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还有半年，郑天亮就要大学毕业了。但此时的他，却没有力气去想这个事情。今年以来，学校的伙食忽然变差了，量也少了，大家都说吃不饱，吃了上顿，都要为下顿发愁。其实从去年开始，就有关于粮食欠收闹饥荒的消息传来。从去年下半年开始，母亲郑林氏寄食物来的次数明显减少了，放假回家下地干活时，发现确实光景不如往年。当时他还认为是暂时的，往年也有收成不好的时候，没想到前几天母亲来信，说现在情况更糟糕了，可能没法寄东西给他了，要他在学校自己要吃好点，照顾好自己。天亮回信让郑林氏放心，自己在学校过得很好——其实他也在挨饿。天亮已经开始在医院实习，最近常常见到因为饥饿而全身浮肿的人来医。
　　从医院回到宿舍，天亮饿得躺在床上不想动。他想睡一觉，让睡眠来驱赶饥饿感，但现实骗不了人，瘪瘪的肚子发出的声响，再一次提醒他“饥饿”的强烈存在。他想起早上跟着指导医生陈伟医生巡房的时候，陈医生问一个前一天做完手术的病人的情况，当问到“有没有放屁”时，病人还没回答，忽然听到很大的“咕”的一声响，大家转头看到一个女生的脸刹时间涨得通红，很尴尬的样子，毫无疑问，那声响是她发出的。巡房结束后，他们几个实习生在一起整理记录，那个女生非常不好意思地向大家解释，早前她弄出的声响不是放屁，而是太饿了，她一天多没吃东西了，那是肚子饿发出的声响。其实每个人都不同程度地忍受着饥饿的侵袭，大家安慰了一下女生，又不说话了。
　　天亮闭着眼睛，静静地躺着，这时，有人说：“你怎么睡了？这才几点呀？”天亮睁开眼睛一看，是他的死党郑安全。郑安全和天亮算是同乡，两人来自同一个县不同的村，年纪相同，郑安全的家在他们隔壁村。郑安全的长相跟他的名字一样很“安全”。天亮有气无力地说：“干嘛啊？”郑安全开心地说：“快起来，快起来，去食堂啊！听说今天有烧饼吃！快点，去晚了就没有了。”一听到烧饼两个字，天亮一激灵，立刻起身下床，说：“走，赶紧去！”两人脚底生风，赶到食堂，发现食堂里已经开始排队了。两人赶紧找了个人少的队伍站了，才站好，身后就排起了长龙。大厨师傅从厨房搬了几个盆子出来，隔间里飘出一种香味，食堂里立刻“咕咕咕”的声音就响成了一片。天亮看到盆子里装着黄黄的烧饼样的东西，他的眼睛就像长了钩一样，死死盯着，生怕那些饼长翅膀飞了。打菜的师傅大声说：“大家排好队！因为烧饼数量有限，为了让每个人都能吃到，所以一个人最多只能买两个！”大家听了，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但对这样的做法还是默认了。
　　买到饼的人都迫不及待地狼吞虎咽起来，一块饼很快就吃完了，有的人说还没吃饱没吃出味道，饼就没了，然后舔舔嘴意犹未尽地离开食堂。天亮和安全都买了两块饼，急急地拿起来就吃，刚咬了一口，天亮和安全就对视了一眼，说：“这饼味道怪怪的，好像是糠做的。”仔细看看，真的是糠。天亮说：“吃吧，现在能有糠饼吃很好了。我这几天在医院里看到很多饿出病的人，他们连糠都没得吃。”安全说：“管它是什么，吃！先管饱肚子再说。”两人大口大口地吃完了饼，天亮说：“总算肚子里有些东西了。”安全摸了一下肚子说：“等过一阵子光景好了，我要去吃大餐吃到撑。”两人边说边往宿舍走去，安全说：“阿亮，我家里要我毕业后就结婚，现在正在替我找对象。”天亮愣了一下说：“这么急做什么？再等一两年吧，等工作了之后再结婚也不迟。”安全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在我们农村，老大没结婚，后面的兄弟就不能结婚。我是老大，我都25岁了，我弟弟22岁，去年家里已经帮他找了一个对象了，我要是还不结婚，他就要再等。其实我们都25岁了，也该结婚生小孩了，你家里有没有说这个事情？”天亮“哦”了一声，不说话了。前几年二哥天文结婚生了小孩，自立门户，母亲郑林氏也就开始盼着天亮早点毕业，结婚生子。前两年放假回家，郑林氏时不时在提这个事情，但天亮都说要工作之后再考虑。这事也就搁置了下来。
