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郑安全做完一台手术，走出手术室，发现天色已经大亮，他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已经是早上的八点了。这一台手术做了整整二十个小时，“真够呛，”他小声嘟哝了一句。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在手术室外急切等待的病人家属立刻围了上来，问手术的情况好不好。郑安全疲惫地点点头，就抛下兴高采烈的家属们，回办公室去了。
　　虽然已经“革命”了几年，不少医院也受到了冲击，但有病终归要治，有了健康才可以更好地“革命”，所以医院还是照常运作，只是少了一些“反动派”、“走资派”医生。郑安全的工作量也加大了，外科和内科都要兼顾。
　　郑安全洗了手，回到办公室，换下白大褂，准备回家好好睡一觉。这时，有人推门进来，是小珍。小珍前几年通过考试，被招聘进医院，当上了医院的财务。看到郑安全疲惫的样子，小珍就知道丈夫又做了一台长时间的手术。她走到郑安全身边，把饭放在桌子上，说：“先吃点饭，再回家去睡觉。”郑安全坐下，吃了两口饭，觉得没胃口，就说：“不吃了，我还是回家睡觉。”小珍也没说什么，只是默默收好碗筷，往门外走去。走到门口时，她回过头对郑安全说：“你快点回家休息吧，我去上班了。”郑安全“哦”了一声，看到妻子关切的眼神，他说：“我马上就回家了，你去上班吧。”小珍看了丈夫几秒，确定他没有说谎，就转身去了财务室。郑安全在办公室里坐了一会儿，确定没有事情了，就回家睡觉了。
　　郑安全醒来时，已经是晚上七点钟了。儿子郑田坐在一旁呆呆地看着他。郑安全问：“阿小，你怎么坐在这里？饭吃了没有？”郑田摇摇头。郑安全又问：“怎么还没吃饭？阿母呢？她去哪里了？”郑田忽然哭着说：“阿爸，阿母的手断了。”郑安全吓得一激灵坐了起来，焦急地问：“你说什么？阿母的手怎么会断了？她现在在哪里？”郑田抽抽嗒嗒地说不出话来。郑安全赶紧出房间去找小珍。
　　小珍正在厨房里用左手切菜，她的右手缠着纱布，左手的动作很慢。郑安全急忙过去，抢下她手中的菜刀，扶着她坐下，问：“快别做了，你的手怎么了？”小珍淡淡一笑说：“没什么，就是手指头被铁箱子夹了一下，骨折了，过几天就好了。我做好饭了，菜还没煮。”郑安全着急地问：“先别管菜煮没煮，你跟我说说你的手指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会被箱子夹到？”小珍这才慢慢地淡淡地说：“我今天去幼儿园接阿小放学，然后回到办公室。下班的时候，要把今天做好的账和收来钱锁到财务的铁箱子里，拿去银行存。在装钱的时候，阿小从我旁边跑过去，撞了我一下，我手没扶稳箱子的盖子，一下倒了下来，我的手来不及拿开，就被夹了。没事的，已经做了处理，我的左手还可以用。”
　　郑安全看着小珍，心里满是怜惜。他说：“你去休息吧，不要煮菜了，我来煮。”小珍说：“不要了，还是我来吧，你煮的菜哪里能吃。”说着就要站起来。郑安全阻止了她：“你就坐着别动了，我来吧。”他走到灶台边，拿起刀切菜，然后开始炒菜。小珍看着郑安全做菜的样子，忽然有些感动，她想，虽然他并没有遵守他结婚前的承诺，让她继续上学，但这几年下来，他对她还是很好的，生活也还算平静。
　　小珍正想着，郑安全把菜端上桌，又热了两个中午的剩菜，说：“可以吃饭了。我去把阿小叫来吃饭。”不一会儿，郑安全抱着孩子进来了。一家人开始吃饭。郑安全夹了菜给儿子和妻子说：“今天尝尝我煮的菜。”郑田吃了一口说：“没有阿母做的好吃。”小珍笑道：“阿小，阿爸煮的菜其实是好吃的。”她转过头对郑安全说：“明天还是我来煮饭，你就安心去工作，去做你的事情就好了。”郑安全说：“那你的手怎么办？”小珍淡淡地笑道：“我的手没事，你不用担心。”
　　第二天，小珍就能只用左手做家务和工作了。郑安全劝小珍不要做了，医院的食堂有吃的，可以去吃食堂。一家三口从食堂打了饭菜回家吃，郑田吃了几口，说没有阿母做的好吃。郑安全瞪了他一眼说：“不要挑三拣四的，好好吃饭！”郑田噤了声，低头吃饭。小珍抬手摸了摸儿子的头，略微抱歉地说：“阿小，我们也就这几天吃食堂，等阿母的手好了，一定做好吃的给你吃。”郑田点点头。
