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小芬挺着个大肚子在药房里坐着，今天来拿药的病人比较少，她正好偷闲给肚子里的孩子织毛衣。同事王丽正在一旁看报纸，忽然她惊叫起来：“小芬，蒋介石死了！”小芬一惊，紧张地扫了一眼四周，小声说：“王丽，你小声点，不要乱讲。”王丽走到小芬身边，把报纸展开给她看，说：“你看，报纸上白纸黑字这么写的，我没骗你吧？是前几天5号的事情。”小芬这才松了一口气，王丽压低声音说：“你知道吗，台湾那边的飞机会飞到我们这边来，往下扔包裹，有糖，有传单。”小芬吃惊地说：“你怎么知道？”王丽说：“我老家在海边，我前几天不是回去吗？正好就碰到他们的飞机往下扔东西，大家都去捡，反正没被抓到就好。”说着，王丽从包里拿出一小包东西给小芬，小芬接过，打开一看，惊喜地说：“是糖！”王丽说：“这糖就是‘那边’扔过来的，送给你了。”小芬紧张又飞快地把糖藏进自己的包里，连声道谢。
　　两人正说着，小芬忽然觉得有股阵痛传来，她一把抓住王丽说：“王丽，快陪我去妇产科，我要生了。”王丽急忙扶起小芬去了妇产科，然后又急急忙忙跑去找天亮，被告知天亮正在做手术，她交待了一下，又赶回了妇产科。
　　天亮赶到妇产科时，小芬还在产房里。王丽看到天亮，着急地说：“你可算是来了。小芬进去都好几个钟头了，还没出来。你在这里等着吧，我先走了。”天亮听了王丽，心里也焦虑起来，他来来回回踱着，从口袋里掏出烟想抽，想起自己是在医院，又放回了口袋。他的脑子里乱乱的，生怕小芬出什么事。前两年小芬又流产了一次，身体比之前更差了一点。这次怀孕，孩子是保住了，但怎么这么久还没生出来？天亮正想着，郑林氏拿着一个包袱出现了。天亮说：“阿母，你怎么来了？”郑林氏说：“是王丽叫我来的。现在里面怎么样了？”天亮说：“不知道，好几个钟头了，还没有出来。”郑林氏双手合十，喃喃地说：“天公伯啊，你一定要保佑我的孙子平安生出来啊。”
　　忽然，产房里传出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天亮兴奋地叫起来：“生了！生了！”郑林氏也松了口气说：“谢天谢地。”医生推门来，看到天亮，笑着说：“天亮，恭喜你，终于等到了一个男孩子，七斤多呢。”天亮喜出望外：“真的吗？太好了！阿母，是个男孩子！”郑林氏笑逐颜开：“天公保佑，我们郑家有后了！”这时，小芬被推了出来，护士把孩子交给了天亮，天亮抱着儿子一直在笑，郑林氏也凑过来要看，天亮把孩子交给母亲，去看妻子。小芬的脸色苍白，连嘴唇都没了血色，天亮看着有些心疼。小芬像用了很大的力气说：“终于是个男孩子了。”天亮说：“嗯，是个男孩子。你不要说话了，休息一下。”小芬又说：“我总算是对得起你们家了。”天亮忽然觉得心酸，轻声说：“你不要多想了，好好休息一下。”护士推着小芬去了病房，天亮和郑林氏跟着一起进去。
　　小芬睡着了。天亮看了一下手表，对郑林氏说：“阿母，你先回去吧，我在这里就好。明天做点好吃的带来给小芬吃。”郑林氏依依不舍地放下孩子，对天亮说：“你要好好照顾我的孙子啊。”她指了一下放在床边的包袱说：“那里面是一些旧的衣服，我拿来给孩子当尿布。”说完离开。天亮坐在病床旁，看着熟睡中的妻儿，忽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这孩子，脸皱皱的，圆圆的，红红的，像个小猴子。天亮看着儿子，渐渐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亮被一阵啼哭惊醒，孩子醒了。小芬也醒了。天亮抱起孩子哄着，孩子还是哭。小芬说：“你看看他是不是尿了？”天亮摸了摸，说：“还真是尿了。”他放下孩子，从包袱里拿出一件旧衣服，给孩子换了，包好，继续哄着孩子。小芬说：“你也回家吧，我来看孩子就好。”天亮说：“你一个人在这里，我不放心。”小芬说：“没关系，你回去吧。回去好好想一想给孩子取什么名字。”天亮想了想，说：“就叫郑重吧，你看，他生下来七斤多，这么重，而且我也希望他以后不管做什么，都要郑重其事。就叫郑重。”