　　现在更让天亮担心的，是工作分配问题。前一阵子，有消息传出说，他们这一批大学生的工作分配，要优先考虑老少边穷地区，要积极支援建设老少边穷地区。天亮虽然有思想觉悟，但他还是希望能分配回家乡，可以照顾母亲。如果去了离家太远的地方，照顾不到母亲，他总觉得心有不安。天亮对安全说了自己的担心，安全安慰他：“你不用担心，你的成绩那么好，城里的大医院肯定要你，就算你想回去，肯定也会去一个好医院的，安啦！我就不一样了，我估计肯定要去老少边穷了。”天亮叹了口气说：“我想回去工作，在咱们市里或者是县城都可以，我可以把阿妈接出来，过过好日子。现在看来，还不一定了。”安全说：“没关系，你跟老师讲讲，说不定有用。”天亮摇摇头，表示不可能：“这样就成了走后门了，我不要。反正现在最后的分配还没出来，都说不准。”
　　临近毕业，学校张榜公布分配情况。天亮和安全挤在人群中，在大红榜上寻找自己的名字。安全叫了起来：“阿亮，你看，你去幸福县的县医院，我去东平县的县医院。”天亮顺着安全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没错，他被分配去了幸福县的县医院。幸福县在哪里？他不知道，他从没听说过有这么一个地方。现在工作分配张榜公布了，他是一定要去那里了。天亮心里多少有些不悦，但他并没有表现出来。
　　虽然并不是很愿意，但天亮还是服从分配。在去幸福县之前，天亮回了一趟家。听说儿子回来，郑林氏开心得不得了，她觉得自己终于盼到了天亮大学毕业，能够自立，如果可以分配回来，他就能够照顾家，她也盼出头来了。这一天，郑林氏做好了晚饭就去村口等着，前几天收到天亮的信，说他大概会在这天下午六点到。郑林氏到了村口，问了村口杂货店老板时间，还有一个小时，就在在村口的大树下坐着等。
　　一个小时后，天亮提着两个藤箱子，风尘仆仆地出现在村口。郑林氏高兴地迎上去，她要拿天亮的箱子，天亮不肯，说自己可以提，郑林氏就拉着天亮往家走，路上遇到同村人，又开心又骄傲地向人说“我家阿亮仔大学毕业回来了”，然后喜滋滋地接受别人的夸赞。看着郑林氏欢天喜地的样子，天亮有点不忍心告诉她工作分配的事。回家前，他问过老师幸福县的情况，幸福县在本省的东部，是一个山区，那里各方面设施和条件都不好，亟待建设。跟他一起分配到幸福县的还有两个同学，他们三人约好等回家休整完就到幸州碰头，结伴去幸福县报到，从幸州到幸福县，要坐一天一夜的车。
　　到了家，郑林氏忙不迭地开始做菜，虽然年景不好，但郑林氏还是存了些腌菜，如萝卜干，咸菜，咸蛋，还有早上去村里集市上买的一点儿肉。正准备间，天文一家子也过来了，天文老婆是邻居王家的大女儿春燕，才两岁的儿子小名叫“阿牛”，大名还没取。春燕去帮郑林氏准备饭菜，天文抱着阿牛坐下和天亮说了些闲话后，请天亮为阿牛取名字：“我们取的名字怕给人笑话，你是读书人，给阿虎取个名字。”天亮问：“有没有算过五行缺什么？”天文说：“算过了，缺水缺木。我们是‘天’字辈，孩子这一辈是‘德’字辈。”天亮想了想，拿了笔和纸写了一个“霖”字，对天文说：“我想到了一个字：霖。你看，‘霖’字上面是‘雨’代表‘水’，下面是‘林’代表‘木’，阿牛就叫郑德霖，好不好？”天文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说：“你说叫德霖就叫德霖吧，我们没念什么书，不知道这些，你说好就好。”天亮伸手捏了捏阿虎的脸说：“阿虎，以后就叫郑德霖了。”阿牛从天文怀里跳下地，跑去找春燕。
　　简单的饭菜上齐，一家人坐着吃饭。郑林氏有些欢喜又有些伤感地说：“如果你们阿爸和阿明在就更好了，他们看到阿亮现在学校出来做事了，可以独立了，会很欢喜的。”天文说：“阿妈，今天要高兴才对，不要说这些。”郑林氏说：“对呢，今天要高兴。阿亮，你的工作分配在哪里？”天亮挤出一个笑容说：“在幸福县的县医院。”郑林氏愣了一下，问道：“幸福县？幸福县在哪里？”天亮尽量轻描淡写地说：“在幸州过去一点点。阿妈，等我在那里打好基础了，我就来接你过去。”郑林氏“哦”了一声，声音里多少透出些失望。天文连忙说：“阿妈，阿亮是做医生，是很有地位的，做得好的话，以后还可以升官，或者可以调回来。”听了天文的话，郑林氏说：“是这样啊。阿亮，你好好做，不要想太多。阿妈在家里自己可以照顾自己。倒是你一个人在外面，要多注意。”天亮点了点头，心里很不是滋味。
