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2月21日，美利坚合众国总统理查德•尼克松到达北京，开始对中国进行访问……”
　　楼道的广播里，一个字正腔圆没什么感情色彩的男声正在播报新闻，天亮一边听着新闻，一边吃着早饭。早餐像往常一样，稀饭，油条，咸菜，豆腐。天亮有些食不甘味，但也不便说什么，作为一家之主，却夹在妻子和母亲两个女人的冷战之间调停乏术。在外面，他是受人尊敬的外科主任；在家里，他却是吃力不讨好的丈夫和儿子。
　　天亮看了一眼两个正在吃饭的女人，她们借着埋头吃饭，互相不理睬。两个女孩吃完了，跑到院子里玩。天亮像想起了什么，对小芬说：“芬，小雪今年也该念书，你今天去小学里问一下，什么时候报名，要准备什么，办什么手续。”小芬含糊地“哦”了一声，继续吃饭。郑林氏没好气地说：“女孩子念什么书，以后不都是要嫁人，要生孩子？”她瞥了小芬一眼，接着说：“女孩子以后都要做别人家的儿媳妇，说来说去，都是别人家的，只有儿子才是自己的。”小芬闻言，顿时涨红了脸。天亮也不高兴了：“阿母，你怎么说这种话？”郑林氏说：“我说错什么了吗？难道我说得不对吗？你看看，你们两个生了三个女孩子，以后出嫁了，嫁妆一点都少不了，而且以后你们老了，谁来照顾你们？”天亮说：“阿母，你想那么多干嘛？”郑林氏说：“我不替你们想，我替谁想？”
　　小芬听不下去了，她默默停下了筷子，托辞说要去找女儿，起身走出厨房。天亮看小芬走了，又对郑林氏说：“阿母，以后少在小芬面前说什么生男孩子女孩子的话，这个事情急不来的。”郑林氏板着脸说：“什么急不来？你都快四十了，再不快一点生一个男孩子，你们以后真的生不出来了。”天亮说：“阿母，你乱讲什么！我的身体这么好，谁说我生不出儿子了？”郑林氏说：“你是我的儿子，我当然相信你，但是小芬呢？她如果一直这样生女儿怎么办？”天亮满不在乎地说：“那有什么？生女儿就生女儿。”郑林氏生气了：“跟你讲都不听！你再这样，我就回去了！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反正你们两个的任务就是生儿子！不能让郑家没有后代！”说完，她放下筷子，小脚一颠一颠地走了。天亮叹了口气，也上班去了。
　　厨房里的对话小芬并没有听到。她带着两个女儿回了房间，看着还在熟睡中的小女儿出神，连眼泪流过脸颊都没注意到。在生下郑节这一年来，她常常不自觉地悲从中来，在天亮不知道的时候，在郑林氏看不到的时候，偷偷哭泣。有时她也会想，干脆死了算了，但一看到三个孩子，又没有了死的勇气。悲伤的情绪在她的眼里、脸上、全身弥漫，让她在短短一年中苍老了许多，虽然还不到三十岁，但她看起来已经像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了。
　　郑雪看了小芬一眼，稚声说：“妈，你哭了。”小芬这才回过神来，擦了擦眼泪，可是内心的悲伤依然在全身蔓延。这几年，因为生孩子、带孩子，她的健康状况大不如从前，天亮让她辞去了工作，专心在家带孩子，这使得她每天每时每刻都要面对婆婆郑林氏，让她很不舒服，没有一天心情舒爽过，简直度日如年。而且现在家里只靠天亮一个人的工资生活，常常捉襟见肘，郑雪再过几个月就要上学了，也需要钱，怎么办？小芬想着想着，又发愁了。
　　晚上，天亮下班回来，郑林氏已经做好了晚饭。看到天亮，她说：“把你某（老婆）叫来吃饭，我有事情跟她说。”天亮有些奇怪，去叫了小芬来吃饭，告诉小芬郑林氏有事情跟她说。小芬也很诧异，忐忑不安地来到了厨房。
　　一家人坐好之后，郑林氏说：“芬，我今天早上听你们在说小雪念书的事情，我想了一整天，你阿爸不是小学校长吗？正好可以让小雪去他的学校里念书，你也正好可以回家去跟厝内人住一段时间。你有多久没有回去了？快十年了吧？”这话真戳到了小芬的伤心处，的确，她自从跟天亮来到幸福县后，就没有回去过，一方面是路途太远，一方面是自己的身体一直不太好，还有几个孩子还小，而且父亲被“打倒”了几年，一向胆小的她更不敢轻举妄动，即便有“回家”的念头，也只能偷偷哭着打消。现在婆婆提出让她回去，表面上是为她考虑，实际上是想让她从眼前消失一段时间。她的确想回去，但就这样子回去，难道家里人不会怀疑和担心吗？