　　“阿节，去把弟弟的尿布洗一下。”
　　“妈，外面太冷了，我不去。”
　　“懒鬼！小雨，你把弟弟的尿布拿去洗一下。”
　　“妈，我要去做作业了。”
　　“做什么作业！叫你做事情，就知道找借口！小雪，你去洗尿布！”
　　“妈，我在做作业，做完再去洗。”
　　“做什么做！”小芬“唰”一下夺走郑雪的笔，说：“一个个都这么不听话，叫你们做一点事情都这么困难！快滚去洗尿布！”郑林氏从外面进来，阴阳怪气地说：“你看看你，生这么多女孩子有什么用？”小芬气不打一处来，推了郑雪一下，郑雪委屈地起身，走出门外，进了父母的房间，把地上弟弟的尿布捡起来，放进盆子，到院子里的洗衣池洗。
　　小芬抱着郑重在房间里走动着。自从生了郑重之后，郑林氏对待小芬的态度好了许多，小芬在家里的声音也变大了许多。郑重出生半年后，天亮被提拔为副院长，工作更忙了。小芬把这都归结为郑重为自己为这个家带来的好运气。
　　过了一会儿，郑雪回来了。小芬问：“都洗好了？”郑雪点点头，继续做作业。这时郑重哭了起来，小芬知道他饿了，也不再理会女儿，回房间去给儿子喂奶，但她忽然发现，自己没有奶水了。她愣了片刻，不知道该怎么办，看着因为饥饿而持续哭泣的儿子，她茫然无措。突然，她抱起郑重跑进了郑林氏的房间，惊慌失措地说：“阿母，我没有奶水了。”郑林氏也吃了一惊：“怎么可能？以前不是都好好的吗？”小芬说：“我也不知道。”郑林氏生气地掐了小芬一下，小芬疼地倒吸一口气，郑林氏从小芬手里抢过郑重，说：“你的奶水肯定被三个女孩子吸光了，现在把我孙子饿着了。你还傻站在这里干嘛？快去弄点米糊给小重吃，把我孙子饿死了，我打死你！”小芬被吓到了，赶紧跑去准备米糊。她从米缸里舀出了一些米，装进米袋，掂了掂，大概有半袋，扛上，向米店飞奔而去。
　　郑林氏来到女孩子们的房间，说：“小雪，你快去煮点米汤。”郑雪不敢多说什么，立刻去了厨房。郑雨在做作业，郑节在玩绳子。郑林氏嫌弃地说：“事情都不会做，真没用！”她抱着郑重，在走廊上来回走着，哄着，郑重渐渐不哭了。
　　小芬回到家属大院时，正看见郑雪端着一碗米汤向家属楼走去，她叫住郑雪：“你拿米汤干嘛？”郑雪说：“奶奶说给弟弟喝。”小芬想了想，说：“你等一下。”她跑进厨房，拿出糖罐，舀了一勺白糖，一手拿汤匙，一手在底下护着，快步走到郑雪身边，把白糖洒进米汤，搅了搅，说：“拿走吧。”郑雪走了，小芬回厨房去做米糊。
　　小芬端着米糊进了郑林氏的房间，郑林氏正在哄郑重喝米汤。小芬说：“阿母，米糊做好了，我来喂小重吧。”郑林氏白了她一眼说：“你把米糊放这里，我来喂就好，你出去。”小芬气得嘴唇颤抖，想说什么，但还是忍住了。她握紧了拳头，不让泪水流下来，默默地离开了。明明是自己的孩子，自己却不能喂养，这叫什么事儿？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床头掉泪。
　　不知道过了多久，郑林氏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小芬，你把碗拿去洗一下。”小芬擦掉眼泪，起身出门，拿了碗去厨房洗。这时，天亮进来了。看到小芬在对着两块碗发呆，心下奇怪，就问：“你怎么了？怎么还没煮饭？”小芬回过神来，慌张地说：“我马上煮。”天亮说：“我看你怪怪的，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小芬低声说：“阿亮，我没有奶水了。”“什么？！”天亮吃惊地说，“怎么会这样？以前不是都好好的吗？”小芬说：“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就是一下子没有了。刚刚给小重吃了米糊。”
