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林中哭泣的少女
作品名称:骑士 作者:许归平 发布时间:2020-02-19 08:17:44 字数:5543
四月,收到夜笙的信,和由一个穿着黑衣的中年人送来的一辆崭新的长城牌风骏房车。
“那时候只是开个玩笑,这些还是退回去吧。顺便替我祝福他们。”
“他没有当过这是玩笑,这是他们夫妻两个的决定。你要再说什么就看看他的信吧。”那个开车的中年男人说道。
“你是……”
“我是他们家的司机。”
“我还以为你会叫他少爷呢。”我笑着说。看来夜笙的财力还是被我小视了。
“我又不是台湾人。”
“上牌照这些事还是需要你自己去。文件什么的放在车前面的柜子里,我就先离开了。”
“他们的婚礼是什么时候?”我叫住他。
“已经完成了,他说不想要你干什么参加婚礼这样仪式性很重的事,只要知道他们托你的福已经成为夫妻就行了。”
黑衣人匆匆离开,将车留在租房楼下。我开着车在附近转了几圈才找到停车位,为此还付出了每天二十块的停车费。
我打开夜笙的信,信不长,工工整整写满一页纸。
“阿光:
恕不客套。托你的福,我与她最终走到一起,成为夫妻,即将相互扶持相互理解过完下半生。她想要打电话通知你,顺便邀请你参加婚礼,不过我拒绝了。也许你在那里过的并不顺心,觉得这是一桩麻烦事。对我而言你已经是这场婚礼最重要的一环,不必要拘泥于形式。她看上去有点遗憾,不过还是同意了。写信给你也是对自己的一个挑战,毕竟从大学毕业,我就没有将语言用文字的形式付诸他人,所以信中就算有什么问题也请担待。
“至于结婚的感觉,当然和我之前还是不同的。即使认定了那个人,对这种书面形式的证明也不屑一顾。但真正到那一天,还是感觉有什么不同了,什么在改变。我想这也许代表着人生的完整。我拥有着她,同时也成为她的一部分。具体的场景就不和你说了,无非是一些人冠冕堂皇的话。真正说来,这场婚礼真正只有三个人,我和她,还有你。不知为何,她表现得很平静,也许是我没有察觉到她心情。晚上的时候,她对我说在十七岁那个晚上就已经有我现在的这种感觉了。想到自己过去竟然对她的爱意理所当然,愈发觉得悔恨。
“婚礼选在四月,也是我一直听说四月是让人伤心的季节。(也许只是听你说过)看看,你这家伙虽然没有参加,但哪件事没有你掺一手。选在这个时间也只是想告诫你,人生是无穷无尽的,不要用一种固定的观念去看待所有事情。当然对你而言这个固定的观念就是悲观,虽然你也坚强,也努力,但为人处世总是带着一股悲观的气质,就像垂暮的老人一样。说的好听叫文人的感伤情怀,实际上就是不够乐观,不够年轻人的朝气。一件事不会因为你的态度如何而发生改变,你如果难过,那么难过的唯你一人而已。事情不会有任何的变化。要是乐观一点,春秋也会变成一种美好。
“最近做了一个梦,醒来时拼命回想。突然想起一句话。‘你是担心前途没有马,还是愿意做一条自由的狗’。这便是我思考许久得出的结论。虽然我还不能很好的理解他的意思,但我想总是有其特殊的含义。做了这个梦之后,我开始接触家里的生意,开始过起了过去最讨厌的生活。没有办法,我想这是有一种命运性的东西在里面。我不像你,无法抛去一切彻底自由。想必在你看来那个女孩是你唯一不能抛去的东西,但我想说,事实也许并非如此。有很多你没有意识到的东西同样珍贵。并没有要你放弃的意思,只是作为朋友,不想你失去后才为某事追悔。应该算是朋友吧,在你心中。
