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捉弄塾师

　　忙忙碌碌地度过了数个春秋，到了七老爷扯着公鸭嗓子个头开始见长的那年，小两口除了能穿上衣服吃上饭之外，居然有了仨瓜俩枣的积蓄，赶上手里没急活，还能清闲一天半日了，草妮子就想到了很多年都没捞着去看看的包袱巷，于是挤出个忙里偷闲的日子，张罗着七老爷吃了早饭，再换下平日里从不离身的围裙就出门了。
　　几年没顾上来，包袱巷已变的不敢认了，那失火客栈的残垣断壁已不知所踪，原先的地方一间挨一间地搭起了许多歪七扭八的窝棚；七老爷爬过的那棵歪脖树也不见了，只剩下裸露出老根的树桩子还依稀可辨；巷子里仍有小贩、闲人四处走动，那个答应帮草妮子打听消息的妇人却没了踪影，草妮子在附近打听了一下，原来这妇人在工厂做工的丈夫年前让机器咬断了胳膊，惊恐悲伤之下，一家人退了房子回章丘老家讨生活去了。
　　再打听“客栈”的情况，附近住户居然一问三不知，原来这包袱巷一带原本就是个穷汉苦力讨生活的住处，有活干的时候搭个棚子或租间小屋挤一挤，实在找不着活了，一根扁担就挑着所有的家当另谋生计去了。
　　有去的就有来的，于是这包袱巷里每年都会搭起一间间新窝棚，增添一些拖家带口的新的住户，来来往往物是人非，仅仅几年时间，居然变化得连路都不敢认了……
　　从包袱巷回来的这个晚上，草妮子做梦了，先是梦见娘远远地看着她哭，草妮子一下就急了，想跑过去和娘说话，可娘拼命地朝她摆手，说千万别过来，“一刀鲜”就在家里等着呢！
　　随后爹也浮现在了眼前，爹好像比以前瘦了，盯着她的样子冷冷的，一点久别重逢的意思也没有。
　　爹说：“俺嘱咐的事儿办了吗？也不言语一声。”
　　草妮子说：“啥事呀？也不见你来看看俺。”
　　爹说：“‘一刀鲜’天天闹，咋去得了？俺是说孝先上学长出息的事儿。”
　　草妮子说：“上学？光顾两张嘴就累死俺了，哪顾得上呀。”
　　爹说：“俺不管，反正俺女婿得上学，不能差过隔壁那个学生……”
　　一觉醒来，草妮子总觉得爹娘的声音在耳边转悠，尤其爹说的那几句话，好像不按照办都不行，就趁着吃饭的时候，把梦里的事儿说给七老爷听了。
　　七老爷说：“上啥学呀，肚子还没填饱呢，不上。”
　　可草妮子还是老惦记着爹在梦里说的那些话，抽空还向房东大叔打听了学堂收多少钱的事儿。
　　房东大叔说：“想让孝先念书呀，这你可得算计算计，书费、学费加起来，比你租的这间屋子还贵呢。”
　　房东大叔的话把草妮子吓得直伸舌头，不过想法还是断不了，一有机会，还是忍不住东拉西扯地打听读书上学的事儿，好像七老爷就是跌落到大杂院里的文曲星，不给他找个地方“之乎者也”一下，就瞎了这么块天生地造的好材料似的。
　　终于有一天，下河洗了一天衣裳的草妮子，抱着一大摞半干不湿的衣物回来告诉七老爷，他上学的事情有眉目了。
　　七老爷正撅着腚捅炉子呢，回过头来说：“上啥学呀，有钱还不如割二两肥肉膘子解解馋呢。”
　　草妮子说：“不用花钱，人家就是想给小少爷找个陪读的，你每天过去跟着读书，顺便给塾师先生端个茶递个水什么的。”
　　七老爷说：“那不成小听差的了？俺不干。”
　　草妮子假装生气地说：“敢不干，好不容易碰上这么巧的事儿，你要不听话俺就再不理你了。”
　　原来这事儿还真是碰巧了，草妮子不是整天打听七老爷读书的事儿吗，时间长了，就让一个经常来送脏衣裳的老妈子知道了，老妈子的东家有个腿脚有毛病的独养儿子，到了读书年纪了不好意思上学，就花钱请了个教私塾的到家里来开讲，可这儿子淘得很，只要塾师先生稍不留神，就瘸着腿满屋乱蹿，先生年纪大了，压根镇唬不住他。
　　无奈之下，东家便想找个年龄稍大点的孩子来家里陪读，也好帮塾师先生看管好读不进书去的儿子。
　　老妈子把这事儿透给了草妮子，草妮子就趁送衣裳的机会，把想让七老爷陪读的事儿和那家的太太说了。
　　太太说：“要是年龄合适可以来试试，跟少爷对脾气合得来就行，不过毕竟也跟着读书了，多少也得掏点书本费。”
　　草妮子说：“行，钱俺拿不出来，就白给你洗一年衣裳吧。”
　　就这么着，七老爷以陪读的身份进了有钱人家的家塾。刚上来因为新鲜好奇，七老爷还老老实实地坐了些日子，也真的认会了几百个大字，背诵了几段琅琅上口的百家姓、三字经。
