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早餐和奶茶的好意

　　见过猎人后，内心的疑惑并没有减少。我浑浑噩噩回到兴仁，一路看着窗外恍如隔世的现代社会，却不知道自己该存在的意义。我的那个她永远留在魔山，我却要独自面对这车水马龙的景象。奇怪的是并无多少悲伤，就好像一条峰回路转的折线被人悄悄地缕平。我想这就是她一直一来为我做的。
　　“你看，我还没有死，还在某处活着。”她羞怯地看着我，嘴角挂着微微的笑容。
　　“不，那太孤独了，对你对我都是一样。”我在内心无力地反驳。
　　“你能做什么？”晶晶的声音从某处传来。
　　“你什么都做不了，比死人还不如。”那个尖锐的声音又说道。
　　我将车停在湖边，站在一处白色圆形的石块上。对面的村庄，桦树，山脉，无一不清晰地展现在眼前。幻象般的人骑着摩托车在水中掠过；一艘渡轮经过，扰乱了水波；两只嬉笑打闹的燕轻点水面，又腾空展翅。原来春天已经近了。我恍然大悟。
　　有时候想起来，自己好像从未为她做些什么事，又怎么敢以她恋人的身份自居。
　　“不，不是这样的，真的很感谢你。”我好像听到这个声音。
　　四下望去，哪里有这个声音的痕迹？我经受不住，抱头痛哭。任凭记忆的潮水涌来，来就来吧，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坚强的人，我只想难过而已。那样陪伴过我的人，那样的朝夕相处，那样对我充满善意的笑容，都随着迷雾藏进了山林中。
　　“去死吧，我预言你们终将毁灭，承受比她更加一百倍的痛苦。”我像孩子那样诅咒。但又如何，甚至我该诅咒谁都不清楚。悲哀。
　　一个钓鱼者经过，满心欢喜提着吊杆和水桶，看了我一眼，警惕地离开了。我擦了眼泪，恢复成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重新上路。
　　
　　我并没想过离开，她的租房是她最后留下的地方，有着最鲜明她的味道。哪怕只是待在这里，也是对我的一个救赎。唯今的我，什么都不想去做，什么计划也没有。十五一过，我重新到戴尚伟的辅导班上课。课程稍微有些变化，改上初三数学和初二物理。但黎澜的单人辅导还是不变。相比多人授课，这个单人一对一需要更多的精力。收集的资料也是五花八门，像一些伟大作家的作品选集（多是有教育意义的），对景对物的多种角度写作风格，有些又是纯粹一些对写作的理解和看法。当然名人轶事也多多少少讲了一些，至于这些对她作家梦想有多少帮助我不甚清楚。毕竟世界上不会有什么作家培训班之类的东西，最后考试得到一张类似证明的东西，便可以坦然自若向他人显露自己的身份。
　　不过随着时间的延伸，她的作品也一点点丰满起来。一如处于青春期正在建立自己独特的性格她本人。最开始读到，只会觉得这是一个对外界思考丰富寄情于文字中的少女，直到最近，那文章读来，已经可以触动旁人，或让人思迅暂时进入她的小小世界，或勾起他人的厌恶之情。这也是为数不多让我真心高兴的事。
　　“如果再修改更完善一点，这篇《除夕夜街头的人》应该可以上省级的报纸。”一次我和她说。
　　“是吗？”她先是惊喜，旋即又挂起波澜无惊的微笑摇摇头。
　　“写完之后就不想再改了。就算有些地点可以提高也不想了，文章本来就没有什么完美的说法，不完整也是一种美感。”
　　我有些诧异地看着她。
　　“你不想得到更多人的注意吗？至少你得了几个作文大赛的奖，旁人都会高看几眼的。”
　　“我写的都是不值一提的东西，如果有人肯看当然高兴。不想参加那些竞赛性质的东西，被人评头论足的。这篇文章也不是完全杜撰的，这是我们学校的外教，是个新西兰人，除夕就留在中国，一人在街头游荡。虽然家家户户都热热闹闹，但他却只有一个人和干干净净的大楼。”
　　闻言我便不再说什么。她早早就有了自己的写作理念，不是我可以指手画脚的。
　　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个小女孩对我不再有之前客客气气但是距人千里之外的冷漠了。沉默时与我交谈面无表情，读到《少年维特的烦恼》也会悲伤着皱眉，开心时那嘴角自然收缩（这种情况实际上最少）。我后来向戴尚伟以想多了解孩子的家庭决定教学方式为名看了黎澜的家庭情况。发现她父母在外办厂，后来生了妹妹，便带在身边，而她则在家与奶奶相依为命。也是如此，父母对她的要求是有求必应，即使是这种看上去没有什么作用的写作培训，也心甘情愿掏补习费出来。她本人学习优异，在校品行端正，是成人口中赞不绝口的那类人。就和我接触来看，没有什么要好的朋友，娱乐时间也只是安安静静看书。藏书说不定比我的丰富得多。也没有谈恋爱的征兆，实际上，也许是性格缘故，真正表现对她爱意的只有上次那个叫孔德义的男孩。
　　
　　三月的一个下午，黎澜刚推门进来，我正穿起外套。
　　“把书放在这里吧，今天我们出去走走。”我说。
　　“去哪？”
