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小芬生完孩子后半年，郑天亮就被派去农村参加社教工作。天亮担心小芬一个人应付不来孩子和工作，就把郑林氏接到幸福县照顾小芬。郑林氏一直希望小芬能生个孙子，但是却盼来个孙女，心下虽然不大欢喜，但儿子出面了，也就勉为其难来照顾小芬。把母亲接到幸福县之后，天亮才放心地离开了。
　　小芬知道自己生了女儿，婆婆并不是很高兴，她也不多说话，尽量避免和婆婆独处。可是同在一个屋檐下，不独处是不可能的。下班回家，小芬先去了厨房，发现郑林氏并没有做饭，她急匆匆地跑回房间，看到郑林氏和郑雪都在睡觉，她松了一口气，下楼去了厨房，生火做饭。
　　不一会儿，郑林氏抱着郑雪进来了。看到小芬在做饭，郑林氏说：“今天天气太好了，就想睡一下，没想到一下子就睡到了现在。”小芬没说什么，只是从郑林氏手中抱过女儿，对婆婆说：“阿母，我去给孩子喂奶，你看一下饭。”郑林氏说：“没事，你去吧。”小芬抱着女儿回房间喂奶，心里想着，自己每天上班累个半死，回来还要为一老一小做饭，天亮接婆婆过来是要帮着她照顾这个家，结果自己做的事一点没少，但她也不好说婆婆什么，而且自己生的是女儿，少不得要被婆婆嫌弃。
　　想到这，小芬不免有些伤心，她也想生儿子，可是生出来的是个女儿，她也没办法。她知道，如果现在在老家，没有儿子，会被别人说三道看不起，还会被欺负，虽然他们现在不在老家，但这些观念已经在她的脑海里根深蒂固，而且每天要面对婆婆嫌弃的眼神，和有意无意的嘲讽，她实在受不了，但婆婆毕竟是天亮的妈，她多少要敬她几分。
　　婆媳俩相敬如“冰”地过着。小芬每天都盼望天亮能早点结束工作回来，但天亮要去一年，每个月只有三天的时间可以回家。每个月天亮回家的那三天，小芬才感觉舒服一点。几个月后，小芬发现自己又怀孕了，她心想，第一胎是女孩，这第二胎肯定是个男孩。郑林氏发现儿媳妇怀孕之后，对小芬的态度也转变了一些，她也相信这个孩子一定是个男孩，她常常对小芬说：“你的肚皮要争气一点，不要让我们郑家断了香火。”小芬听得烦了，就随便应一声，回房间去写信给天亮告诉他这个消息。天亮知道小芬又怀孕之后，也很高兴，他对一起参加社教的同事阿毛说：“我老婆又有了，这个一定是男孩子。”阿毛是个朴实的年轻人，他与天亮的关系一直很好，听了天亮的话，也很为好朋友开心。
　　小芬的食量大增，这是她怀第一胎时所没有过的。郑林氏看了满心欢喜：“芬啊，我看你吃得这么多，肯定是个胖胖的男孩子。”小芬也很笃定自己这次能生个儿子。肚子一天天大了，小芬算着日子，还有两个月天亮的社教工作就结束了，今天又是天亮回家的日子。中午时，忽然下起了雨，小芬坐立不安起来，她想着要不要去车站接天亮。郑林氏抱着郑雪在隔壁房间走来走去。不一会儿，一身雨水的天亮冲进了家门。小芬忙拿了毛巾帮他擦雨水。正擦着，小芬忽然感到腹部一阵剧痛，她立刻对天亮说：“天亮，我可能要生了。”天亮激动起来：“真的吗？太好了！我儿子要生出来了！”他把小芬扶到床上躺好，跑出门去，到隔壁房间，大声地对郑林氏说：“阿母，你快来照顾小芬，我去找接生婆。”郑林氏高兴地说：“小芬要生了？太好了！”她把郑雪放在床上，颠颠地跑过来，一直念着“阿弥陀佛”。小芬抓着郑林氏的手，低声叫着。郑林氏小声安慰她不要怕，一定要生个男孩。
　　几分钟后，天亮和接生婆到了。天亮去厨房烧水，不断运到房间，脸上身上都湿透了，分不出是雨水还是汗水。不知过了多久，天亮在房间门口听到婴儿响亮的哭声，他开心地想：太好了，我的儿子生出来了！这时，房间的门开了，迎面而来的，是郑林氏铁青的脸。她看到天亮开心的神情，“哼”了一声，走进了隔壁的房间。天亮的心顿时凉了，他猜到了什么，慢慢地走进房间。小芬正躺在床上，身边是刚生出来的婴儿，哭声渐渐弱了。接生婆说：“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天亮“哦”了一声，坐到了床边，望前方的空气。接生婆交待了一些事情，就离开了。
　　房间里顿时安静了。婴儿睡着了，小芬和天亮都没有说话。小芬瞥了一眼天亮，他的脸上写着平静的失望。小芬想到自己以后的日子可能会难过，就开始恨自己不争气，开始小声地哭。天亮听见哭声，转过头看着小芬，他抬手擦了擦小芬的眼泪，说：“没关系，女孩子就女孩子吧，以后我们一定会有儿子的。不要哭了，人家说生完孩子哭，眼睛会瞎掉。”小芬渐渐止住了哭，这时，婴儿哭了。她饿了。小芬连忙给孩子喂奶。孩子吃饱了，心满意足地睡了。小芬小心地对天亮说：“给孩子起个名字吧。”天亮望了一眼窗外，还在下雨，不假思索地说：“就叫雨吧，郑雨，谁让她是下雨的时候生的呢？在家里就叫她小雨。”小芬笑了：“好，就叫她小雨。”