　　可时间一长这人就按捺不住了，七老爷原本就是个淘得出奇的孩子，和那被陪读的孩子相比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
　　那孩子刚上来还端着少爷的架子想支使七老爷，几个回合下来就撑不住了，反到服服帖帖地变成了七老爷的小跟班，于是俩孩子便沆瀣一气地和塾师先生逗起乐子来了，比如念书念的腻歪了想玩一会儿，就往先生的茶壶里扔颗碾碎了的巴豆，先生喝了忙不迭地跑茅房，就顾不上他俩了。
　　又比如小少爷某天没背出诗文，七老爷陪着他被先生用戒尺打了手板，这还了得吗？用先生自己的话说叫“是可忍，孰不可忍”呀，于是，一连串不可思议的事儿就摊在先生头上了。
　　先生午饭爱喝两盅，所以早晨来的时候，总是先将一瓶打满老白干的酒瓶子挂在门后的墙上。
　　为啥挂墙上呢？无非是怕这俩顽童不小心碰翻了呗。可那天先生进了门，把手里的酒瓶子高高举起来往墙上一挂，只听“砰”地一声脆响，满屋里就全是醉人的酒香了。
　　惊慌失措的先生凑到墙跟前仔细一看，自己亲手钉进墙里的木楔子居然被酒瓶子坠的撅出墙皮掉地上了！
　　先生每天下午授课之前都必须如厕一次，而东家的老太爷不喜欢茅房的臭味儿，三进院的大宅子、十来口子的饮食男女，只在前院盖了一间茅房。
　　这也不要紧，家里就这么些人，谁进去了，把裤腰带解下来挂门上就是了，谁也不会往挂了裤腰带的茅房里钻。说起来，这还是东家老太爷从乡下老家带过来的习俗，经年累月从没出现过差错，不幸的是到了先生这里竟鬼使神差地出差错了。
　　那天下午先生开讲前照例放下手里的书本往前院的茅房跑了一趟，不料刚闷着头钻进去，就“啊呀”一声红着脸蹿了出来！
　　随后蹿出来的，是提着裤子到处找腰带的老妈子，老妈子面红耳赤地说：“乖乖的，还是人五人六的教书先生呢，咋连男女有别都不知道了！”
　　凭良心说，这事儿还真不能怪先生鲁莽，谁让老妈子的裤腰带从门上掉了下来，又让小狗拖走了呢？连老妈子自己都提着裤子寻摸了半天，才在八丈远的狗窝旁边找到……
　　从这往后，东家如厕的习俗都跟着改了：离旧茅房八丈的地方又加盖了一间新茅房，先生找来两块搓板大小的木板，一块写上“男”字，另一块写上“女”字，再堂而皇之地分别拴在了两间茅房的柴门上。
　　既便是这样，往后的很长一段日子里，先生每逢来到茅房门前都心有余悸，总是大张旗鼓地使劲儿咳嗽一通才敢推门而入。
　　如此这般地度过了一年多的时间，塾师先生竟然婉言谢绝了东家的一再挽留另谋生路去了。
　　先生走后，东家把一读一陪两个辍学的孩子叫到堂前，想当面对质一下捉弄先生的事究竟是谁干的，因为东家心里头清楚，自己的孩子绝无这个本事，罪魁祸首非那陪读的七老爷莫属。
　　可令东家沮丧的是，七老爷还没开口呢，小少爷却一口咬定事情全是他干的，和七老爷一点关系都没有！
　　七老爷陪着那小少爷，前前后后的一共念了一年零仨月的私塾，粗粗拉拉地认识了近千个个汉字儿，也浑浑噩噩地捉弄了先生一场。
　　不过塾师先生并没看低他这个顽皮的学生，临走时对前来送行的草妮子说：“孝先性情机敏，顽而不劣，如日后遇聪慧强势之人调教，仍不失可造之材也，望自行珍重。”
　　七老爷呢，虽说捉弄过先生，但先生真的走了，还真是后悔难受了好一阵子，为此还暗自打了个死赌：从今往后再也不敢捉弄像先生这样的人了，做人得有分寸，师道要讲尊严，万不可忘其所以了。
　　好像经此一事突然间就长大了似的。
　　忙忙碌碌地又过了几年，仅管有关大哥的关照，生活的也算顺心，但毕竟一直没等来老家的消息，眼看着瘦溜溜的七老爷蹿的比媳妇都高了，草妮子手里也积赞下了回老家的盘缠，真是想回河东河西的老家了。
　　可一想到爹临走丢下的话，就不敢轻举妄动了，大老远隐姓埋名跑到这济南府里干啥来了？不就是为了躲避土匪保七老爷一条命吗！不问就里地闯回去碰上“一刀鲜”咋办？这么多年了，官扎营包袱巷是爹留下的唯一线索，就算隔三岔五地跑断腿也不能让这个线索断了，爹是个说一不二、吐口吐沫能变成钉的人，只要常去转悠转悠，就一定有打听到爹的那一天！
　　这么想着草妮子就支开七老爷，一个人悄悄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