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作品名称:云梦回忆 —— 回不去的知青时代 作者:金舟 发布时间:2020-02-17 19:02:52 字数:5335
岑玉来与余平退回到场部时,大老王正好拎着两条香烟从小卖部出来。
“大老汤先回去了吗?”他问大老王。
“他还有会要开。”大老王道,“你去哪里了?”
“我好朋友,”他向大老王介绍了余平,“我们是一天上来农场的。”
“大老王,您好!”余平与大老王握了握手。
“你抽烟吗?”大老王拔烟问余平道。
“不抽,不会抽。”余平忙摇起手道。
“你与我们小岑一样,不沾烟酒?”大老王笑道,“我是老烟鬼,老酒鬼了。知道吸烟对身体不好,但还是照吃不误。”
“你也好戒掉呀,大老汤不是也戒掉的吗?”他道。
“‘伸手牌’他还是吃的。”大老王道。
所谓“伸手牌”,是指自己不买烟,只吃别人的烟。而实际情况,人家给他抽,大老汤也坚决不抽的。当他伸手向人要支烟时,都是在烦恼不堪的时候。因此,很少有人见他抽烟的。
“我没见过他抽。”岑玉来又开玩笑地道,“你不怕我告诉大老汤吗?”
他这时又想到了,吴斌告诉他的大老汤和大老王之间恩恩怨怨的事。
大老汤曾经非常固执地认为大老王是“俘虏兵”,说他不会真心拥护革命的。还认为他生活讲究,抽烟喝酒都要牌子好的,是在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是正在堕落变修。因此,当文革开始他成为首批挨斗对象时,大老汤还认为这是顺理成章的事。
“我不是俘虏兵。”在刚被揪斗时,大老王就不服地争辩过,“我是起义人员!我不仅无罪,还有功!”其实,后来大家逐步明白了。即使大老王不是起义人员,而是真的被俘虏的,根据党的政策,也是无罪的。当年对大部分俘虏都给过两条出路:一是解甲归田(回家),并发给一定的路费;二是愿意留在解放军部队的,经过短期培训教育后,补充到各个战斗连队里去。
而大老王在起义前是卯山要塞司令的副官,是地下党在要塞的秘密联系人。地下党当时在这要塞中展开情报与策反工作的有两条秘密暗线,一条是在士兵中开展工作的线,另一条是在军官中开展工作的线。由于当时都是单线联系的,因此,两条线是互相没有任何联系的,也就是说大家同时在策划起义,但相互之间是并不知情的。
当士兵这条线的“士兵解放委员”率先举事,把一部分军官抓起来时,双方发生了对峙和流血。后来虽然搞清了是一场误会,但后来在“论功行赏”时又发生矛盾,成了一直明争暗斗的两派,甚至闹到了互相不承对方是起义行为的地步。士兵这条线的人认为军官们是窃取了起义的成果,说军官们当时的行动只是在兵临城下的投机行为;军官这条线的人却认为士兵这条线的提前行动,是打乱了行动计划,险些使起义遭失败,乃至发展到双方各自利用后来所撑控的权力,排挤、打击对方的一些人。在文革初期,双方都有人,被关进“牛棚”,或被以“假起义,真潜伏”的罪名关进了大牢。大老王也难免进了“牛棚”,而且是属单位里最早的一批。
“‘儿童团’,你也来了?”一天,他见大老汤也进“牛棚”来时,幸灾乐祸似地与之打招呼。“儿童团”的叫法,是从大老王的一句“名言”中来的,所谓的名言也不过是一句套话,一般人摆老资格常会说“我在干什么、什么大事时,你还穿开档裤”,大老王却发挥道:“我在打日本小鬼子时,你还是抗红樱枪放哨的儿童团!”当然,后来大老汤回敬他,叫其“俘虏兵”。
