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日寇侵城

　　关四毛给找的大杂院离官扎营有十来里路，这要搁在河东河西，顶多半个时辰就到了，可济南府里可不行，草妮子出门正赶上人多车多，光转巷子穿马路就耽搁了不少功夫，再加上草妮子毕竟是个年轻人，街面上碰上什么新鲜事儿，就不免停住脚步看两眼，比如一群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人，正挤在一只花里胡哨的大木箱跟前观看“拉洋片”，所以知道“拉洋片”还是七老爷告诉她的，七老爷说关大哥领他出去玩的时候掏钱让他看了，里面的人和景都活灵活现地乱动弹，简直太好玩了！
　　转眼间草妮子又被一个插满冰糖葫芦的草捆儿吸引住了，那卖糖葫芦的人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大爷，见草妮子盯着冰糖葫芦舍不得离开，就摘下一串来说：“闺女，买一串吧，不甜不要钱。”
　　草妮子真是有心买一串尝尝，给东家送干净衣裳时见人家的闺女吧唧着嘴儿吃过，那琉璃似的冰糖、鲜红欲滴的山楂、一口咬下去露出的嫩生生的白碴儿、裹在上面的冰糖再嘎嘎吱吱地在嘴里一嚼，馋得人直咽口水！
　　不过真的碰上了，草妮子还真舍不得掏钱，毕竟出门在外，好不容易挣口饭吃，还不得精打细算能省就省？
　　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冰糖葫芦，一转脸，草妮子竟看见一队荷枪实弹牛皮靴子跺得呱呱响的“丘八”齐刷刷地跑了过来。
　　这些“丘八”个头不高，但一个个都长得很壮实，打扮和关大哥他们也不太一样，尤其是长枪上挑着的那个当中配了个红圆圈儿的小白旗儿，咋看都透着一股子凶悍的戾气。
　　丘八们齐刷刷地开进大街，便依里哇啦地驱赶开商贩和行人了，那卖冰糖葫芦的老大爷可能耳朵背了点儿，没听明白这些人哇啦了些啥（其实草妮子也没听明白），竟让丘八左右开弓地扇了一串大嘴巴，最后还被一脚踹倒在了地上……
　　一个半大孩子的烟摊儿被撞翻了，孩子附下身子想拾起散落一地的烟卷儿，却被一头驮木头箱子的大青骡子踩了个正着……
　　更多的人选择了四散逃离，那个花里胡哨的拉洋片箱子已无人喝彩，只剩下拉洋片的孤身一人推着带轱辘的箱子拼命逃蹿……
　　草妮子猛然看见一个矮墩墩的丘八正依里哇啦地朝自己这边摆手，吓得脸都白了，赶紧掉过头来使劲儿跑，等钻进了小巷再回过头来一打量，哪还有热热闹闹的集市大街呀，满街筒子都是端枪架炮的丘八，沉甸甸的麻包和一道道铁丝网转眼就布满了街头，连装着铁轱辘的大炮都轰轰隆隆地开进来了，真不知道这些说话依里哇啦的丘八究竟是些啥人。
　　去官扎营的路被堵了，又弄不清是谁家派来的哪门子丘八大兵，草妮子只好断了去包袱巷的念头往回走，走进大杂院里一看，七老爷正和人说话呢。
　　来人是关四毛的丘八弟兄，见草妮子回来了，身量长得比草妮子高了半头的七老爷急眉急眼地说：“姐，你可回来了，关大哥说这两天千万别出门，要开仗了！”
　　草妮子说：“怪不得去官扎营那边的路都封了，封路的人说话依里哇啦的，也不知道是哪派来的。”
　　丘八眨眨眼说：“你可能碰上日本兵了吧，从日本国坐船过来的。”
　　草妮子说：“日本兵？日本兵要和你们开仗？”
　　丘八说：“这事儿说起来有点绕圈圈，其实要和俺开仗的是南边来的国民革命军，济南地界上不是有做生意的日本人吗，日本兵是奔他们来的，说是要保护交战区的侨民。”
　　“坏了，”草妮子忽然瞪起眼睛说，“这要打起来，俺爹可咋再进济南府呀！俺得出城等着去……”
　　丘八听了连忙说：“千万别瞎跑，大哥叫俺来就是让你俩安安稳稳地待在家里，不论谁和谁打，反正和你们没啥关系，躲过这两天就好了。”
　　“关大哥呢？他咋没一起过来？”
　　“顾不上了，没黑没白地待命，哪都不能去，俺这还是借传令的机会跑过来的，大哥说打完这一仗要是还能活着，一定会来看你们。”
　　草妮子一听这话就落泪了，说：“你回去和关大哥说，让他一定得来看俺，俺和孝先等着他。”