　　“我也不知道，你就当和一个朋友去散散心吧。”
　　她思考片刻，把笔记本放在桌上，随我出门。
　　我们没有目的地闲逛，期间她跟我说了在学校的趣事。什么人什么人为了女孩打架，结果女孩被处分；谁又偷了商店的零钱，校方威胁说会通知警察处理等等我听着像从天边传来的事。
　　“那你呢，有人为你打过架吗？”我饶有兴趣看着她。
　　女孩一下默不作声。
　　三月的下午，木兰花已经无精打采，几瓣被一阵风刮到地面，梧桐树绿叶刚有冒头的势头。周围的人打扮各异。有人早早脱下冬装换上外套，有人不无惬意地照旧穿着温暖的羽绒服。圆盘路的中央挂上了一个大大的北京现代的广告。看到这个，我又想起自己的蓝色福特，想到自己刚出发的日子。
　　“老师你有被人喜欢过吗？”她转头看着我。像女友那样，静静看着我的眼睛。
　　“这种事女孩发生的多。”
　　“那你有过吗？”她咬紧不放。
　　“算是有过吧，不过我们是两情相悦。”我说，“大概。”
　　“每次这样，总感觉自己亏欠了别人什么东西。”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齐刘海。
　　“你不欠什么的，感情这种事没有公不公平。你如果和某人在一起，多多少少还是喜欢的元素在里面。一点都没有的话就不必勉强什么。”
　　“话虽如此，看到别人给自己送奶茶、早餐什么的，总觉得有些过意不去。虽然都还给他了。”她犹犹豫豫地说。
　　我感到有些好笑。
　　“那你是因为奶茶和早餐觉得亏欠喽，不是什么感情。”我打趣道。
　　“不全是这样。我能感觉到，别人对我真心怀有某些好意，也是个可以信赖的人。做朋友倒是很适合。问题是，越是这样，越觉得自己没有还给他应有的感情。”
　　“没什么应有的。说明白就行了，虽然世上有些事情不是那么容易说明白的，不过你的事可能不包含在其中。那就做朋友吧。”我不在意地说。
　　“就像直子对渡边那样？永远也说不出口我不爱你那几个字。”
　　“以你的年纪来说还没有爱一个人的能力，思考这个没有好处。”
　　“只是好奇而已，老师你这本书一直不离身，我也看了不少。”她俏皮地说道。
　　“上次，那个在你车上的女人是老师的恋人吗？”她突然问到。
　　“什么时候？”我吃了一惊。
　　“过年前一天吧，我正好在街上买些东西看见的。长得很漂亮。”
　　“确实很漂亮，不过她只是我一个朋友。”
　　“我以为坐在副驾驶座上的不是妻子就是恋人呢。”
　　“和她关系比较复杂，一时半会儿说不清。”
　　我不想谈论这个问题，搪塞几句。
　　“那个女人我见过的。”她声音低低地说。
　　“在哪里？”
　　“去乡下的公交车上。我周五会坐那辆车回家，看见她也坐在车上。打扮姿态像个大明星，所以一下子就记住了。我知道老师也住在那附近，还以为她去找你的。”
　　“她从没找过我。”
　　“是这样啊。”她看上去有一点失望。
　　接近五点半的时候，我们在附近的拉面简单吃了晚餐。转到一处桌球馆，开了一个台，要了两根杆。
　　“以前有打过吗？”
　　“没有。”
　　“过去常常和一个朋友玩来着。很久都没打过了。”
　　“那个朋友呢？”
　　“成家立业了，后来五岁的儿子生病夭折了，你觉得还会有心情陪我打桌球？”
　　“可怜。”她摩擦着球杆说。
　　“所以我常常在想，这个世界是何等美妙，又是多么残酷。创造了各种各样的人生，又带来千姿百态的痛苦。就跟抽签一样，拿到上上签的美满幸福，抽到下下签的惶惶度日，期盼着厄运早日离开。不过一般都是难免的。”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开始简单讲了一下规则。由于多年没碰，倒和这个新人打的有来有回。不过随着渐渐找回感觉，我很快收拾残局，一杆进洞。
　　“再来一次。”她将外套系在腰间，不服气地说。小脸带着少女运动过后好看的红润。
　　“先喝点水吧，你喝什么？”
　　“矿泉水就行。”
　　我们休息一下，重新开始。她面色凝重地击出每一球，渐渐打的有些样子。我也有意相让，从旁指导，最终她扳回了一局，得意地笑起来。
　　“打的有些样子了，不像个新手。”
　　“我知道老师让着我，刚才有几次你可以直接打进的。”
　　我靠在桌球台上，喝着水看着天花板上摇晃的灯光。
　　“我只是怎么也想不到会有一天在贵州和像你这样年纪的女孩打桌球。”
　　“我也没想过有一天会进到这样的地方，还是和自己的老师。”
　　“黎澜，这世界就在你面前，有无数奇特的风景将会展现在你面前。如果你觉得一件事是对的话，那就一直走下去。”
　　“这可和你上课讲的不一样啊。”
　　“现在不是课堂嘛，我也不是老师，只是一个年纪稍微大点的人罢了。只要不把上课时间带你出去这件事告诉家长就行。”
　　“我懂得。”她眯着眼睛一笑。
　　我们回到辅导班。她收拾东西回家，我开着蓝色福特回租房。经过路口的时候她站在墙边，向我挥手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