大老汤见大老王这天这样与他打招呼,叫他“儿童团”,但只是狠狠地横了大老王一眼,没有理大老王。他心里却是满腔的委曲、怨恨,是无法用言辞来形容的。晚上他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合眼,心想自己从参加抗日儿童团起,一直对党忠心耿耿,打老蒋时还流过血,后来虽在合作化运动中犯过命令主义错误,被撒销过领导职务,降为了一般干部。但是,很快在有了认识后,又被从新起用,参加了筹建农场,并担任了场长一职。他想不到也会把他像大老王一样关进“牛棚”,说他执行了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并说他当过叛徒,他怎么能随便承认和想得通?批斗会开了一次又一次,他就不低头,人家硬把他头按下,他拼命地挺起来。造反派急得用“枪毙”来威胁他,也无济于事,他是个吃软不吃硬的硬汉。一直到把他关进防空洞(地下室),饭也不给吃,眼看就要饿死,他想到不能白死,才改变了硬顶的做法。造反派也顺势让他参加了监督劳动。
他早就知道大老王也关在这“牛棚”中,但直到这天才第一次相见。
第二天,他们被押到了一块菜田里锄草时,俩人又碰见了。他们先是龇牙咧嘴地相互看看,算是打招呼。
到中间休息时,他见大老王独自坐在一把锄头柄上,捶着腰,便走了过去。
“‘蒋匪帮’,”他对大老王道,“你少管点闲事,用心改造思想,争取宽大处理!”“蒋匪帮”是他刚才想了半天才想到的词,比骂“俘虏兵”更解气些。
“‘蒋匪帮’?唷,”大老王忍住了笑道,“‘儿童团’,你是想当义务训导员了吗?”
“‘蒋匪帮’,”大老汤却装着很生气地道,“我要真是训导员,你就苦了!”
“我知道,你恨不得抽我筋、剝我皮。”大老王道,“我要是训导员,你猜猜会怎么样整你?”
“你想得倒美,‘蒋匪帮’,”大老汤道,“能让你这样人当吗?”
“‘儿童团’,”大老王道,“你不要大意,不知哪一天,我真的坐到你头上去了。”
“‘蒋匪帮’,”大老汤道,“你是不是天天在做‘反攻倒算’的美梦吧?”
“‘儿童团’,”大老王道,“这话可不能瞎说,你会害死我的。”
“‘蒋匪帮’,”大老汤道,“你也晓得怕了?”
“‘儿童团’,”大老王道,“我当然要怕。这玩笑开不得的!”
“‘蒋匪帮’,”大老汤自知玩笑开过分了,调了个话题问道,“里面的日子还好过吗?”
大老王此时心想:把人当牛鬼蛇神,还会有好日子过吗?他道:“我不怕天天斗我,就怕被一个人单独关起来,而且什么也不给你,我是有多少个日日夜夜,只是看着头顶上几只蜘蛛,看着它们织网,看着它们逮小虫子,看着它们一点一点长大。”他也问道,“你也体会过了吧,‘儿童团’,你一定比我更有收获!”
“收获,说起来,应该也有一些。”大老汤道,“至少知道了自己的错在哪里了。”
大老王心想:看他说的,难道非要这样来“触及灵魂”吗?不过,他也想到大老汤不像是在口是心非,便道:“看来,你收获真的不小!”
“你应该比我更有收获。”大老汤道,“人家都说,你的检查写得最有水平!”
“‘瞎子吃馄饨,自己心里有数’。”大老王笑道。
“你谦虚做啥?”大老汤道,“要末你自己心里有数,都是在花言巧语。”
“这不能瞎说。”大老王又急了道。
“你急了?可说你有水平,你又不承认。”大老汤装着很为难地道,“其实,就是写不出来,文化低,连许多字也写不出来,写成了白字!”
