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初入车行

　　济南府遭日本兵祸害后又过了些年头，无所事事的七老爷猛不丁就胡子拉茬地像个大男人了，按照房东大叔的话说就是：“裆里袴里这么多年也没长出个人形来，咋一扭脸儿就变成猛张飞了？”
　　七老爷自已也没能适应过来，就大杂院屋后那棵一抱多粗的老杏树，年前还攀着树梢子够果呢，可街坊邻居“压断了压断了”地嚷嚷了几句，竟不好意思往上爬了！
　　原先和草妮子出门，七老爷都是小尾巴似在媳妇腚后头，现如今正好反过来了，每回都是他晃着膀子在前头开路，草妮子连跑带颠的才能跟上趟！
　　过去来家串门的女人都不避讳七老爷，无论拉男女之间的闲呱，还是敞胸露怀地奶孩子，压根就没把七老爷当个事儿，可现在不行了，只要见他在屋里，人家说到关键的地方要么拐弯抹角地把他支开，要么就背过脸去抿着嘴偷笑，好像七老爷多稀罕她们那点娘们事儿似的。
　　长起人形来没多久，也就是日本兵退出济南府的这年，七老爷又弄出个让大杂院里刮目相看的事情来：这人不吭不哈地，竟然把草妮子的肚子弄大了！
　　其实下手干这事儿的时候，七老爷并没多大想法，就是因为天热气燥，草妮子睡觉的时候解开了肚兜，七老爷这就拱到怀里欲罢不能了。
　　这事搁往年也不是没有，只是七老爷这人身量起得又慢又晚，再加上草妮子怕伤了他的元气防范的很紧，所以往往胡乱折腾一阵子便不了了之了。
　　不过近两年不一样了，七老爷猛不丁就胡子拉茬地变成了大男人，身上的力道也增添了不少，心急火燎地往怀里一拱，草妮子就收拾不住了。
　　身子逐渐“笨”起来的草妮子依旧一大包一大包地接活，天气睛朗的时候，就到河边上洗洗涮涮，刮风下雨了，就坐在炕头上缝缝补补。
　　七老爷也没觉得日子有啥变化，每天除了到河边帮草妮子拧拧洗干净的床单被面，往家扛扛晾干的衣物之外，基本上还是满街筒子上蹿下跳地疯玩。
　　直到草妮子肚子见形见得都蹲不下了，这人才如梦方醒，觉得自己应该干点养家糊口的正事儿了。
　　这天傍晚，七老爷捧着一箩筐刚从树上够下来的酸杏，来到了东厢房老刘的屋里。
　　拉了一天黄包车的老刘刚进屋门，见七老爷捧着一箩筐东西进来了，就招呼正给他舀洗脸水的儿子上前接住。
　　老刘两个十来岁的儿子平时都是七老爷腚后头的小尾巴，见了筐里的酸杏，就瞪着眼睛问：“这不是俺上树帮你够的嘛，光让上树摘，一个都不给吃，咋倒送家里来了？”
　　七老爷听了就笑，说：“就得憋屈憋屈你俩，肚皮要是塞饱了，现在见到俺还能这么亲？”
　　老刘媳妇腿上有残疾，这会儿正坐在火炉跟前烧水呢，听了两个儿子和七老爷的对话也笑了，说：“这两个笨蛋，你孝先哥鬼心眼子多多呀，赶明儿卖了你俩，你俩还帮他数钱呢！”
　　这时候洗完脸的老刘也掉过腚来了，擦着脸上的水珠子问七老爷：“有啥事儿啊孝先，草妮子都那样了，你还让她下河洗衣裳？”
　　七老爷说：“俺就是为这事儿来的，车行里还能赁上车吗？俺想跟你似地，拉黄包车养家。”
　　老刘愣了一下神说：“你小子想拉车？这可是个风吹日晒下苦力的差事，你识文断字的犯不上受这份罪。”
　　想想又说，“王守禄不是想让你跟着他开杂货铺吗，那多好啊。”
　　七老爷说：“俺才不跟他掺和呢，媳妇没了才几年呀，就油头粉面地装阔佬，见了都直起鸡皮疙瘩。”
　　老刘说：“话可不能这么说，人家老王是生意人，穿戴上讲究点是应该的，何况再讲究，不还是舍不得离开咱这大杂院吗？老王可是对你不错，三年学徒不光管你的饭，连草妮子的饭食人家都管。”
　　七老爷说：“那俺也不干，站三年柜台光管饭不给钱，也太会算计了吧，俺有的是力气，能挣钱养家。”
　　老刘听见就笑了，说：“还有的是力气呢，不是俺吓唬你，拉车这活不是你这个身板能挺住的，真要拉着车满街跑，恐怕一趟活你也挺不下来，就断了这个念想吧。”
　　听老刘话说的这么绝，七老爷不免有点郁闷，心想：你过去不是到处吹，差俩月十八就下苦力养活一大家子了吗，咋到了俺这里，连一趟活都挺不下来了？俺还不信这个邪呢……
　　这么想着，就闷头出了屋门，正好看见门槛旁边歪着个缺边少沿儿的磨盘，就虾下腰来猛一运气儿，把这沉甸甸的石头疙瘩托在肩膀头上了，嘴里还佯装大气不喘地炫耀：“刘叔，你看俺这身板咋样？你要觉得还不行，俺就举过头顶给你看看。”