　　七老爷则急赤白脸地说：“日他先人的日本兵革命军，凭啥在咱的地界上开仗呀，关大哥和弟兄们都得活着回来，说好一起过‘十五’呢！”
　　丘八听俩人这么说，也不免平添了几分伤感，就说：“放心吧，俺这些吃丘八饭的命虽贱，可也不是吃素的，不然枪林弹雨的早就没命了，你们只要管好自己别出事儿，早晚还会见面……”
　　关四毛的丘八弟兄说完这番话，丢下一口袋高粱面就走了。
　　随后的日子里，耳朵里不时钻进一些炒豆般的枪声，后来听说关四毛他们的齐鲁联军一个不剩地撤到了黄河以北，还放火烧了过河的铁桥，南边来的国民革命军呢，一下子就把济南府给占了，东厢房拉黄包车的老刘甚至在街上亲眼看见了这些南边来的丘八，说这些灰衣灰裤穿草鞋背斗笠的南蛮子对人还算客气，就是太龌龊了，比如当街剥了野猫死耗子的皮，扔到大锅里就煮肉吃；借了老百姓的瓦盆洗了脸又洗脚，洗了脚又当夜壶，过后在河里涮巴两下，又不干不净地蒸上了白花花的大米饭了，也不知道传言是真是假。
　　再往后就没人敢出门了，因为听说国民革命军和占据大街的日本兵又打了起来，刚开始只听见砰砰乱响的枪声，后来又风传日本兵见人就杀，见闺女就抢，许多地方都血流成河了！
　　随后的日子里，不仅整天里枪声大作，连轰轰隆隆的炮声也不绝于耳了。
　　直到有一天，枪声炮声突然稀落下来，住西厢房的一对儿做小买卖的夫妻就忍不住出门望了望风，回来说仗好像打完了，国民革命军正往城外头撤，日本兵也不知道都跑哪去了，草妮子这才壮起胆子，跟随着一大群诚惶诚恐的街坊邻居们走出家门。
　　其实不出门也实在是撑不下去了，家家户户都大门紧闭地躲了十多天，粮食吃完了不说，连下饭的咸盐、生炉子点灯的洋火都用完了，要是再出不了门，恐怕就得摸黑饿肚子了。
　　十多天没人敢出门，平日人来人往的巷子已变得异常冷清，既便是冒出个把人来，也和做贼似地溜着墙根儿走，连遇上熟人打个招呼都掐着嗓子轻轻地说话，好像一不小心就能招来啥横祸似的。
　　其实敢在巷子里行走的人，基本上都是像草妮子这样断了粮或其它什么必需用品的，然而散落附近的粮栈、杂货铺一个不剩全都关门歇业了，偶尔敲开一家有人的，铺子里还空空如也，说是让当兵的给抢了。
　　再往前走，就遇上了往城外撤退的国民革命军了，这些灰衣灰裤的丘八显然是遭难了，一个个破衣烂衫灰头土脸，不少人的头上、胳膊腿上还绑着血糊糊的布带子，草妮子突然觉得这些人铜扣立领的衣裳好像很亲切很眼熟，客栈里认识的“学生大哥”，不就穿着这种样子衣裳？恍惚里她甚至觉得“学生大哥”一定没有烧死，说不定就在这些灰衣灰裤的国民革命军里头呢……
　　正胡思乱想着，房东大叔在前边招呼她了，说前边左拐再过条街粮栈商铺就多了，问她愿意不愿意跟着去碰碰运气。
　　这还用说吗，当然得去了，不然往后吃啥喝啥？答应着房东大叔，草妮子就跟着大杂院里的这些人继续往前走。因为没遇上什么危险的事儿，大家都渐渐放松了警觉，西厢房那对儿做小买卖的夫妻，还壮着胆子做起了生意，把顺便捎出来的几盒“老刀牌”香烟拆开，两个铜板一支地抬价卖给了南来北住的路人。
　　又穿过了几条街巷，就来到房东所说的地方了，行人也你来我往地拥挤起来，草妮子看见一家兼卖粮食的杂货铺子有人正在卸门板，估计是要开业的意思，就一头拱了进去，里面冷冷清清的，货柜面缸也都用破布旧帘子遮着，但掌柜的说要买东西先掏现钱，局势危急概不赊账。于是交钱、过秤、拎上一小口袋地瓜面和咸盐洋火什么的就赶紧退了出来。
　　买到了要用东西，就不想在这人慌马乱的地方久留了，正左顾右盼地寻找大杂院里的邻居，忽听得头顶上“吧勾吧勾”的一阵枪响，街上的人一下就乱了，有人扔了手里的东西撒腿就跑；也有人一下找不着同伴了，扯着嗓子满街乱喊；一个穿长衫的男人慌里慌张地被横在路当中的一辆独轮车绊了一跤，还没等爬起来呢，一群人就连趟带踩地从他头顶上蹿过去了……
　　正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斜刺里突然冲过来一个人影来拉住草妮子就跑，不用看草妮子也知道，这是不知打哪蹦出来的七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