　　小芬还没回答，天亮就先说：“阿母，小雪念书干嘛要跑那么远？在这里就可以了。”郑林氏不悦：“我是替我们这个家着想，你看现在家里就只有你一个人赚钱，到处都要用钱，小雪要是去念书了，就又多了一个花钱的地方。再说了，小芬生了这么多孩子，她家也从来没有过一点表示，让小雪去她阿爸的学校里念书，也是让他们尽一点做阿公阿嬷的心。还有，芬从嫁过来之后，都快十年没回去了，再不回去，人家要讲我们家的闲话了。”
　　天亮刚要说什么，小芬开口了：“阿亮，我听阿母的，我明天就发电报回家，告诉他们我要带小雪回去。”天亮说：“你想清楚了没有？”小芬说：“我想清楚了。”她转过头对郑雪说：“小雪，我们过几天就回老家去，你可以去跟阿公阿嬷一起住，还可以在阿公的学校里念书。”郑雪问：“爸爸也一起吗？妹妹是不是也一起去？”郑林氏立刻说：“如果妹妹能和你一起去最好了。”小芬白了婆婆一眼，咬着牙说：“就你一个人和妈妈回老家。”郑雪有些不高兴地说：“我不去。我要在这里跟爸爸妈妈妹妹在一起。”小芬抬手掐了郑雪一下说：“败家精，现在这么不听话了？！连我的话都不听了？”郑雪疼得哭起来，旁边的郑雨也吓哭了。天亮放下碗筷，不悦地说：“你怎么天天打孩子？孩子有错吗？”郑林氏冷眼看着不作声。小芬也哭了：“我是个没用的人，生不出儿子，现在你们都要赶我走了。”天亮怒了：“谁说要赶你走的？在这个家里，我还是能说得算的！你就好好在这里待着，小雪也在这里念书。”
　　小芬反倒坚定了：“我要回家，我一定要回家。”天亮说：“这里就是你的家！”郑林氏说：“看来该走的人是我，我不该说要让小雪回去念书，所有的事情都是我的错。”小芬起身，对郑林氏说：“你不用走，我走。”说完，小芬离开了厨房。天亮生气地对郑林氏说：“阿母，你们两个怎么就不能好好地相处呢？”郑林氏说：“你是在怪我吗？我知道我在这里碍手碍脚，让你某（老婆）不高兴，我要回去，你又不让我走，你要怎么办？”天亮无语了，他也起身离开了厨房。
　　走到房间门口，天亮听到小芬低低的哭声。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进屋。小芬看见天亮，擦了擦眼泪，说：“我明天就回去。”天亮安慰她：“你不要走了，阿母她也就是这么说说而已。”小芬说：“我要回去，我也很想我阿爸阿母。”天亮想了想，说：“既然这样，那你就回去住几天再回来。”小芬说：“其实你阿母说得没错，现在家里没什么钱，我可以带小雪回去住一段时间，让她在我阿爸的学校里念书，可以省下一点钱。”天亮说：“你听我阿母乱讲。”小芬说：“反正不管怎么样，我带小雪回去住一段时间再说。”
　　第二天，小芬给家里发了电报，说自己要回家。第三天，小芬就带着郑雪上路了。一路上，小芬一直在吐，她知道自己的身体不太好，会晕车，也没在意，而且她还要强作精神照顾同样晕车的郑雪。经过三天的舟车劳顿，母女二人终于到达恒秋。一看到在车站等待的田俊安，小芬一下就哭了。田俊安说：“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他看到了郑雪，问：“这就是小雪吧？”小芬无力地点点头，擦了擦眼泪，郑雪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舅舅，不敢说话。
　　田俊安接过小芬的行李，三人正要走时，小芬忽然感到一阵腹痛，瘫倒在地。田俊安赶紧蹲下，扶着小芬问她怎么了。小芬说不出话，她感到有一股热流顺着腿流到地上。她低头一看，有血，顿时又哭了起来。田俊安看到血也紧张了，他赶紧抱起小芬，把她放在候车室的长椅子上，然后向车站借了一辆板车，找了两个人帮忙，一起将小芬送去了医院。
　　几天后，天亮正在上班，有人送了一份电报来，他打开一看，顿时傻了眼，电报上写着：小芬流产了，是个男孩，速来探望。天亮看着电报，懊悔不已。他想起这一段时间，小芬的身体和精神都不太好，他以为小芬只是和母亲怄气，就没在意。他想，他应该立刻去看看小芬。正想着，一个护士急匆匆地跑进来说：“郑主任，郑主任，刚刚送来了几个车祸的伤员，你赶紧去看看。”天亮马上起身，说：“快带我去。”天亮由护士带着，跑往病区。
　　
　　小芬失神地躺在床上，丧子之痛还缠绕着她，现在又增添了对丈夫的失望。已经十天了，天亮还是没有出现。她觉得天亮对她并不关心，或者在怪她把儿子弄丢了。正想着，田俊安带着天亮出现在门口。田俊安小声对天亮说：“你好好安慰她一下，有什么事情叫我，我在隔壁。”田俊安说完走了，天亮进了房间，在小芬身边坐下，轻声问：“怎么样了？”小芬机械地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又转开了。天亮说：“发生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但是医院的事情实在太多，我一时也走不开，所以才拖到现在来看你。你生气了？”
