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田园犬
作品名称:骑士 作者:许归平 发布时间:2020-02-19 12:32:39 字数:4360
第一个找到我们的还是呆毛。它从一处断崖跳下,跑到我们跟前。我高兴地摸着它的脖颈。和上次见面相比,它显得更加狼狈,毛发干枯了许多,身上沾满山中的杂草,泥水溅到了它大腿位置。不过双眼依然有神,依然充满斗志,友善的态度一点没变。
“辛苦你了。”我抚摸它的脑后,帮它整理毛发。黎澜也好奇地盯着它看。
我们暂时休息,有了身体之后黎澜也开始感觉到了劳累。我们吃了一点速食食品,喝了一点水,给呆毛剥了几根火腿肠。
呆毛来了之后,接下来的路好走了很多。它显出一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派头,自信地带我们前行。倘若呆毛会说话,想必会像主人一样向我们介绍此地的风土人情。
“这条沟有种白色的鱼,我曾经在这里抓到过几条,不过吃起来不怎么样。那个坡背面长了一些野生葡萄,秋天到这里来还有机会给你们尝尝……”
我想呆毛的眼神中已经透露出这些话,只是想说出时,却又被不知名的魔法阻止。
冷酷童话中的魔法。
我始终对狗这种动物充满同情,不吝啬喜爱之情。从人身上拿出一部分美妙的品质,放在一个不能说话的躯体中就成了狗。但即使是在狗中,呆毛也是绝对聪明,绝对勇敢,绝对坚韧的角色。即使是在它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是在斗争中度过。
我们从杂乱的灌木林离开,进入了更广阔的原始森林。呆毛谨慎了很多,时不时驻足确认安全。没过多久,它步调轻快,叫声充满愉快。我心知肚明猎人不远了。突然,呆毛浑身一抖,身子直直地竖起,眼神锐利地看着树林的一丛。
我尚未看的真切,呆毛已经冲上去同那里的东西搏斗起来。战场掀起黄土,压折了细枝,发出震撼的吼叫。对体型数倍自己的敌人他毫不逊色,其战斗的姿态不是两只野兽的厮杀,更像正在决斗的武士。即使我有心帮忙,也插不上手。
我真正看清那是何物它们已经离我很近了。棕色的皮肤,钢刺般根根竖起的鬃毛,狭小而闪动着野性的双眼。两只野猪已经不及反应已经向我冲过来。它们力大无穷,快如闪电,我拿着做扶手的竹棍,暂时将它当作长矛使用,将黎澜护在身后。
“要是它们都攻击我,你就赶紧跑开,不然的话不要轻举妄动。”
“嗯。”她不带微笑地点头。
我闪避不开,用棍捅在正面的野兽。大的反弹力险些让木棍脱手,另一只已经近身,闪避不及,险些被绊倒。
“快走。”
我用尽力气朝野猪捅去,几乎一瞬间,我便被大的力量撞倒,小腿一阵剧痛。我继续用竹棍攻击,吸引它们的注意力。倒下的我看着它们已经变成庞然大物了,我不顾疼痛,只顾攻击腹部。几只蹄子重重踩在我身体上。反抗激起它们的兽性,即使是速食动物,也像猛兽那样张口撕咬。我不顾疼痛,优先攻击其中一只的面部,捅得它脸上鲜血直流。都是你们这些家伙,都去死吧。我愤怒抑制不住。
在我疼痛快要忍受不住的时候,呆毛急忙跑过来,这两只放弃了对我的攻击,将呆毛团团围住。先和呆毛厮杀的那一只,身上布满细小的咬痕,鼻子被咬掉一半。如果不是救我,想必能够单独捕猎成功。
但现在的情况,呆毛挣脱不开包围,硬碰硬咬住一只的鼻子不放口。另外两只不停踩踏冲撞它的身体。
“你们这群畜生,来咬我啊。”我将拐杖丢出,却被避开,没有砸中。
一声枪声响起,一只猎物应声而倒,这群欺软怕硬的动物飞速逃窜。猎人站在山坡上,面无表情上弹、瞄准,没跑多远的另一只腹部溅起一个血洞,口鼻流血地倒下。剩下一只见势不妙,疯了般往草丛一滚,只留下一条杂乱的路径。
猎人跨上枪跑过来,黎澜也在他身后。
呆毛挣扎着想起来迎接它的主人,却没能成功,只将身体微微转动方向,两腿收在身下,眼睛看着猎人的方向。