　　女婴安静地酣睡。小芬和天亮坐着，无言。小芬忽然又哭了，天亮问：“你怎么又哭了？”小芬说：“我想我阿爸阿母了，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我阿爸被冤枉了这么多年，不知道我阿兄有没有想到办法。”天亮安慰她：“你阿爸人那么好，会没事的。”小芬擦了擦眼泪说：“阿亮，我们结婚这么多年了，我一次都没有回去过，他们也没见过两个孩子，我想回家去看看他们。”天亮想了想，说：“要不然等过一阵子，小雨大一点了，你就带两个孩子回去过一段时间。”小芬沉默了片刻，说：“算了，等世道好一点了再说吧。”天亮点点头说：“也好，早点睡吧，我明天还要去乡下。有什么事情，阿母会帮你的。”天亮躺下，不一会儿，鼾声如雷，小芬却怎么也睡不着，思绪纷乱。
　　第二天一早，天亮就赶早班车离开了。小芬就算心里再不舍，也没有说出口，对于天亮的工作，她从不过问，更没有干涉，她只是做好一个传统妻子的本分。看着丈夫出门离去的背影，她忽然非常想念在家乡的父母，不知道他们过得怎么样，想到家，想到自己的现状，她又忍不住落了泪，但她怕郑林氏看到又要说，赶忙擦干了眼泪。
　　
　　田祖丰低着头在地里干活。“革命小将”们在旁边嘻嘻哈哈地喝着茶，并没有正眼看这些正在干活的“牛鬼蛇神”。田祖丰偷偷瞥了一眼他们，看他们没注意自己，这才用衣袖擦了擦汗，喘了口气，停了几秒，再继续干活。
　　田祖丰“接受改造”已经三年多了。三年多里，他经历了无数次批斗、审查，但他始终不肯承认自己是“反动派”。相对批斗，“劳动改造”是他可以接受的，起码精神上不用那么紧绷，这三年多，他深刻地体会到“恐惧”一词的含意。他的身体变得极瘦，健康状况大不如从前，但他时刻提醒自己不能垮掉，尤其是精神上不能垮掉，他相信自己的问题一定能查清楚，他是被冤枉的，他要等到证明自己清白的那一天。
　　太阳渐渐热了起来，午饭时间到了。“牛鬼蛇神”们自觉地到田埂边集合，立正站好，向“革命小将”们汇报劳动的情况，然后等待家属送饭来。没多久，田祖丰就看到儿子田俊安提着篮子走过来。快到跟前时，一个“小将”挡住了田俊安，看了一眼篮子，问：“没带什么不该带的东西吧？”田俊安虎着一张脸不说话也不理他，径直走到田祖丰跟前，把篮子放在地上，把饭递给父亲，看着父亲吃饭。“小将”看着，也不敢发作，他们知道田俊安虽然是“反动派”的儿子，但他是个不要命的主儿，而且传说他有一把枪，看谁不爽就会谁崩了，在整个县城里提起敢玩命的“黑马”，无论是哪一派都会“考虑一下”。
　　田祖丰默默地吃着饭，忽然看到饭里藏着一个荷包蛋，稍稍放慢了吃饭的速度。田俊安小声说：“阿爸，这是阿母今天特地去买的。赶紧吃。”田祖丰更低了低头，举起碗，飞快地蛋混合着饭吃了。田俊安伸手拿过碗筷，放回篮子里，起身，依然面无表情地离开。
　　这三年多，因为父亲的问题，田家受尽了冤屈和他人鄙夷的目光，又因为小灯在香港，田家又有了“特务”的嫌疑。田俊安想为父亲申冤，却无处可申，只能等待机会。为了让家人少受欺侮，他豁出命去地跟人打架，而且每次都打赢，“黑马”这个外号就不胫而走。至于有枪的传闻，不过是个误会，那天田俊安去买东西，路过镇上的一座桥时，正好遇到两派干架，其中有人拿出了枪朝天放了，双方立刻陷入更加混乱的状态，田俊安身不由己地被卷入人潮中。混乱中，不知道谁把一支枪塞进了他的手里，他居然一点也不慌，往天上放了好几枪，双方才停了下来。田俊安把枪交给身边的一个人，转身走了，留下面面相觑的两派人。从此，关于田俊安有枪的传闻就传开了。田俊安也不去澄清，他把这个传闻当作是一个保护层，毕竟，他们家也需要有一点保护色。
　　回到家，阿兰急切地问他田祖丰的情况，荷包蛋吃了没有。田俊安向母亲大致说了一下父亲的情况，阿兰这才放心。田俊安把燕燕和两个孩子田小梅和田小军叫了过来，让他们坐好，然后一字一句地说：“阿梅、阿军你们听好了，我们田家现在情况不是很好，但是总会好起来的。阿公不是坏人，他是被人冤枉的，总有一天会查清楚。你们要记住一个事情，就是不管以后怎么样，你们都要争气，无论做什么都要靠自己。我们不能欺负别人，也不能被别人欺负，所以一定要争气，记住了没有？”两个孩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