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每个月的15号，天亮都会准时到邮局把工资的一部分寄给郑林氏。他虽然才26岁，却是这个小县城里唯一的医院里的唯一的外科医生——原本还有两个同学跟他一块儿来，但他们没多久就都离开了。在外人眼中，这个小个子年轻人话不多，也很少与别人有太多的来往，却医术精湛，为人诚恳，平时没事儿就跟其它单位的一些同乡打打篮球，或者自己在宿舍里看书，有人看他26岁了还没结婚，就要给他介绍对象，但都被他婉言谢绝，他觉得自己还没做出点成绩，结婚为时尚早。
　　郑林氏却不这么认为。在她看来，天亮已经26岁了，同村的一些天亮同龄人的孩子都已经能打酱油了，郑林氏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三不五时就托人介绍好的姑娘给儿子当对象，寄照片给天亮，但都被天亮回绝了。郑林氏请人写信催促天亮尽早结婚，但天亮还是像往常一样，除了寄钱之外，在信上对结婚一事只字不提。
　　过了一阵子的某天，天亮正在给病人看病，忽然听到医院里的一个护士在诊疗室门外喊他，说有人找他。天亮也喊了一声“等一下”，就继续为病人看病。那天的病人不多，天亮的工作结束得早，这时他才想起来刚才有人找他。他出了诊疗室，问刚才喊他的护士是谁找他，护士指了一下走廊尽头说：“就是那个女孩子。”走廊尽头的窗户边站着一个天亮不认识的女孩子，十八岁左右，齐耳短发，个子不高，怀里抱着一个小包袱。天亮走过去问：“你是谁？”女孩子看了天亮一眼，用方言说：“我是你们隔壁村的阿花，是你阿母叫我来的。”天亮“哦”了一声，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天亮看了一眼医院墙上的钟，说：“到吃饭时间了，我带你去吃饭。”天亮走在前面，阿花怯生生地跟在后面，紧紧抱着小包袱。医院里的人都奇怪地看着这两个人，有人窃笑私语说：“郑医生的老婆来了。”天亮假装没听到，继续走。
　　两人到了医院旁边的小饭馆，点了两个菜两碗饭，阿花狼吞虎咽地吃着，估计是饿坏了。天亮问：“我阿母叫你来做什么？”阿花羞涩地笑了一下说：“你阿母叫我来跟你结婚。”天亮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阿花被惊到，停下吃饭，愣愣地看着他。天亮笑着摇了摇头说：“我阿母真的这么说？”阿花点点头说：“是啊，她还说，如果你不跟我结婚，我就不能回去，要我一直待在这里，一直到你跟我结婚为止。”天亮说：“那你自己怎么想的？”阿花说：“我听你阿母的。”天亮板起了脸说：“胡闹！”阿花又被吓到，不敢再说话。天亮本来还想说什么，看到阿花这个样子，也不由得换了缓和的口气说：“阿花，我阿母在乱来，你怎么也跟着乱来？你一个好好的女孩子，怎么就这么傻呢？这样，你要是愿意的话，就在这里住几天，到处转转走走看看，要是不愿意的话，我明天就买票送你回去。”阿花怯怯地问：“你是不是嫌弃我？”天亮哭笑不得：“我们刚刚才认识我怎么会嫌弃你？我跟你说吧，我现在还没有想要结婚，你呢，就回家去，好好找一个好人家嫁了，我们镇那么大，你总会找到好的人家的。”阿花似懂非懂地看着天亮，天亮假装转过头去看街上的人，避开她的目光。阿花又埋头大吃起来。
　　三天后，天亮把阿花送上了回家的车，买了东西送给她，也买了些东西让她带给郑林氏。又过了几天，天亮收到郑林氏的来信，信里把他大骂了一顿，说他不孝，愧对祖宗，对不起死去的父亲和哥哥。天亮只觉得好笑，他并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
　　
　　郑天亮的婚事已经是郑林氏的一块心病。眼看着儿子马上就要三十岁了，还是光棍一条，郑林氏心急如焚，为他介绍的姑娘也不下十个了，可是儿子愣是一个也没看上。郑林氏算算，春节快到了，儿子也快回来过年了，到时候再给他说这个事。郑林氏正这么想着，听到门外有人在叫“天亮”，郑林氏到门口一看，原来是天亮的同学郑安全来了。
　　“阿姨，天亮回来没有？”郑安全问。
　　“还没有，他说要过几天才回来。你进来喝杯茶。”郑林氏说。
　　郑安全看天亮不在家，就说：“不用客气了，我过几天再来。”郑林氏看着郑安全的背影，忽然想到了什么，叫住了郑安全。郑安全转过身问：“还有什么事吗？”郑林氏说：“安全，我想跟你说个事。我们家天亮就快三十岁了，到现在还没结婚，你跟他是同学，能不能也帮他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女孩子介绍一个？”