“车是一份礼物,你不用担心太过贵重。对我而言这远远不到伤筋动骨。也希望你能找到你希望的。
祝:追寻内心,永不言悔。
二零一八年四月五日”
我将信读完,又读了一遍。想要给夜笙回信,可是脑海一片茫然,空空如也。
沉默。
窗外火车匆匆而过,无数车轮声在我耳边怒吼。
我走到水池,喝了一大口水,又直直倒在地板上。那里一片苍白,比世界上所有黑暗加在一起还要黑暗。
次日,黎澜没有来上课。与她一起消失的是那个一直对她怀着少年人爱慕的男孩。我给双方家长分别打电话,得知他们对此事毫不知情。我向班上学生打听,他们二人住的靠近,一般都是一同前来。旷课的也很突然,没有提前约好上网或者游玩。与其说这件事奇怪,不如说是开天辟地。因为黎澜从未旷课,甚至从未迟到。每次我到教室,她就已经在课桌上安心做自己的练习。我和戴尚伟商量了一下,决定由他前去寻找,我继续上课。我心里惴惴不安,就连上课也没有太多心情。
直到第二天,人还没有找到。戴尚伟无奈地看了我一眼,打电话给警方。警察看上去没有多么在意,官方化地做了一下笔录,便让我们等待消息。毕竟青春期的几个学生偷跑出去是再常见不过的事了。
到了晚上八九点,晶晶到租房找到我。
“只有你能找到那两个孩子。”她开门见山地说。
“为什么?”
“你是骑士嘛。”她不正经地说。“这可是她对我说的。”
“那我该怎么做?”
“谁知道呢?也许是骑着马拿着长矛?”
“那是两个年轻的生命。”我语气有些严肃。
晶晶瞥了我一眼,又不在意地看着窗外驶过的列车,缄口不语。
“抱歉,不该用那种语气。”
她依旧不说话,只是看着窗外。看上去有些孤单。
“我也不知道。只是像收到什么讯息似的要来找你,可能是觉得你有解决这件事的能力吧。”
“我过去的时候一直以为你对我不屑一顾,觉得我一事无成。”我也放缓了语气。
“过去的确是这样。不过我的认为也没错,只是不够完整。我看到的只有你傻气、幼稚的一方面。”
“那你知道该怎么拯救她吗?”
“不知道。我也只是比你多了解那么一点点而已。那个猎人可能会有方法。”
“那好吧,我会去找回那两个孩子的。”
我匆匆往帆布包里塞了几包速食食品,几件换洗衣物。稍微思考一下后将那本《挪威的森林》也放在里面,又塞进了呆毛的木雕。晶晶环抱双手靠在窗户边一动不动看着我。
“嗳。”
“什么?”
“下次再请我吃顿饭行吗?我想起上次,觉得还是很开心的。”
“加劣质啤酒么?”
“你要喝也陪你。”
我看着晶晶清澈的双眼,抱住她。
“我答应你。”
我轻抚晶晶的背,是熟悉的触感,带给我身体的温暖。
我向戴尚伟请了假,具体原因没告诉他。只说自己因为身体缘故可能接下来几天无法上课,他听上去有些不满,不过还是同意了。晚上我便驾车前往乡下。道路两侧灯光逐渐熄灭,路上只有我一辆车的灯光,像美国恐怖电影的场景。开入省道不久,经过了一处湖边,突如其来的雾气挡住了道路。我将车停在路边,背着帆布包,拿着手电走向雾气。
进入其中,背后已经是空无一物了。没有道路,车也消失无踪。由于雾气是在太大,我索性关了手电。眼前所见全是雾气,声音也像被过滤了一般,传来好像遥远地方传来的谈话声。我不曾恐惧,至少在达成自己的目的之前,我还没有心情恐惧。
在雾气中前进许久,我恍惚感觉自己的五感都被封闭,像被庞然大物吞入口中。为了分散注意力,我开始聆听自己的被放大的心跳声,每跳动一次,皮肤便轻轻颤动。这颗心是火热的,从来便未曾畏缩。说到底,人所最本质追求的,无非也是活着而已,只是思考地太多,难免会记不得最初的愿望。
上次想起这句话是什么时候?
大概,是少年时代吧。十四?十五?
