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田祖丰照例去干活。虽然已经到了下午，但太阳依旧毒辣，照得他头晕，但他还是咬着牙坚持着。这已经是他被“专政”的第五年了。他锄着地，脑子里一片空白。五年的强体力劳动和精神折磨，令他身心俱疲，但他始终咬紧牙关，不承认自己是“反动派”，不管“革命小将”们如何拳打脚踢，皮带伺候，他都不松口。他从“反动派”变成了“死硬派”，每次写的“交代材料”几乎都一模一样，不卑不亢。他相信自己会有沉冤得雪的一天，但已经五年了，这一天在哪里呢？他已经五十多岁了，会不会等不到那一天呢？
　　田祖丰慢慢地干着活，等待着结束的时候。终于，他听到了结束的哨声，排队点名之后，各自散去。
　　田祖丰慢慢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有点不想回家，但是不知道去哪里。走着走着，他的脑海里忽然闪出一个念头：去自己工作过的小学看看！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令他的脚步也变得轻盈起来。
　　当看到熟悉的学校大门时，田祖丰忽然百感交集地笑了，这个地方他已经五年没来了，自从被打为“反动派”之后，他就没有再来过这里。这里曾经是他工作了几十年的地方，可现在他却只能在大墙外小心翼翼地站着、看着。这里还是小学，不过校名牌旁边多了一块牌子：革命委员会。他不敢进去，怕节外生枝。
　　田祖丰就在校门口一侧的一个隐蔽的角落呆呆地站着，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他这才想起要回家。他恋恋地离开，慢慢地走着，不知怎么了，眼泪夺眶而出，他也不擦，任凭眼泪流过脸颊，落在地上。
　　忽然，他听见有人在喊“田校长”——田祖丰停了一下，看看四周，路上没有什么人，只有有一辆小车在身后，他想，我不认识坐小车的人，不可能有人叫我，是我幻听了。他继续走，可是第二声“田校长”又传来了。他再次停下，身后的小车也停了下来。他想，难道真的是小车里的人喊的？坐小车的都是当官的，反正是福是祸，无所谓了。想到这里，他平静了下来，等待着命运的安排。
　　这时，小车上下来一个穿着军装的三十岁左右的男子，他一看到田祖丰，便高兴地上来想握手。田祖丰下意识地躲了一下，低下头，弯腰立正，不敢出声，心想，这是谁啊，我不认识他啊。来人见状，便笑着说：“田校长，真的是你啊！我刚才看着有点像，没想到真的是你！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林新生，你以前教过我。我是你的学生。”田祖丰在记忆里搜寻了一阵，忽然想起来了，没错，他的确教过一个叫林新生的学生，这个学生虽然聪明，但是调皮，田祖丰曾经严肃地批评过他，也曾经热烈地表扬过他。林新生当时家里穷，没钱吃饭，田祖丰就让他在自己家里吃饭，当他像自己孩子一样对待。小学毕业之后，林新生又去读了中学，后来又去当兵了。渐渐地，他们就断了联系，没想到十几年过去了，他们会在这样的情境下，以这样的方式见面。
　　田祖丰嗫嚅着，发不出声音，眼泪还在不停地流。林新生问：“校长，你怎么了？”田祖丰边擦眼泪边说：“没什么，没想到还能见到你，太高兴了。”林新生注意到田祖丰的衣裳褴褛，身形削瘦，面色苍老，心里像猜到了什么，问：“校长，你发生什么事情了？”田祖丰看着林新生，不说话。林新生说：“校长，你不要怕，有什么事情尽管说，我看看能不能帮到你，我前几天刚调过来当革委会的司令。”田祖丰难以置信地看着林新生，然后又看了看四周，确定没有人，这才低声说：“我被打成‘反动派’了，在村里接受改造已经五年了。”林新生吃惊地说：“五年了！校长，你快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
　　田祖丰看着林新生，经过这五年，他已经不再轻易相信什么人了，但他从林新生的眼里看到了真实，他想，也许这是一丝希望吧。于是，他开始把自己被打成“反动派”的前前后后都说了，说完，他感到一阵轻松，要杀要剐，随便了。林新生越听神色越凝重，他说：“校长，你放心，你的事情我会给你一个交待的。”说完，他上车走了。田祖丰目送着小车远去，消失在视线之外。