　　郑安全想了想，说：“有倒是有，就是不知道天亮喜欢不喜欢。”郑林氏欣喜地说：“管他喜欢不喜欢，你先跟我说说，那个女孩子的情况。”郑安全说：“她是我老婆的妹妹，今年十九岁了，还没结婚，也没对象，一直在家里做她爸爸妈妈的帮手，平常就是种地，做饭，反正什么事情都会做，而且人也长得好看。”郑林氏说：“一个长得好看的女孩子，又什么都会，怎么十九岁了还没嫁出去？”郑安全说：“不是没有人去他们家提亲，是因为这女孩子人比较单纯，家里人也怕她嫁错人了，而且我老婆去年刚生了孩子，她一直有在帮我们带孩子，所以结婚的事就一直拖着。我觉得天亮和她挺合适的。正好，过几天我和我老婆要带孩子回她的娘家，我到时候过来叫天亮一起过去看看。”郑林氏说：“可是如果天亮又看不上呢？”郑安全自信地说：“我老婆的妹妹他绝对看得上，我敢打包票，天亮的婚事这次一定解决。”
　　听了郑安全的话，郑林氏脸上笑开了花说：“好好，听你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那就拜托你了。”郑安全说：“哎呀阿姨，你这么客气干嘛？我和天亮是这么多年的朋友了，他的事我肯定会帮他解决的。”
　　回到家，郑安全跟小珍说：“珍，跟你说个事情。”小珍正抱着孩子走来走去，要哄他睡觉，问：“什么事情？”郑安全说：“你先把孩子放下，我慢慢跟你说。”小珍把渐渐入睡的孩子放到床上，问：“怎么了？到底是什么事？”
　　郑安全严肃地说：“我刚刚去我的同学郑天亮家，天亮你也是见过的，人长得好，也是个医生，年纪跟我一样。但是他到现在都还没有结婚，我想你妹妹小芬今年也十九岁，也还没有婆家——”小珍接过话茬说：“你是想把小芬介绍天亮？”郑安全拍了一下手说：“我就是这个意思。”
　　小珍说：“天亮跟你同岁，那已经28岁了，怎么还没结婚？是不是他太挑了？还是他人很不好相处？”
　　郑安全说：“天亮就是一个木头，以前念书的时候，就只知道念书，他的成绩是我们班上最好的，而且他人也很好，就是不爱说话，所以很多都以为他不好相处。”
　　小珍说：“那我要不要去问问小芬的意思？”
　　郑安全挥了一下手说：“不用问，过几天天亮会回来过年，我们不是要去你爸妈家吗？到时候我会把天亮一起叫上，让天亮和小芬认识认识。我已经想好办法了。”
　　“什么办法？”
　　郑安全在小珍耳边耳语了一阵。小珍说：“这样行吗？”郑安全说：“肯定行。到时候我们再帮他撮合撮合，肯定能行。”
　　
　　郑天亮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郑林氏还在等他。天亮有些愧疚地说：“阿母，我不是已经打电报跟你说，不用等我了吗？”郑林氏说：“你要回来了，我怎么能不等？好了好了，你还没吃饭吧？我去把饭热一下。”天亮说：“阿母，你不要做了，我自己来。”
　　天亮去厨房热了一下饭菜，坐下准备吃饭，郑林氏进来了。郑林氏打量着儿子，欢喜地说：“阿亮，你好像胖了。”天亮看了母亲一眼，说：“阿母，你是不是想说什么？”郑林氏说：“前几天你的同学郑安全来了。”天亮“哦”了一声，郑林氏接着说：“他现在老婆有了，孩子也有了，不知道多幸福。你呀，叫你找个女孩子结婚，都讲了这么久了，你一点也不上心。”天亮说：“阿母，这不是我想找就能找到的，而且我现在才工作两年多，等事情稳定了再说。”郑林氏说：“等你什么都稳定了，你也老了。”天亮低头吃饭，不语。郑林氏见状，也不多说什么，只道：“不然你明天去一趟安全家里，去看看人家，人家那么关心你，你也不能不关心一下人家。”天亮嘴里含着饭，含糊地应了一声“好”。郑林氏回房间去睡觉了。
　　第二天，天亮去了郑安全家。他在门口外喊了一声“安全”，郑安全开了门出来，两人边进屋边寒暄。两人坐下之后，郑安全说：“我前几天去你家，你阿母说你还没回来。怎么这么积极，都快过年了，还不早点回来？”天亮说：“工作没做完，我不安心。”安全说：“你这人从念书的时候就这样，这么多年了，怎么还没变？”天亮说：“现在快三十了，改不了了。”
　　天亮打量了一下四周说：“对了，我听我阿母讲，你带你老婆孩子回来了，怎么没看到他们？”安全说：“哦，我老婆昨天先带孩子回娘家了。对了，你来得正好，你看，我这里这些大包小包的东西，都是要送给我岳父岳母的，我一个人也拿不了，你帮我一起带去他们家。”安全边说边指着放在一旁地上的包包袋袋和担子，东西的确不少。天亮说：“没问题。”安全说：“那我们现在就走吧。”郑安全挑了担子，天亮提了包包和袋袋，两人出发去镇上的小珍家。