“你的名字签还不错的啊!”大老王道。
“我就自己的三个名字写得还过得去,嘿,练过的。”大老汤不好意思似地笑起来道。
“喂,喂,干活了!”这时看管人叫起来。
“‘蒋匪帮’,”大老汤道,“不要说你的故事了,不然,又要让你独自去看蜘蛛了。”
“‘儿童团’,”大老王边立起身边道,“当心点你自己。”
到了晚上,俩人被分别“提审”起来。
“提审”大老王的是一个才来农场两年的社青(即社会青年),绰号叫笑面虎,是造反队的“军师”,现为“群众专政组”的主要成员。
大老王被叫到那个临时隔离室中,见到笑面虎半躺于双层铁床的下铺上。见到他进来,笑面虎放下跷着的二郎腿站起来,让他也在床沿上坐下来。
“他(大老汤)与你说了些什么?”笑面虎又假惺惺地笑着问他。
“没说什么,”大老王道,“不过是坐在一起闲聊了几句。”
“不会没说啥吧?”笑面虎道,“你知道,我看不惯那些动不动就动手动脚的人,你只要好好说出来,我是不会难为你的。”
大老王当然听得出他的威胁,但他实在无法交代什么。大老汤不过是与他调侃的几句话,说出来人家也不会信,又上不得台面的。
“我们‘冤家’做了一辈子,他还会对我说什么?我说真话,你们也不会相信,因为我是提醒他好好接受改造……”
“你们是在‘苦中取乐’?”笑面虎打断了他的话笑道。
大老王心中想,难怪都说他是“狗头军师”!嘴里忙道:“你说得不错,有点这个意思。我以后少与他说话,免得让人不放心。”
“大老王,”笑面虎这时诡异地笑道,“我可一直没有为难过你啊,你以后要不要与他接触,你自己看着办吧!”
这次对大老王的“提审”,在非常温和的气氛中结束了。
这时,对大老汤的“提审”,还在进行中。
“提审”大老汤的一位上窜下跳起家的造反派中层头目,也是“群众专政组”成员,三四十岁样子,却镶着一颗金牙,因此大家都叫他“大金牙”。他一直让大老汤垂手低头立正地站着。大老汤在战争中受过伤的颈椎,承受不起脑壳的重量,只低了一会儿就吃不消了。他只能弯下腰,先是弯成30度,一会儿又弯成60度。由于站久了,两腿不由得抖索起来。他的腰也快弯成90度了。
“站好!”大金牙一见大老汤又想变换站立的姿势,就吆喝起来,并强调道,“你不老实交代,今天决不放你过门!”
大老汤强压着怒火,申辩道:“该说的,我都说了。我总不能再编造一些出来!”
“你要末去骗三岁小孩!”大金牙讥嘲地道,“我们大人会相信你的鬼话吗?一个‘牛鬼’要求一个‘蛇神’要好好改造思想,我大牙也要笑掉了!你不要再编这种只能骗骗三岁小孩的故事,放下一切幻想,老老实实地交代一切,争取宽大处理。”大金牙又举起右手揑成拳头,扬了扬。
“我已都说了,相信不相信,是你的事。”大老汤愤懑地道,“再问,也只是这些了。”大老汤又换了一下低头站立的姿势。
“站好,”大金牙又吆喝道,“你知道累了,就快点交代!你累了,我也累了。你想休息,我也想休息。人家早已交代了,你还抵赖,有什么用?”大金牙显然在用忽悠计。
大老汤心中骂了一声大老王是软骨头,但马上就意识到可能自己中计上当了,便道:“他交代,也是瞎交代,是被你们逼供出来的!”