　　过了一阵子，小珍的手指痊愈了，她又是从前那个麻利的主妇，勤奋的财务。
　　
　　小芬挺着个大肚子在厨房里里外外忙着，郑雪在旁边的跑来跑去。天亮结束社教工作回来已经一年多了。自从女儿郑雨出生后，小芬没少被郑林氏冷眼对待。她虽然心里也不痛快，但还是默默地承受着。前一阵子，她收到姐姐小珍的信，小珍生了一个女孩，现在儿女双全了。这让她不禁自责起来，怪自己的肚皮不争气，连生两个女孩。现在怀上第三个了，她一直在祈求上天能赐给她一个男孩，好让她不受婆婆的白眼。
　　郑林氏抱着郑雨在厨房外走来走去，时不时瞄一眼厨房里的小芬。现在，她帮忙小芬带两个孩子，有时她看着两个可爱的女孩就会想，如果她们都是男孩多好啊！在农村，一个家里如果没有男孩，会被村子里的人看不起，男孩是家里的劳力；她自己生了三个儿子，在族谱上都有记录，算是对得起郑家，女孩进不了族谱；前几年天文也过世了，她不希望现在剩下的最后的一个儿子天亮绝了后，上不了族谱，那是给她最大的难堪和侮辱；而且她是经过战乱的人，在她心里，“有后”这个思想比谁都强烈，“有后”比什么都重要。因此，她会不停地向小芬唠叨，要为天亮生个男孩。她知道儿媳妇也很烦她的唠叨，可是她觉得如果自己不说，就会过意不去，儿子和儿媳妇就不会听她的，不会明白她的苦衷。
　　郑林氏正想着，隔壁的李阿婆过来借盐，看到郑林氏怀里的郑雨，说：“小雨长得很可爱啊。”郑林氏笑了一下，又撇了一下嘴说：“可爱有什么用？又不是男孩子。”李阿婆笑着说：“女孩子有什么不好？我都想要一个女孩子，我家里那三个男孩子吵死人了。”郑林氏无限羡慕李阿婆，但又好像是拿话给小芬听：“哎呀，我家里要是有三个男孩子，我做梦都会笑醒了，你不知道，我真的是做梦都想抱孙子。我自己生了三个儿子，如果不是因为打仗，可能还会再生几个儿子。可是谁想得到，天亮竟然连生了两个女孩子，儿媳妇肚子不争气，我也没办法。”李阿婆说：“她现在不是又有了吗？说不定是男孩子。”郑林氏说：“说不定又是女孩子。你不知道，她家里就都是女孩子，你说这会不会也有遗传？”李阿婆笑了：“我说你就不要七想八想了，还是安心等孙子出生吧。”李阿婆说完，拿着盐走了。
　　小芬听到二人在门口的谈话，心里很憋屈。她很想为自己辩解几句，但她忍住了。她到底还是个传统的女子，就算再不满也是忍耐着，对父母公婆要孝顺，不能顶撞，对丈夫要绝对顺从，要为夫家繁衍香火。她也这么做了，但无奈生了两个女儿，她只好忍受着婆婆的白眼，也暗地里掉过泪，恨自己不争气，尽生女儿。她也很盼望这第三胎是个儿子。
　　小芬正想着，天亮回来了。结束社教工作，“革命形势”有所转变，原来轰轰烈烈的“革命”，渐渐冷静了下来，天亮的工作也恢复了，但因为医院的人手不足，他还兼做药仓管理员。不过，对于一向工作至上的天亮来说，这并不算什么，反而乐在其中。如此，对于家里的事情，他也管得少了，母亲和妻子的“暗战”，他就无暇顾及。
　　看到小芬脸色不好，天亮关切地问：“出什么事了？”小芬勉强笑了一下说：“没什么。”天亮大概猜出了什么，说：“是不是阿母又说你什么了？她就是那样，你不要跟她计较。”小芬苦笑一下说：“我不怪她，是我自己不争气，老是生女孩子。”天亮说：“这有什么，我都不嫌弃，你干嘛这样想？”小芬叹了口气说：“可是刚刚你妈跟隔壁的李阿婆说她做梦都想抱孙子，还说我们家遗传会一直生女孩子。”天亮听到“遗传”时，忍不住笑了起来：“哈哈哈，她还知道遗传啊，不得了不得了。看来这医院家属区没白待。”小芬白了他一眼说：“我跟你说正经的，如果这个还是女孩子怎么办？”天亮说：“女孩子就女孩子吧，反正我觉得我们一定会有男孩子的。”
　　小芬心里又伤感起来。她知道天亮也希望能有男孩子传宗接代，可是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生出男孩子。在她有限的认知里，她也只能将希望寄托在下一次的怀孕上。
　　但希望越大，落空的可能性就越大。这一年的国庆节，小芬又生了一个女儿。郑林氏看到第三个依然是孙女时，当场就变了脸色，走开了。天亮则轻轻地叹了口气，虽然很轻，但小芬还是听到了，她感觉到了丈夫心里的失望，虽然他并没有说出口，虽然他脸上还是平和的表情。天亮为这个女孩取名郑节，他希望这是一个节点，以后如果再有孩子，生女孩的机率就此完结。