　　搭了一趟拖拉机，又走了一段路，穿过一条长长的田埂，安全和天亮到了小珍家。眼前是一座木建大宅，翘角的房檐上刻着吉祥的图案，雕梁画栋，美不胜收。大门口贴着红红的对联，显得喜气洋洋。安全说：“这就是小珍家。”从里面出来一个长得很帅的年轻人，抱着小孩，安全满脸堆笑地打招呼：“俊安，你好。”天亮也微笑地点了点头。田俊安看了安全和天亮一眼，说：“小珍在后面的房间里。”
　　郑安全带着天亮进了门，穿过一条回廊，到了小珍住的房间。门开着，郑安全和天亮进了门。小珍正坐在床边逗孩子，看到安全和天亮，忙抱起孩子迎上前来，让安全和天亮把东西放下，坐着聊天。安全逗孩子，天亮跟小珍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尽说些个人情况，家庭状况之类的。天亮说：“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家了。”小珍说：“不要那么快回家吧，这个点正好是吃午饭，你就在我们家吃顿饭吧。”安全也搭腔：“就是，天亮，你回家都几点了，哪里赶得上吃饭，就在我们这里吃吧。再说你今天帮我把东西送过来，我还没谢谢你，就一起吃饭吧。”天亮觉得再推辞下去也不好，就答应了。小珍抱着孩子，三人一起去了饭厅。
　　田祖丰和田俊安已经就座，看到他们过来，忙招呼他们一起坐下。天亮跟二人寒暄后，随口问：“还有其他人呢？”田俊安说：“她们女的在厨房里做点事情，马上就过来。”正说着，四个女人进了饭厅，安全一一给天亮做介绍，天亮微笑着向阿兰、燕燕、小芬、小灯点头，算是打招呼，然后低下头，有些局促。阿兰坐在田祖丰身边，燕燕坐在田俊安身边，两个女孩子跟小珍坐在一起。田祖丰说：“天亮不要客气，尽管吃。”天亮这才放松了一些，和田祖丰、田俊安开始说话。田祖丰悄悄地仔细打量看这个年轻人，前几天小珍和安全跟他提过要将小芬介绍给这个叫天亮的年轻人，他还有些顾虑，因为这个年轻人在一个离这里很远的他没听说过的地方工作，人也没见过，但现在见他眉清目秀，谈吐有分寸，看起来像是知书达理的沉稳的人，放心了不少。
　　安全默默地观察着饭桌上的一切，他看见田祖丰流露出满意的神情，心下也有了数，他偷偷地拧了一下小珍怀里的孩子，孩子顿时哭了起来，小珍站起来哄孩子，孩子还是哭。小珍赶紧对小芬说：“芬，你来。”小芬放下碗筷，接过孩子，走到饭厅外哄着，孩子渐渐不哭了，小芬又抱着孩子进来，大家一起吃饭。小芬就一直抱着孩子。
　　吃完饭，天亮告辞回家，安全送他。两人走到了村口，安全问：“刚才那个女孩子怎么样？”天亮说：“什么怎么样？你说哪个女孩子啊？”安全说：“就是刚才吃饭的时候，帮我老婆抱孩子的那个。”天亮笑了笑说：“哦，长得挺水的，你是不是想把她介绍给我？”安全说：“就是就是，你觉得怎么样？有没有看上人家？”天亮说：“才见一次面，哪里有什么感觉，什么看得上看不上，不过，我觉得她人好像挺好的，很会照顾小孩子。”安全笑着说：“你还说没有感觉？连人家会照顾小孩子都看在眼里了。她是我老婆的妹妹小芬，今年十九岁，你要是有意思，我就帮你们介绍。”天亮说：“随便你了。”安全说：“那我就当你是答应了。好了，我就送你到这里，等一下有过路的拖拉机过来，你就坐到镇上，然后坐车回家。”
　　在回家的路上，天亮倒也没有多想什么，回到家，郑林氏忙过来问中午在哪里吃饭，吃得好不好之类的，天亮看出母亲有事，就说：“阿母，你有什么事就直接说吧。”郑林氏这才说：“今天你去了安全他老婆家吃饭，看到她老婆的妹妹了吧？人怎么样？”天亮吃惊地说：“阿母，你怎么知道？”郑林氏笑着说：“其实那天安全来我们家，就已经跟我说过这个事情了。那个女孩子怎么样？”天亮笑了一下，装作轻松地说：“没什么，人长得挺水的，还会照顾小孩子。”郑林氏说：“哎呀，这不就很好了吗？长得水，会照顾小孩子，以后你们有孩子了，都不用我们操心，她自己就能好好地带孩子了。”天亮说：“阿母，现在八字还没一撇，你就想那么远的事情干什么？再说了，她阿爸是镇上小学的校长，他们家住一个大房子，看起来很不错，我们这么穷，人家不一定会看上我。”郑林氏说：“那你就趁现在这段时间还有空，多去人家家里走动走动。”天亮说：“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说完，就回自己房里了。
　　天亮拿出带回来的一本医学书看，但一直静不下心来，他干脆合上书本，走到房子外的田边，看着光秃秃的田。他想起今天一起吃饭的那个抱孩子的女孩，虽然他们没有坐在一起，也没有说话，但不知为什么，他对这个女孩子的印象很好，圆圆的脸蛋红扑扑的，像一个苹果。他不禁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