　　小芬又转过头，定定地看着天亮，慢慢地说：“阿亮，你走吧。”天亮说：“小芬，不要这样，孩子没了，我也很难过，我们还年轻，没关系，孩子以后还会有的。”小芬摇摇头，推了天亮一把，小声说：“你走啊！”天亮有些不知所措地站了起来，搓着双手，看着小芬。小芬忽然提高了声音：“你走啊！”天亮从来没见过小芬大声说话，不由地愣住了。
　　田俊安在隔壁听到声音，急忙过来，看到小芬和天亮尴尬的样子，心里已明白了几分，他说：“芬啊，你声音怎么那么大，我在隔壁都听到了。有什么事情你好好说，天亮那么远来看你，要接你回去，你怎么这样？”小芬低着头不说话。田俊安说：“那你要怎么样？”小芬一字一句说：“我不想生孩子了。我要去做事情。不然我就一直待在这里不走了。”田俊安看了天亮一眼，天亮忙不迭地说：“好，好。正好我们医院要招一批人，过几个月要考试。你学习一下，到时候去考个出纳。”小芬说：“真的？”天亮说：“当然是真的，我不骗你。”小芬盯着天亮看了一会儿，确定他不是在说谎，这才说：“好，那我跟你回去。但是我要在这里学习。”天亮答应了。
　　晚上吃饭时，天亮向田祖丰保证，以后会好好对待小芬。第二天，天亮就启程了。郑林氏看到儿子一个人回家，不免又开始阴阳怪气，天亮听了心烦，就撇下郑林氏回房间了。
　　
　　过了几天，小芬收到了一张包裹单，是天亮把书寄来了。她向燕燕借了的自行车，要去邮局领，郑雪看见了，嚷着也要去。小芬就载着郑雪去了邮局。到了邮局，心急的小芬架好自行车，交待女儿坐在自行车上等她，就匆匆跑去领包裹。等她领完包裹出来，发现自行车在，郑雪不见了。小芬顿时害怕起来，她问路过的行人是否看见一个穿蓝色衣服的五六岁的大眼睛女孩子，得到的都是否定的回答。路边一个卖菜的阿婆告诉她，女孩子很自行车上下来，往邮局相反方向走了。
　　小芬把包裹夹在自行车后座，立刻骑上自行车，按照阿婆说的方向去。她想，她进去领包裹出来，前后不过五分钟，郑雪不会走太远。她一边慢慢地骑车一边焦急地看着路上的人。这条街不算很长，小芬骑到了街的尽头，还是没看到郑雪的身影。小芬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心慢慢地沉重起来，她害怕了，如果女儿被坏人拐走，那她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小芬不甘心，原路返回。路边有一个人摆了几笼鸡鸭在卖，一群人围着看，讨价还价。小芬忽然在人群里发现了一个小小的蓝色的身影，她停下自行车，冲上去，拉过女孩一看，果然是郑雪。小芬又气又怕又急，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郑雪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指着鸡鸭说：“妈，你看，有鸡有鸭。”小芬抓过郑雪，打了她几下屁股，骂道：“你干嘛不乖乖待在自行车上，干嘛要乱跑？你知道我多担心吗？我都吓死了！”郑雪也吓到了，都忘记了哭。小芬一把抱起来，放在自行车上，推着走回家了。
　　回到家，小芬又骂女儿：“你知不知道外面多危险，你敢一个人乱跑，今天你没有被人家拐走卖掉，算你命大了！”说着，她又抓过女儿打了几下屁股。郑雪哭了起来，小芬接着骂：“你还敢哭？你再哭的话，就把你杀掉喂猪！”郑雪被这句话吓到了，立刻不敢再哭，只是抽抽答答的。燕燕闻声过来，抱住了郑雪，对小芬说：“你也不要骂小雪了，你自己也不好，怎么能把她一个人留在车上走掉呢？孩子才几岁，她怎么知道危险？你教训她一下就可以，不要再骂了。”小芬扭过头去不理燕燕，燕燕说：“我带小雪去吃东西。”燕燕带着小雪走了，留下小芬一个人生闷气，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脾气变得这么坏。
　　几个月后，小芬带着郑雪回到了幸福县，考上了县医院的出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