　　天亮看着小芬，很久没说话。小芬心虚又害怕，不知道丈夫在想什么。半晌，天亮才说：“没有就没有吧，我明天托人去省城幸州买奶粉，可以跟米糊掺起来吃。”小芬说：“但是奶粉很贵。”天亮说：“贵也要买。先买一包给孩子试试看。”小芬点点头。天亮又说：“你以后在米糊里多加一点东西，糖芝麻地瓜都可以，不然光是米，孩子没营养。”小芬连连点头。天亮说：“你快点煮饭，我去看看孩子。”小芬看着天亮离开，伤心地松了一口气。
　　几天后，天亮下班带回来一袋奶粉。小芬把奶粉倒进一个铁罐，舀出一勺掺在米糊里给郑重吃，天亮在一旁逗郑重。郑林氏拿着干净的尿布进来，看到小芬在喂孩子，就小声咕哝道：“浪费钱。”天亮听见了，不高兴地说：“阿母，为了孩子，这不算浪费。”郑林氏白了小芬一眼，放下尿布走了。小芬假装没看见。
　　三个女孩在厨房里，看着碗橱里装着奶粉的铁罐。
　　郑节说：“二姐，奶粉是什么味道？”
　　郑雨说：“我不知道，你问大姐。”
　　郑雪说：“我也不知道，可能是甜的吧。”
　　郑节说：“我们能不能吃一点？”
　　郑雨说：“不行，那是给弟弟吃的。”
　　郑雪说：“阿节，你不要想了，不然会被妈妈骂。”
　　郑节说：“就吃一点点。”
　　郑雪说：“不行。”
　　郑雨说：“我去房间做作业了。”
　　郑雪说：“我也去。阿节，你也跟我们来。”
　　郑节说：“我就再看一会儿，看完就来。”
　　郑雪和郑雨离开，郑节看着奶粉罐，心里的好奇迅速膨胀。她想，那奶粉可能是这世界最好吃的东西吧，要不然妈妈为什么要把它放得那么高，而且只给弟弟吃。当想知道奶粉什么味道的欲望冲垮理智时，郑节搬了椅子，站上去，伸手，够不到，她又搬了一张板凳放在椅子上，爬上去，刚好打开碗橱的门，她踮起脚尖，够到了奶粉罐子，紧紧地抱着，慢慢地爬下地，打开盖子，用手指蘸了一点，放进嘴里舔——真好吃啊！她想多吃一点，就拿了汤匙，舀了一勺，大胆地吃了起来。郑节正忘情地吃着奶粉，忽然耳边传一声炸雷般的吼：“你在做什么？！你胆子真大，敢偷吃弟弟的奶粉！”郑节转头一看，正看到妈妈怒气冲冲的脸，她吓得魂儿都没了，手一松，奶粉罐子掉在地上，洒了半罐出来。小芬看见奶粉洒了，心疼得不行，赶紧把罐子捡起来，盖好，放回碗橱，然后她转身给了郑节重重的一巴掌，郑节痛得哭起来。这让小芬更加恼火，她一把抓过郑节，左右开弓又给了女儿两巴掌，骂道：“你这个败家子，把这么贵的奶粉浪费了这么多，你知道弟弟这样子就没有东西吃了，他没东西吃就会饿死，你怎么这么狠毒啊！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一个败家子！”她把女儿反身抓着，打屁股，郑节哭得更大声了。小芬骂道：“你还有脸哭！”然后用方言叽哩咕噜骂着。
　　天亮闻声进来，看到地上的奶粉，明白了怎么回事。他上前挡开小芬的手，说：“都已经倒了这么多奶粉，你打她有什么用？我再买就是了。”小芬说：“这奶粉这么贵，倒了这么多，你说她该打不该打？”天亮说：“你都把孩子打成这样了，还想怎么样？”小芬所需头不理他。天亮对郑节说：“你也不要哭了，回房间去。”郑节哭着跑掉了。
　　天亮在小芬身边坐下，夫妻俩看着洒在地上的奶粉出神。片刻，天亮弯下身，用手指蘸了一点地上的奶粉，说：“好像不是很脏。”他尝了一下，说：“真好吃。”小芬说：“地板那么脏，不要吃了，我来扫掉。”天亮又蘸了一点，放到小芬嘴边，说：“你也尝一下，味道很好。”小芬躲开：“我不吃。”天亮说：“吃一点吧。”小芬躲不过，尝了一下，说：“真的挺好吃的。”天亮说：“好了，不要生气了，小孩子你也跟她计较。”小芬说：“我是怕小重没有东西吃。算了，以后也不要买奶粉了，我在米糊里多加一点东西就好。”小芬起身拿了扫把，把地上的奶粉扫进畚斗，倒进户外的垃圾堆。天亮看着妻子的背影，心下悲伤起来，他何尝不知道家里的状况，他只能尽力在妻子、母亲和孩子之间维持一种平衡。
　　剩下的半罐奶粉吃完之后，小芬就再也不让天亮买奶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