“大老汤,看来你又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了!”大金牙恨铁不成钢地道。
“我真交代不出什么。”大老汤道。
“好!好!你交待不出?你这是在拒绝对你的挽救!”大金牙恨得咬牙切齿似地道,“以前对你的教育、帮助,都白费了?看来,又要给你开‘小灶’了。”他嘴里的“小灶”是单独关防空洞的代名字。
一听又要关进防空洞,大老汤又恨又怕地举起双拳脱口叫道:“救救我!”他叫得很响,许多房间的人都听到了。
“大老汤疯啦!”大金牙这时吃惊地看着目光呆滞的大老汤慢慢退出门去。
“我疯了?我疯了吗?”大老汤坐于地上,问着自己。“我没有疯,我怎么会疯?”他清楚,刚才是自己情绪一时地失控。他极度害怕被关进防空洞,又无力抗拒。
过了一会,大金牙又与笑面虎一起来了。
大老汤仿佛睡着了,对他们的进门、走近,一点反应也没有。
“他不会疯的,”笑面虎对大金牙道,“他是累了,睏倦了。你让他睡吧,按我的想法,他们不像是在密谋什么。他们真有什么秘密的计划,不会在田头当众商量的。以后要增加力量,加强对他们的监视。”
“听你的。但就这样放过他,是不是会犯麻痹大意的错误?”大金牙有点害怕地道。
“警惕性是要有。”笑面虎道,“但也不能太(神经)过敏,太过敏也不好。你说呢?”
“你的分折是有道理。”大金牙仍不放心地道,“报告上来的人,会怎么想?”
笑面虎笑道:“你放心,你怕他什么?”
“不是我怕他,”大金牙道,“我怕会说我们警惕性不高,放过了敌情。”
“不会吧?”笑面虎道,“他是个大草包,总是捕风提影,让人家跟在后面瞎忙一阵。”
大金牙咧嘴笑了笑,不过他心想自己在这笑面虎心中,也许也是草包一个。
笑面虎这时拍了拍大老汤肩道:“醒醒,回去睡吧!”
大老汤一直迷迷糊糊地听着他们说话,一听让他回寝室睡觉,完全睁开了眼睛来。
“回去吧,回去吧。”大金牙对他道,“你今天碰着我俩,算你福气。不然,有苦头给你吃!”
大老汤站起身,往门外走去。
“回来!”大金牙拿起桌上的一顶帽子,叫了一声。
大老汤心一沉,心想这大金牙又要折磨自己了。
“把你的东西拿走。”大金牙把帽子还给大老汤。
大老汤接过帽子后,在头上戴了戴好。
大老汤回到了寝室,与他同寝室的人中还有人没睡着。
“汤场长,”有人悄悄问大老汤,“今天找你的是谁?”
大老汤简单地回答了他:“先是大金牙,后来笑面虎也来了。”
“‘狗头军师’也在,此人很阴险,大金牙是草包!”此人作着评论。
大老汤含糊地嗯了一声,那人也不吭声了。
大老汤回到自床铺上,倒下去就睡着了。
第二天,在田间他又看到了大老王。大老王也看到了他。俩人对望了一下,放下了心,只管做自己的事了。
不久,他们都被“解放”出来,下放到了大队,而且在一个生产大队。
“你怎么又跟着我?”大老汤问大老王。
“是他们让我来,不是我要来。”大老王仿佛很无奈地道。
“‘冤家’要做下去了!”大老汤道。
“不要打起来就算了。”大老王道。
而岑玉来一开始就比较认同大老汤,一方面,这是因为在其内心深处里,对昔日学校里的“造反”组织批判他,心中毕竟是不满的;另一方面,对眼下队革会中那几个造反派的头头,他已听到了对他们的不少负面评价,更是没有一点好感。也认为应该把他们作为坏头头,一个个从队革委中清除掉。
大老汤知道了他这想法后,更把视作了自己人。“小岑,”大老汤对他道,“你已来了不少日子,都听到了吧?没有一个是好的!”
“走吧,走吧,”大老王对他与余平道,又对他道,“你真的告诉大老汤,我也不怕。”大老王知道他不会做“打小报告”这种低劣事情的。
“他和我们不同路,”而他告诉大老王,余平的连队在中心河的南边,因此要先往南走的,他们则是要先往北面走的。
“后会有期。”大老王听就了,就向余平伸出手道。
余平与大老王握了手后,又与他道别:“多保重,要抗住!”
他苦涩地笑着,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