“是听一个战友说的。”大老王道,“我自从在朝鲜见过他一面后,再也没有见到过他。在朝鲜时和回国后,都打听过他,都没有他的消息,以为他牺牲了。与我们一块起义的人,有半数都在朝鲜牺牲了。后来才听说他到农业系统来了,也只是听说,今天总算见到他。有人说他变了,不仅是身材变了,从瘦猴变成了大胖子,我快不敢认了。问题是他的思想也变了,我战友说他变得很‘左’。从今天他的讲话看,好像一点也没有冤枉他。”
听大老王这么说,回想着张振海说的一些话,岑玉来心情有一些沉重起来。“大老王,”他担忧地道,“从他的话里,好像到处要揪林彪的大大小小‘爪牙’哩!”
“让他揪吧!”大老王道,“死胖子,他不要自搬石头自砸了脚!我看他自己倒是像他们一伙的。”
“这不会吧?”他心里没底地反问道。
“当然不会。”大老王道,“我只是说说气话。死胖子,变化真大啊!”
“大老王,”他道,“他看你,也会觉得变化很大的。像我看一些在文革初的运动中冲冲杀杀的同学,与以往读书时相比,完全像换了一个人似的。特别是看一些初中生,让我十分谅讶,甚至不敢相信!读书时还像个小孩,一到运动中,倒像是指挥着千军万马的将军了。说是文革把他们身上的革命激情,都激发出来了。”
这时,他又想到了同学孟立军,刚才分手时,他看到有话要说的痛苦眼神,便加快了脚步。
“你怎么啦?”有点跟不上的大老王问道。
他不好意思回头笑笑,借口道:“我肚子也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