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当冬日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小芬脸上时，她有一种很舒服的痒痒的感觉，就醒了过来。她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去为丈夫做早饭。这个冬天，田小芬的人生即将翻开新的篇章——她马上要当妈妈了。这是她和郑天亮的第一个孩子，她和天亮包括天亮的母亲郑林氏，都希望是个男孩，因为在农村，生男孩就意味着有面子，能为家里繁衍香火开枝散叶，在家里才有地位，才能被人瞧得起；而且天亮的哥哥天文已经有两个儿子了，郑林氏不止一次在来信中提到要天亮和小芬赶紧生一个男孩，天亮是她最钟爱的孩子，她希望天亮的聪明才智能有一个男孩来继承。
　　小芬挺着大肚子下楼，走过家属大院的空地，到了自家厨房门前，打开锁进去，立刻在厨房里忙碌起来。她已经怀孕快九个月了，肚子大而圆，她都看不见自己的脚了，但这并不妨碍她做事和日常的行动。好多人都说她怀的一定是个男孩，听多了这样的话，小芬也很自信这第一个孩子肯定是男孩。在跟天亮商量孩子名字时，天亮也觉得一定是男孩，准备的都是男孩的名字，女孩的名字想都没想。外面的街上传来小贩的叫卖声，小芬淘好米下锅煮稀饭，然后拿了一个盆子出门去，买了两根油条两块蛎饼和一块豆腐，回到厨房，她拿出两块盘子放油条和蛎饼，又拿了一个碟子倒了一点酱油用来蘸油条和蛎饼。做完这些，她坐到灶台边，拿吹火筒吹了吹火，又往灶里加了些柴，火大了起来，让她觉得很温暖。灶台有两个灶眼，一个做饭做菜，一个烧水。
　　米饭的香味在厨房里悄悄地蔓延开来，小芬打开锅用勺子搅了搅，稀饭快熟了。她又打开第二个锅的锅盖，水已经很热了，她舀了热水兑上冷水，到厨房门口刷牙洗脸，院子里已经有不少人也在做饭洗漱，都是医院工作人员的家属。这家医院里的医生几乎全是外地人，都是响应号召来支援老少边穷地区的，他们南腔北调的普通话，相互居然也都能听得懂，也许都是异乡人，大家相处得都很好。
　　这时，小芬看见天亮从楼上下来，向厨房走来。她洗完脸，把水倒进水沟里，进门打开锅盖看了看，稀饭已经熟了，她盛了两碗，放在桌子上晾着，其余的稀饭用盆子盛了，放在桌子上，再用一个盘子盖好，防止热气散开。她清洗了一下锅，再放水。天亮到了厨房，装了热水洗漱，然后用搪瓷杯泡了一大杯茶，坐在桌子边慢慢喝。这是天亮的习惯，也是所有恒秋人的习惯，这也是天亮觉得自己和家乡能联系上的习惯。
　　小芬拿出一只搪瓷碗放了一点酱油味精和猪油，这时水开了，小芬把豆腐倒进去，烫了烫，迅速舀出豆腐，沥干水分倒进搪瓷碗，一种豆类混合着猪油的香味就在厨房里升起。小芬把豆腐端上桌子，说了声“吃饭吧”，就坐下开始吃了。天亮喝了几口茶也开始吃。
　　吃完饭，两人各自去上班。小芬在机器厂里当工人，每天要下车间，怀孕之后厂里照顾她，把她调到装配车间，远离了机器的轰鸣和粉尘。中午休息时间，小芬和工友们围坐在一起吃自己带的午饭。小芬的午饭很简单，一点米饭加一个青菜，青菜里有两片肉。市场上的物资并不丰富，“革命”一开始，市场也变得乱哄哄的，买卖都做不成了。今天是发工资的日子，小芬计划着要给天亮买几尺布，做一件棉衣。吃完饭，稍稍休息了一会儿，上班时间又到了。下班时，小芬和工友们一起去会计那里领了工资，各自走了。
　　小芬想着为天亮做棉衣的事情，就往医院走去。快到医院时，小芬忽然觉得肚子一阵绞痛，她痛得蹲了下来，难道要生了？这个念头闪过她的脑海，她先慌了几秒，然后告诉自己要镇静，她怎么样都要撑到医院。她忍着痛站了起来，咬着牙，移动了几步，忽然感觉好像没之前那么痛，她想趁这样的时候赶紧走，幸好医院就快到了，她咬着牙聚集起全身的力气，皱着眉头，一步一步地向医院挪去。路上的行人来来往往，在此时小芬的眼里已经形同虚设，她想叫人帮忙，但却发不出声音，她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挪到医院大门口时，她感觉到有一股热乎乎的水流出身体，她没时间去思考那是什么，她心里只想去找天亮。这时，有两个护士看到了小芬，她们知道小芬是郑医生的老婆，就过来打招呼，小芬说不出什么，只是一直重复“痛”字，两个护士立刻找了人来帮忙，又让人去通知天亮，小芬被抬上担架送往手术室时，终于松了一口气。