　　几天后的一个早上，田祖丰正准备去“改造”，家里忽然来了几个革命小将，他们宣布，关于田祖丰“反动派”的问题已经查清楚了，他不是“反动派”，还可以继续当校长。说完，他们又呼啦一下全不见了。田祖丰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半晌，他才问身边的妻子：“这是真的吗？”阿兰高兴地说：“是真的是真的，你可以不用去改造了。你不是‘反动派’了，你是一个好人了。”田祖丰突然仰天大笑，然后抱住阿兰失声痛哭。阿兰并没有被丈夫吓到，她非常理解与心疼丈夫此时的举动，她安慰他：“好了好了，都过去了。”
　　
　　当父亲“解放”的消息传到小灯耳畔时，她也哭了。五年了，她不敢写信回家，也不敢回家探望父母，怕再为父亲增加什么“罪名”，看到一些新闻很担心，但也只能在思念中祈祷父母平安。这一年，小灯和章海涛开了一家自己的南北行，生意还不错。夫妻俩和两个孩子在店面附近租了一个小套房，他们省吃俭用，计划着买自己的房子。听说父亲没事了，小灯和章海涛商量着，什么时候一起回乡看看。不过他们听林老板说，现在的形势还不是很好，不如过一段时间再回去。
　　话虽如此，但小灯的心里还是不安。凌晨两点半，章海涛被一道光亮惊醒，朦胧间，他看见小灯坐在灯下，对着一张白纸发呆。“很晚了，快点睡吧。”他说。小灯听见声音，转过头，略微抱歉地说：“你睡吧，我睡不着，我在想阿爸阿妈，想写信给他们，但是又不知道写什么。”说着，小灯的眼泪静静地流了下来。
　　章海涛起身，走到小灯身后，双手搭在妻子的肩膀上，安慰她：“不用担心，阿爸阿妈他们会没事的。不然这样，我们明天就回去，好不好？”小灯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你说回去？”章海涛点点头说：“嗯，回去。我们也很多年没回去了，阿爸阿妈都不知道我们变成什么样了，还有，两个孩子也没有回去过，正好一起回去看看阿公阿嬷。”小灯没想到丈夫这么体恤自己，眼泪流得更欢了。章海涛伸手擦了擦小灯的眼泪，说：“别哭了，睡吧，明天才有精神。”小灯不住地点头。
　　第二天，两人收拾了一点简单的行李，带着两个孩子出发了。他们先坐船，然后坐长途车，再转短途车，经过两天的奔波，终于到家了。当熟悉的大厝映入眼帘时，小灯的泪水又夺眶而出，她撇下丈夫和孩子，径直冲了过去。门没关，她在门口停下了脚步，看见父亲正坐在院子的厅堂里喝茶。父亲明显苍老了许多，脸庞黝黑，白发丛生，背也驼了，看得出这些年没少吃苦。小灯颤声道：“阿爸。”田祖丰听见声音，抬起头，看见小灯站在门口，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说：“你是小灯？”小灯走进大门，流着泪，快步走向父亲，田祖丰向旁边的厢房喊道：“阿兰，小灯回来了。”阿兰从房间出来，看到小灯，先愣了半晌，然后泪流满面，轻声道：“你是小灯？你回来了？”小灯扑进母亲的怀里，大哭起来。阿兰喃喃道：“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章海涛带着两个孩子也进来了，小灯忙让两个孩子来叫阿公阿嬷，田祖丰百感交集：“你离开的时候，还是十几岁，没想到你都有两个这么大的孩子了。”两个孩子有些胆怯，阿兰带他们去厨房里找吃的。小灯和章海涛向田祖丰说着离开之后的生活，田祖丰认真地听着。这时，田俊安和燕燕回来了，看到小灯也吃惊不小。兄妹俩又是一番惊叹。哥哥也老了，小灯想，他才三十出头，看起来却比实际年龄老。小灯连忙让章海涛把从香港带来的东西，分发给父母和哥哥。章海涛从箱子里拿出了很多衣服、营养品，田祖丰说：“你回来就好了，带这么多东西，一路上不方便又辛苦。”小灯说：“我这么多年没回来了，带这么一点东西不算什么。”
　　晚上，一家人在一起吃饭，没有什么特别的菜，但大家都很开心。田祖丰、田俊安和章海涛喝酒，大家说说笑笑，阿兰忽然说：“唉，你们三姐妹都嫁到外地去了，要经常回来看看，阿爸阿妈都老了。”小灯说：“会的会的。”阿兰说：“你大姐回来过两次，你二姐一次都没有回来，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小灯说：“阿妈，你不要担心，二姐夫人那么好，他一定会好好照顾二姐。”阿兰这才略宽了心。
　　小灯在家里待了一个星期，才恋恋不舍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