死去的爷爷喜欢养狗,常常说人活得不如狗纯粹。人脑海中想的小小的一部分,狗一辈子也想不了那么多。
“那谁的生命更有意义?”年少的我反驳。
“谁的都没有意义,早死晚死,都是一死而已。”
死的时候,他在床上颤抖不止,眼中全是对世界的眷恋。从他下葬之后,父母便不去刻意回忆这个人,除了清明在黄土边回忆一二。
我也会这样回忆她吗?
我所致力于保护的,已经无所谓存在不存在了。
“虚伪。”晶晶一定会如此反驳我。
“这个世界充满虚伪,但却没人为此感到绝望。因为虚伪于我们而言,就像鱼和水一样。”想必我会这么说。
有时候想要保护的,未必全是正确的。但对人来说,只要保护本身存在就行。
我走出了白雾,进入了像戈壁的地方。微凉的月光洒在无数的乱石上,像一望无际的白骨。远处,流水从沟壑流过。四下生机全无,空荡荡如死掉的地狱。我从一处小坡走到小河,稍微休息一二,喝了几口水。接下来不知该往何处去,我摩挲着呆毛的木雕,有些想念这条年纪大了的狗。
正当我思考方向时,木雕突然掉入水中,被水托起飘到下游。
“真有你的,呆毛。”
我内心放松,沿着河流往下走。越往下,植被越是茂盛,路上其他几条支流交汇在一起,水更加湍急。路上一个背着大大旅行包留着络腮胡子的青年捡起了木雕。
“这个是你掉的吗?”他声音听上去很柔和。
“是的。”
他递给我,我穿过他的手握住木雕。他看上去神色如常,好像没有感到什么不对。
“你在这里干什么?”我问。
“旅游。我去了很多地方,沙漠,海岛。只是这里动物不太友好,每次都追着我跑,幸好我跑的快。说起来,我还是学校的长跑冠军呢?咦,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摸起自己的下巴,陷入沉思。很久都没想明白。
“那你路上有看见两个孩子吗?一男一女,大概十三岁的样子。”
大胡子像是没听到我的话,一边思考什么时候获得过长跑冠军,一边向远处走去。我有些无奈,还是继续向下游走去。
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不过以饥饿的程度来推算,应该有五个小时。我随口吃了些饼干,坐在地上揉了揉脚。想必那个旅游者不会有这些问题,毕竟他应该是属于没有身体的那种人。我如果去的不及时,也许黎澜和孔德义也会变成这样子。我来不及休息,继续出发。这次走了不久,森林的轮廓展现在我眼前。从远处望去,看到的唯有一大团阴影。
河流在丛林里变得湍急,常有很大落差,形成一个个小瀑布。耳旁重新传回声响,潺潺水声,树枝反弹的风声,青草中不知名昆虫的颤动。仿佛进入了一个别样的国度,在这里,动物和睦相处,树木欣欣向荣,人类作为猎物。说不定那些小虫也会在六月的夏夜举办篝火节,一个个早就被抓到的灵魂在那一天一起被吃掉。猎人会从天而降,和呆毛一起大肆破坏,救出可怜的食物。昆虫恼羞成怒,铺天盖地追杀猎人。
“我不会让你们得逞。”面对漫天遍野昆虫的猎人也许会这么说。
像一部英雄电影。
有时,太过丰富的想象力往往能给人某种勇气,让人暂且从身边的痛苦得到解脱。
至少目前我还没有那么痛苦,我不希望继续无能为力。
在一处快要干涸的河床,我见到两个身影倚靠在一块巨石上。我眯着眼仔细看去,正是我那两个学生。两人都是一副劫后余生的表情。只是除此之外,那巨石上还盘踞着一道黑影。
“快让开。”
我赶紧捡起石块,朝那黑影砸去。两人还没反应过来,黎澜往身后看去,被吓得瘫在地上。男生本能护她在身下,那蛇闪电般咬了一口,迅速松开。我跑过去,那蛇朝我吐了吐舌头,有些畏惧地爬开了。
“怎么样?”我想检查一下伤口,手却又穿过了他的身体。
“你……”
男孩此刻还不清楚在他身上发生的,还蛮有精神想向我打招呼。在我和黎澜眼中他渐渐透明,与天空融为一体,随一阵风而散。
我倒坐在地上,亲眼看着一个生命的消逝。我还是来晚一步,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将黎澜带出去。
“你知道你们身体在那里吗?”