　　七老爷说着就呲牙咧嘴地要往头顶上举，那老刘两口子见了不由大惊失色，这磨盘是老刘从河边捡回来当小饭桌用的，因为沉，往家搬的时候还险些脱手砸了脚面子，连一身腱子肉的老刘都得使出吃奶的力气才能搬动，这孝先居然要往头顶上举！
　　老刘夫妻一前一后地跑出来拦住七老爷说：“放下，快放下，这要掉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正蹲在小南屋门前洗碗的草妮子看见了，也挺着肚子跑了过来，说：“这是干啥呀，想拉黄包车就拉呗，也用不着当着刘叔刘婶充愣汉呀。”
　　老刘的两个儿子不知深浅，反而在一旁跳着脚欢呼，说：“举呀，往头顶上举呀，举不起来就是个没出息的饭桶！”
　　七老爷表面上充愣心里却有数，见有人伸手阻拦了，赶紧顺坡下驴地将磨盘扔在了地上。
　　嘴里却装模作样地瞎咋唬，说：“别拦着呀，不是说干不了吗，俺就举个磨盘让刘叔看看，还没使多大劲儿呢……”
　　
　　第一次跟着老刘出车，碰上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
　　老刘拉着空车轰轰隆隆地在前头跑，七老爷学着老刘的样子，拉着刚从车行里赁出来黄包车轰轰隆隆地在腚后头追。
　　老刘在前边说拉车这活没多大手艺，就是舍得出力气。
　　七老爷就在后面答应“哎”。
　　老刘说要遇到上坡了就这样：套上背套、把头虾到脚面子上、左三步右三步地横拐着走。
　　七老爷就说那要是遇到下坡了呢？
　　老刘说下坡攥紧梢把子呀，身子往后仰，两条腿儿紧着倒腾，要是坐车的够份量，你还能一蹦一蹦地轻快轻快，可恣了……
　　爷俩说着话，来到了一处人多车多铺子也多的热闹地方。
　　老刘停住车说：“这就是等活的地方了，你把车顺过来排我后头，要是有人来要车了，得一个个挨着来，千万别夹塞儿抢生意。”
　　七老爷这才看明白，原来在他和老刘的前面，已经有好几辆黄包车顺墙根儿候着了，而且这些拉黄包车的和老刘很熟，还没等把气儿喘匀呢，就有人嬉皮笑脸地搭话了，说：“老刘，这就是你的亲外甥呀？太瓤巴了，这要遇上个坡，还不得扭着腚锤子往沟里歪？”
　　老刘说：“就你身上那点干巴肉，还好意思说人家瓤巴，啥屁也别放，照应着点儿就是了。”
　　这人听了就说：“那是，你老刘的亲外甥就是俺亲外甥，胳膊肘子还能往外拐吗？”
　　正说着，有人站在马路对面朝这边招手，老刘赶紧对说话的人摆摆手：“说话又忘卖药了，赶快挪窝让地方。”
　　等说话的人风风火火地走了，老刘回过头继续教训七老爷，说：“看见了吗，干黄包车这一行得眼快腿勤才行，碰上个脾气横的，你还不能和他顶嘴，任说啥你都得低头忍着。”
　　七老爷说：“俺要忍不住呢？”
　　老刘说：“那就招打呗，就刚走的那个，看着挺活泛吧，刚入这行的时候可没少挨打，连车都让人家砸过。”
　　七老爷听了伸伸舌头说：“这么邪乎啊，俺还当拉黄包车和逛风景似的挺恣呢。”
　　老刘说：“后悔了？”
　　七老爷赶紧说：“不是不是，俺是说光想拉车的好了，往后也得想想吃苦受罪的事儿。”
　　老刘说：“就是后悔也晚了，那车行往外赁车可不是闹着玩的，一天一结账，要是半截腰里不干了，连押金都要不回来。”
　　七老爷说：“俺没说不干呀，憋着劲儿拉车养家呢。”
　　老刘说：“那就好，俗话说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赁出车来，就回不了头了，其实拉车这行也不都是受气的事儿，要是没病没灾干顺了劲儿，顾住你和草妮子的两张嘴还是不成问题的……”
　　正唠叨着，就轮上老刘自己出车了。
　　要车的是个穿金戴银的老太太，老刘赶紧拿鸡毛掸子掸了车座，把老太太扶上去坐好，又不知从哪拉出个小棉被来给老太太遮在腿上，一边伺候着，一边还接着朝七老爷这边使劲儿唠叨，说：“下个活就轮到你了，记着俺说的话，尽量找平地、下坡走，遇到上坡了，就背上套横拐着走，一定把劲儿使匀和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