　　吃完饭，天文一家走了。郑林氏打开放在床头的一个木头箱子，在箱底摸索了一阵，拿出一个不同布块缝制的口袋，掏出一小叠钞票，递给天亮，说：“阿亮，这些钱你拿着，你刚刚出来做事，没什么钱，这点钱你拿去用。”天亮挡了一下说：“不要不要，阿妈，这是你这么多年省下来的，我不能要。”郑林氏说：“叫你拿着就拿着，不要啰嗦了。”不由分说地把钱塞进天亮衣服的口袋里，并不准天亮再拿出来，天亮只好先收下。见天亮不再推托，郑林氏这才放心，她转身在床沿坐下，说：“阿亮啊，你阿爸去得早，那时候你也小，现在你长大了，又出来做事了，阿妈心里是真的高兴。但是你现在分配去了那么远的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调回来，你一个人在外面，也没个人照顾，阿妈是不放心的。你现在也25岁了，要考虑一下结婚的事情了，有没有中意的女孩子？不然阿妈明天去问一下村子的田嫂，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女孩子介绍一个，你可以带她去外面，也可以让她留在这里跟阿妈做个伴。你也知道，你二哥结婚之后就搬出去住了，虽然现在阿妈让他当家，但他没办法像以前那样天天把心放在家里了，他要顾自己的老婆孩子。所以阿妈以后就靠你了。”天亮说：“阿妈，我现在才刚刚出来做事，还没有什么基础，等过两年日子好过一点了，再谈这个事情吧。”郑林氏说：“你都二十五了，你看看我们村里，哪个男孩子二十五了还没结婚？我二十五的时候，都生你了！就算你不为自己想，你也为阿妈想想，就当作是找个人陪阿妈说说话。”天亮说：“阿妈，这个事情真的不急，等过两年我一定结婚。”郑林氏不言语了，天亮自觉无趣，便回了自己的房里。
　　第二天，天亮正在地里干活，忽然听到有人叫他，抬头一看，原来是郑安全来了。天亮高兴地跑上去，说：“安全，你怎么来了？”郑安全说：“当然有好事才来找你。”天亮拿了锄头和衣服，说：“快跟我到家里慢慢说。”两人进了厅堂，郑林氏正在给天亮补衣服，天亮向郑林氏介绍了安全，两人互相打过招呼，安全从口袋拿出一张红色的东西，天亮接过一看，原来是一张喜帖，他笑着说：“你真的要结婚啊？之前听你说毕业就结，我还以为是开玩笑。”安全说：“谁跟你开玩笑，我说要结就是真的要结，前几天媒人来讲了一个女孩子，我们就去相亲，觉得还不错，就订下来了，下个星期结婚。”天亮问：“这么快？对方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子？”安全说：“她也是我们镇的，但是不同村，她今年十八岁，她们家还行，她爸是我们镇上小学的校长，对了，她是初中毕业呢！”天亮说：“那不错啊。”安全说：“你也要考虑一下结婚的事情了，我们都要传宗接代啊。”郑林氏接过话茬说：“阿亮你看看，你的同学都比你懂得，你明天就跟阿妈去找找田嫂，让她介绍一个女孩子给你。”天亮转过头说：“阿妈，我说过两年结婚，过两年就一定结婚。你放心好了。”郑林氏不悦地说：“你也就说得好听，敷衍我一下。我还不知道你？”安全说：“阿姨，你也不要急，阿亮肯定有他自己的考虑，过两年他如果不结婚，别说你不答应，我都不答应，到时候帮他找一个。”郑林氏这才笑了，对安全说：“阿全，这可是你说的。如果过两年他再不结婚，你就帮他找一个。”安全拍拍胸口说：“包在我身上。”天亮说：“少吹牛。”两人又说了一番话，郑林氏和天亮一起留安全吃了午饭之后，才让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