她沉默地点点头,带我钻进丛林一条稍微好走的小路。
“你不要离我太远,这里的动物非常危险。”我朝她说。
“其实该死的人是我,他根本不该这么做的。”黎澜有些悲痛地说。
“他已经这么做了,你现在该想的是不让他的辛苦白费。”
“我有什么值得他这么做的,都是生命,为什么是他。”她流着泪朝我大吼。
“也许只是下意识不想让你收到伤害。”我语气沉重。
黎澜不停抽泣,哭的声音在这夜晚的从林更加令人悲坳。我不知如何安慰,专心用木棍探路。
很久之后,少女的灵魂不再哭泣。
“老师?”
“嗯。”
“其实,他为我做了那么多事。但我直到现在,还是无法对他产生爱情,这才是我最难过的,他死的不值。我知道自己应该感谢他,为他伤心,但始终无法对他怀有特殊的感情。我是不是太冷血了?”她轻声问我。
“没有,只是你比较诚实,这是好事。”
“老师你喜欢这样的冷酷的诚实吗?”
“这,偶尔的掩饰也要有的,虽然我不太喜欢。”
我放缓速度,两只小腿酸痛地快要忘记如何行走。耳边听到的只有一个人鞋底踩在无数小虫的尸体的咔咔声。黎澜也慢了下来跟上我的速度。
“说起来那个人真的对我太好了,好的都不应该。人也优秀,待人亲切,虽然有时脑袋呆板了一点,但也不关紧要。我想如果他十年如一日地追求我,也许我也会像走投无路那样嫁给他。不过,如今却为我把命留在这里,说不定我也会留在这里陪他,也没有那么亏欠。”
“我到这里是带你出去的,你如果留在这里,就代表我为了救你所付出的努力都成了流水。”
“老师你是怎么进来的?”
“从迷雾中进来的。”
“那,你好像和我们不一样。”
“可能是我意志比较坚定,没有迷失吧。”
“你们进来的时候有听到枪声吗?”
“听到过一声闷响,因为太害怕,就跑离了那里。”
“我们往那个方向过去。”
找到黎澜身体的时候已经到了上午。阳光虽然穿不过森林,但还是带来一些光亮。两具身体直挺挺倒在草地上,我探了下鼻息心跳,都同尸体无异。黎澜看着孔德义的身体入神。
“我并非他的良配,他一直都不明白。”
“你们都太小,不理解感情这回事。但他真心实意喜欢你,以后你就知道这相当难得。”
“长大真的很复杂。”
“总会长大的,就像身体发育一样,心理也会发育的。不过我们要离开了。”
“就让他一个人留在这里吗?”
“也是没办法的事。这座山埋了太多人了。”我放平心情,克制住自己的愤怒。
“你试一试,看看能不能回到身体。”
黎澜尝试和身体融为一体,但数次没有成功。动的始终是灵魂,身体像木头一样僵硬。
“现在回不去可能就没有机会了。你平心静气试一下,这是你的身体,肯定没有问题。”我鼓励她。
黎澜和身体躺在一起,闭上眼睛,像睡着了一样。我一边警戒丛林,一边观察她身体情况。过了大概十分钟,脉搏有了一丝跳动,我给她进行急救处理。终于有了气息,她眼睛缓缓睁开。
“有些麻。”她说。
我搀扶她起身,她活动了手脚,如刚刚戴眼镜的人在周围走了两圈,又回到孔德义身边,小心地托起他的上半身,深情地一吻。
“我会永远记得的。”她像是对我说话,又像是对逝去的灵魂低语。
“既然再活一次就要好好珍惜,你是背负着他的生命而活着的。”
“嗯,老师,我们走吧。”
“喏,这个给你。”我将呆毛的雕像给她。
“这是……”
“类似护身符之类的东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