　　隔壁的李阿婆来看望小芬，一个劲儿地夸奖孩子长得好看。小芬忽然想起之前郑林氏和李阿婆的谈话，就试探地问：“阿婆，你是不是很喜欢女孩？”李阿婆说：“当然，我家里三个男孩子吵死了，如果我能有一个这么好看的女孩子就好了。”小芬想了想，像下定了决心般地说：“阿婆，不然这个女孩子就送给你了，我什么都不要，就送给你当女儿。”李阿婆大吃一惊，愣愣地看着小芬，像看一个妖怪般，片刻，才挤出一个笑容说：“哎呀小芬，我是很喜欢女孩子，但是你也知道，我家里条件不好，哪里再养得起一个孩子？再说了，这毕竟是你的亲生女儿，你难道一点都没有感情吗？你就这么狠心要把她送人？”说完，李阿婆迅速放下孩子，逃也似地走了。
　　这时，郑雪端着一碗汤进来，欢快地说：“妈，喝汤，爸爸叫我拿来的。”小芬看了一眼，是一碗鸡汤，汤里有几块鸡肉。小芬忽然悲从心中来，转过身，背对着郑雪说：“我不喝。你拿走吧。”郑雪说：“爸爸说你一定要喝。”小芬倏地转过身，面对着郑雪，大声吼道：“叫你拿走就拿走，啰嗦什么！滚！”郑雪吓得一哆嗦，碗掉在地上砸了，汤洒了一地。小芬抬手给了郑雪一巴掌：“败家的东西！”郑雪哭着跑了。看着女儿跑出房间，哭声渐渐远去，小芬也自责起来，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控制不了火气。
　　郑雪哭着跑到医院找到天亮，天亮问她发生了什么事，郑雪抽抽答答地说：“我拿汤给妈妈喝，她不喝，还打我。”天亮这才注意到女儿的脸上有一个红红的五指印，看来这一巴掌打得不轻。天亮心疼地摸了摸说：“是不是很痛？”郑雪点点头。天亮想了想，把工作向同事交待了一下，带着郑雪回家了。
　　天亮在家属区门口的小店买了一颗糖给女儿，然后让她去找郑林氏，他则去了房间找小芬。小芬正在发呆，天亮在门口停了几秒，才进了房间，他在小芬身边坐下，发现妻子脸上的泪痕，刚出生的女儿还在沉睡。天亮擦了擦小芬脸上的泪痕，小芬扭过头定定地看着丈夫说：“我是不是很没用？”天亮说：“你胡说八道什么。”小芬又说：“你现在是不是很讨厌我？”天亮说：“你就不要七想八想了，你现在就好好带孩子，听见了没有？”小芬看着丈夫，从他的眼里看到了支持，她点点头。天亮接着说：“还有，你不要没事再乱打孩子了，小雪下午跑来找我，一直哭，说你不知道为什么打了她。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但跟孩子没关系，你这样没头没脑地打她，对她不好。”小芬沉默了片刻，问：“小雪现在怎么样了？”天亮说：“我买了糖给她吃，让她去找阿母了。”这时，郑林氏带着郑雪和郑雨进来，郑雪看到小芬还有点别扭，小芬自知理亏，也别扭。郑林氏气呼呼地说：“小芬，你是不是生不出儿子，就打小雪出气？这跟她什么关系？你自己不争气，还要怪孩子。”天亮不满地对郑林氏说：“阿母，你就不要说了。小芬打了孩子也很难过，你不要再讲她了。还有，以后不要老是说生男孩子的事情，这个急不来的。”
　　郑林氏没想到儿子竟然在帮儿媳妇说话，更加生气了：“好啊，你现在有了老婆就敢跟阿母作对了，是吧？好，我要回去了，你们自己带孩子吧！”说完，她把郑雨放在床上，转身走了。小芬担心地说：“她会不会真的走了？”天亮说：“不会的，她就是说说罢了。”过了一会儿，郑林氏背着个包袱出现在门口，冷冷地说：“我去车站了。”说着就走了。小芬推了天亮一下：“快去追她回来。”天亮忙起身跑出门去，在院子里截住了郑林氏，说：“阿母，你不要走，有话好好说啊。”郑林氏开始数落儿子：“你呀你，那个女人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就这么听她的话？”天亮小声说：“阿母，有话回家再说。不要在这里讲。”郑林氏提高了声音：“你们做的好事，还怕我说啊？你看你，找了一个不会生男孩子的老婆，是要我们郑家断子绝孙吗？”天亮也生气了：“阿母，你说这么难听干嘛？”他抢过郑林氏的包袱，说，“你现在就跟我回家，你要是再这样乱讲话，我也不客气了！”郑林氏还想说什么，但看到儿子眼中的愤怒，也噤了声，想到自己刚才的口不择言，也有些羞愧，便不再闹了，跟着天亮回家。
　　经过这么一闹，小芬和郑林氏之间的关系更加紧张了，虽然表面上还维持着一片祥和。天亮觉得两人不闹，也就天下太平，更加投入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