　　这一天，小芬早产生下一个瘦小的女婴。当护士告诉小芬是个女孩时，小芬多少有些失望，她想，自己的肚子那么大，怎么生出来的孩子这么小，而且还是个女孩，不知道天亮会怎么想，婆婆郑林氏会怎么想。天亮是在孩子出生两个小时后才到的，他刚刚做完一个手术，有同事告诉他小芬生孩子了，他立刻赶了过来，一进病房，他就焦急地问：“我儿子呢？我儿子呢？”一个护士笑着说：“郑医生，不是儿子，是女儿。”天亮愣了一下，才“哦”了一声，恢复了常态，走到小芬的病床旁。小芬疲惫地看了天亮一眼，说：“阿亮，不好意思，我生了一个女儿。”天亮看到面如死灰的小芬，刚才的一点小失望也烟消云散了，他轻声安慰道：“没关系，生女儿也很好。我也很喜欢。”小芬挤出一个笑容。这时，天亮才注意到护士已经把孩子抱到他身边有一阵子了。天亮接过这个女孩，小小的，轻轻的，仿佛没有重量，他的心底升起一阵怜爱，这就是我郑天亮的女儿。旁边的护士问：“郑医生，你想给女儿起什么名字？”天亮说还没想好，这时，病房里忽然有人叫了起来：“下雪了！下雪了！”天亮觉得女儿抱在怀里轻飘飘的，就像一片雪花，忽然开心起来，说：“郑雪！对，我的女儿就叫郑雪！”天亮低下头看着女儿，小东西在他怀里睡得正香。
　　
　　小灯挺着个大肚子，和章海涛在店里忙碌着。小灯嫁给章海涛没多久，伯父章子风在香港开了一家新的南北行，章子风便让侄儿去打理这家店，小灯就跟着章海涛一起到了香港，在尖沙嘴安顿了下来。
　　此时店里没什么人，小灯在做今天的进货记录，章海涛在查看交易清单。不一会儿，小灯做完了，她给章海涛倒了一杯水，自己坐在旁边。章海涛疼爱地看了小灯一眼说：“觉得累的话，就回家去吧。”小灯摇摇头说：“我不累。对了，最近家里都没有写信来，不知道出什么事了。”章海涛停下工作说：“对啊，被你这么一说，确实很久没收到家里的信了。”小灯隐隐不安起来：“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章海涛像想起了什么，说：“对了，前几天隔壁店的林老板不是说要回老家吗？可以托他问一问，顺便带点东西给家里。”小灯点点头说：“好，那我去准备一下。”
　　几天后，林老板回来了，带来一个可怕的消息：小灯的父亲田祖丰被人批斗得很惨，“罪名”是“国民党反动派”，每天早上去扫厕所，下午在村里的戏台上，和其他“牛鬼蛇神”一起接受批斗，挨打。听到这里，小灯忍不住哭了，章海涛安慰她：“他们一定是搞错了，阿爸人那么好，怎么可能是反动派呢？”章海涛又问林老板：“那其他人还好吗？”林老板说：“你阿母身体还不错，就是老了很多。你阿兄也很好，嫁到外地的两个姐姐据说也还不错，都生了孩子。就是现在那边在搞什么革命，做事情说话都不方便，我去你们家的时候，大家都像做贼一样偷偷摸摸的，小小声说话，生怕被人听到，东西也是一收下就藏起来。我们就讲了一下生活的情况，赶紧走了。”小灯哭着，为远方的亲人担忧：“阿涛，我们也回去一趟吧。”林老板说：“现在千万不要回去，现在时局不稳，你们还是先待在这里。”
　　林老板走了。他们夫妇俩都不是时政触觉敏锐的人，也很少关注什么新闻，听了林老板的话，章海涛急忙去买了报纸来，两人这才知道，原来内地现在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而且是一年前就开始了。难怪这一年来，家里的来信越来越少，最近终于没有了。林老板的话让他们倍感无力，怎么办？小灯问章海涛：“不能回去，那我们怎么办？”章海涛说：“要不然等过一阵子再看看，时局总会好起来的，不要怕。”小灯点点头。
　　章海涛和小灯正说着，忽然听到门外有人在急促地喊：“快关门！游行队伍来了！”紧接着，章海涛和小灯就听到从门外远处传来喊口号的声音，他俩刚关了一半的店门，游行的队伍就到了门前，他俩不知所措地看着队伍中的人，那些人个个激动又愤怒，好像是在反对港英政府。
　　队伍走过之后，章海涛和小灯面面相觑，决定休店一天，关了店门，回家。
　　几天之后，章海涛和小灯从报纸上得知，最近发生一些混乱的现象。不过，这种混乱的局面持续了几个月后，一切又恢复了正常。没多久，小灯顺利生下一个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