猎人抱起它,脸上刀刻般的皱纹细微地抽动,分不清愤怒和悲伤。呆毛流出的血,猎物伤口的血,全都汇集在他衣衫上。泥土,青草,血液,野猪和呆毛的体味与他交融一起。黎澜过来将我扶起,我有些不忍心看这幅沉痛的画面。
很久后,猎人开始哭泣。起先哭声还不清晰,后来成为了痛苦的悲坳。老人的哭声如此凄惨,即使想流泪也流不下。这痛哭传遍山谷,随风拂过每一株植物,转而又回到天空。偌大的森林只能听见猎人的哭声,只有他对亲人离去的送别。
直到这时,我才反应过来,猎人只是个普普通通的老人。腿脚不太灵便,皱纹多的都快将他淹没,牙齿只剩下三四颗。驱使他在此地战斗至今的信念,只是多保护几个人,多劝解几个人而已。这信念已经存在二十七年,并没有随着时间消逝,而是愈发坚挺,愈发强烈。直到如今,信念已经成为他的生命,信念存在,人便活着,信念若无,人就不存在了。
猎人背上呆毛,带着我们一起出发。沿路,他不停说着呆毛的往事,从小时候抱回来,再到训练它捕猎。
“其他人都不看好它,毕竟只是一只田园犬,能有多聪明呢?”他禁不住笑着说。
“但是我就喜欢,每次训练它都做得很好,最好。有一次我去上山,它很久都没回来。后来我回去,才发现它已经叼着一只大野兔回去了,还对我摇头晃脑的。”
猎人笑了,我和黎澜看着他怀中的呆毛,都没有笑。
“其实它早就应该死啦,我也一样。要不是进了这里,它肯定活不到这么久。”他又说。
安葬好呆毛后,猎人送我们到了断崖边。让我什么都不要想,也不要再来此处。我还能说什么,经历那么多以后,难道还能让我心平气和继续生活?
“我想毁掉这里。”我十分诚恳地对他说。
他看着我的眼睛。
“你说的可是认真的?”
“有办法吗?”
“那你送这个孩子再回来吧。”
我点头称谢,和黎澜一起回到了戴尚伟的老家。我开车,带她到了回县城的公交车站。
“回去后什么也不用想,多休息几天。如果再遇到这样的大雾就拿着那个木雕站在原地,等一会儿就行了。只要你坚持写作,老师相信你一定能成为真正的职业作家。”
“老师你真的要回去吗?”
“我不得不回去那里,更何况,还有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永远留在那里,我会回去陪她。对了,还要拜托你一件事。”
“老师你说。”
我在车上找到纸笔。
“这辈子对你亏欠太多,如果再活一次,一定好好守护你。”
我写下这句话,交给了黎澜。
“你把这个纸条送到世纪花园一单元602。”
“交给里面的人吗?”
“贴在门上就好,谢谢你了。”
回去的路上,突然想给夜笙写封信。
这并非心血来潮,实际上相当于欠他的回信。只是这个念头在这一刻这么强烈,好像不回信心脏都快要停止跳动。
我把车停在乡间的道路。右边是欣欣向荣的绿色田野,似有似无的微风吹过。还有一小半稻田尚未栽种,两个老汉卷起裤腿躬身插秧,另外一边的人拿着扎好的秧苗往两个老汉方向丢去。水田的角落,是特意开辟的水沟,清澈冰凉的春水欢快地流过。有几块田已经荒废,不再灌溉,上面整整齐齐种了四五排桂花树幼苗,大概是作为将要出售的商品。我坐在田沿,靠着水泥路给他写信。
我毫无保留将自己这段时间的经历和心情写上去。写了自己面对的这个魔幻邪恶的大山,写了和猎人的相识,写了自己和晶晶的变化。
“我爱她。”我写道,“而且这份感情从过去直到现在没有被任何东西沾染。问题是,我的心确确实实有了晶晶的影子。也许是她为我做的什么一件事突然感动了我,或深入了解后被她的魅力所吸引。虽然现在说这些显得很没有意义,但它是真实存在的。与我而言,如果要做出选择,答案是不言而喻的,而且我已经这样下定决定了。就因如此,我反而不知该如何对待晶晶。我感觉得到,那个外貌和心灵同样美丽的女孩也对我怀有爱意。但却是于事无补,难道仅因为她已经死去,晶晶真实存在我就该选择她吗?这样的话情感未免太过冷酷,像是权衡利弊。我目前的上司喜欢做这种事。我想他人生的百分之七十不需要爱情。
“我说这些不是想向你炫耀自己对感情的忠诚,而是想说明一件事,对我而言有些东西比生命重要。我已经完全放松了,已经作好决定,不是想做什么救世主,只是想守护她,虽然她已经不在。只能对晶晶说声抱歉,把我一辈子所有的抱歉都送给她。也许所谓的公平在这种事上本来就是不存在的。
“希望能珍惜你所拥有的,如果一无所有,就去寻找。”
我将三页纸整整齐齐对折,走到乡下又破又黑的邮局,花三块钱买了信封和邮票,装好后投入邮箱。负责人有些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又转头看手机去了。
“喜欢海明威的小说吗?”猎人坐在我旁边吞吐着旱烟。
“只在语文课本上看过一点。”
“呵呵。”老人想笑,被烟呛了一下,剧烈地咳嗽。
我轻拍着他的背。麻布外套像树皮一样粗糙。
“我小时候常常看来着,那时候书不好找,看的书都转手过几次,这里缺几页,那里破了一点。”
“嗯。”我附和着。
“我总是觉得,虽然他写的从来没有拯救世界之类的小孩子题材,但是却真正的在拯救世界。”
“为什么?”
“勇气,坚韧,抗争,这些都是他告诉每个人的。”
“结束后我会买几本的。”我认真地说。
“没必要那么严肃。喜欢就看,不喜欢也没关系。”
他从断了的樟树上起身,拍拍屁股灰尘。走到呆毛的土堆前,把烟熄了,抚摸着泥土。
“我们要出发了。”
他走到房间取出猎枪,剥皮小刀,腰间别了一个砍柴刀,子弹带挂在大腿边。
我默默跟在他后面。我们一路前行,猎人像灵活的山羊,在山中穿行。他带我走的有时不一定是路,可能顺着某截藤蔓攀爬,有时又弯腰在一丛灌木钻行,偶尔也踩着乱石跑动。我一来气喘嘘嘘,二来被这地形弄得十分狼狈。不过看着猎人的背影,还是咬牙坚持。
“想要战胜山林,就要顺着他的规则。我一直相信这座山是有生命的。他一方面厌恶我,一方面又对我无计可施。因为我没有违背规律。”
他有时对我说话,东一句西一句,不过总体还是沉默地多。我原来有许多问题,不过这个时候都不想再去问。
“看这个植物和山势的走向,就知道快接近山顶,虽然树林密布看不见山下,但一定就是如此。”他说。
“山顶有什么?”
猎人好像没听到我的问话,只顾闷头赶路。渐渐,我也觉得这里的植被有了变化,树木变得更加低矮,蕨类植物也多了起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寒冷的雾气。
山顶是一块巨大的花岗岩,眼珠一样的山洞镶嵌在巨石上。巨石往后,延伸了一条望不到尽头的山脊。再也没有比它更高的了,也没有任何植物生存在此。我忍不住向洞口看,只觉得眼球在旋转中被吸入黑暗,四周的光好像没有一点能侥幸照进。
“外在的威胁我给你解决,内心的问题就只能交给你自己了。”
我深吸了几口气。
“我要做什么?”
“走到最里面,找到一块圆形的玻璃球,往地上摔碎就行了。”
“里面似乎什么都看不见。”
“不仅如此,方向在里面也没有,甚至场景对每个人来说都不尽相同。你要记住,那里面我们的认知、自然的规律可能和外面不一样,甚至截然相反。真实与虚假被偷偷颠换,生与死的界限也不再明朗。”
“就是说我会死在里面?”
猎人摇摇头。
“谁也不知道。去吧,成为一个该死的骑士,勇气是你的长枪,信念是你的盾牌,那些东西永远阻挡不了你的脚步。”
他对我鼓励地一笑。随后走到洞口,掂了一块石头丢进。一声巨吼随之传来,一只皮毛有条状花纹的棕熊身影浮现。猎人开了一枪,子弹在皮毛上漾起一点涟漪,旋即消失不见,像投入深不见底水潭的微不足道的石子。但这却激怒了巨熊,猎人冲进山林,它紧随其后,很快都消失不见。开始还能听到一两声枪响和咆哮,后来却什么都听不见了,只剩沉默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