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每个星期六和星期天，是田小珍回家的日子。自从去上初中住到堂姑家之后，小珍和妈妈阿兰的关系缓和了不少，每个星期回家，阿兰都要准备好多吃的让她带着去上学，还有送给堂姑田文娟。
　　一回到家，小珍就进了厨房，阿兰正在准备做饭。看到小珍回来了，阿兰说：“快来帮忙。”小珍开始择菜，然后问小芬和小灯在哪里。阿兰说小灯在屋里做作业，小芬去地里干活了。小珍想到，今年小芬也要考初中了，不知道妈妈能不能同意让她继续上学。两年的中学生活，让她不再是从前那个胆怯的女孩儿。她大着胆子问：“阿母，小芬今年也要考学了，你会不会让她继续念书？”阿兰干脆利落地答道：“不会。”小珍说：“阿母，阿芬的学习很好，不继续念书就可惜了。”阿兰一边切菜，一边没什么表情地说：“家里这么困难了，还念什么书。”
　　一年前迫于形势，田祖丰把小茶叶店关了，让给了村里，成了国营茶叶店。全家的生计就靠他当校长的一点工资，阿兰偶尔也卖点菜卖点茶叶补贴一下，一家人省吃俭用，日子还是过得紧紧巴巴。
　　正说着，小芬从地里回来了，阿兰问她今天地里的情况，小芬说再过一阵子空心菜就可以割下来拿去卖了。小芬看到小珍，欢快地跑到她身边，和她一起择菜，两姐妹小声地说起话来。小珍看见小芬的衣服是阿兰用从前的旧衣服改的，已经补了好几个补丁了，头发乱糟糟的，好像好几天没梳洗了，她闻了一下，有一股怪味。小珍说：“芬，你头发几天没梳没洗了？”小芬说：“快一个礼拜了。天天起来就做事情，哪里有时间管这些？”小珍飞快地把剩下的菜择完，拉起小芬往厨房外走，阿兰问：“你们去哪里？”小珍说：“我带阿芬去洗个头。”阿兰把菜从锅里盛到盘子里之后，锅铲敲了一下锅的边缘说：“饭都没得吃了，还洗头？”小珍和小芬不知道阿兰为什么生气，愣在原地。阿兰看到两个女孩没动唤，不由得提高了声音：“要洗头就赶紧去，还傻在这里做什么？等一下就要吃饭了。”小珍和小芬赶紧离开厨房。
　　小珍从院子的井里打了一桶水上来，兑了些热水，把洗头用的茶饼掰了一块，揉碎在水里，为小芬洗头。小芬的头发都打结了，小珍拿了梳子把小芬的头发梳开，用水细细地冲洗。小珍一边洗一边说：“芬啊，以后不管怎么样，自己的卫生都要做好，女孩子不管怎么样，干干净净的，都是好看的。阿爸和阿母可能不怎么会管你们，但你和小灯要管好自己，不然人家会说我们家的孩子都不爱干净，没人管。”小芬应了一句“知道了”。这时，阿兰在厨房里大声喊道：“阿珍，阿芬，快吃饭了，去把你阿爸和阿哥叫回来。他们去你堂叔家了。”小珍应了一声“知道了”，继续为小芬洗头。这时，阿兰从厨房里出来，看到小珍还在为小芬洗头，吼上了：“你们还在摸索什么？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洗什么死人头？快去叫你阿爸和阿哥回来吃饭！”说完，一把打掉小珍的手，揪着小芬的头发，把她的头从水里揪起来，飞快地把水倒了，说：“快去你堂叔家叫人回来！”小珍去屋里拿了毛巾出来给小芬擦头发，阿兰说：“擦什么头？快做事情去！”小珍说：“头发不擦干一点，以后会生病的。”阿兰不悦地说：“生什么病？我也经常没擦干头发，也没生病。你不要乱讲话！不要以为自己念了一点书，就可以当医生了。快去做事情！”小珍还想说什么，小芬拉了她赶紧走了。
　　路上，小珍疑惑又不高兴地说：“阿母怎么会变成这样子？她脾气是不太好，但以前也不这样啊，最多讲两句就过去了。”小芬说：“她这一阵子都是这样，动不动就发脾气，不知道哪里不对了。阿爸有时也不说话，但她对阿哥就真的好，怎么样都行，阿金和我就经常被她骂。”小珍说：“她可能就是心情不好，家里家外的事情她和阿爸都要做，阿哥还不能当家，而且家里还这么困难，我们要好好对阿爸阿母。”小芬点点头。说话间，到了堂叔家，叫了田祖丰和田俊安，一起回家吃饭。
　　田祖丰看到小珍，问她最近的学习和生活情况，小珍都说很好——她已经把堂姑家的家务全包揽了，虽然每天又要念书又要做事情很累，但她觉得自己要知恩图报，做点家务算不了什么，而且堂姑供她上学，平时对她也算好，几个堂兄弟对她也算客气，单就能够让她上学这个事情来说，这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了。田祖丰听女儿说过得好，也不疑有他。田俊安说：“要是阿姑家那几个男孩欺负你，你就跟我说，我替你出气。”小珍说：“他们对我也很好。”田俊安这一年十八岁了，长成了一个帅小伙儿，大眼睛高鼻梁，个子挺拔，又有文化，虽然才十八岁还在念书，但已经有些人来打听他的情况，想把某家的姑娘说给他，而田俊安自己的意思是，他要自己找，要找一个有文化的姑娘——他的心里已经有一个目标了，是他的同班同学吴燕燕，她是班上仅有的三个女生之一，比他小两岁。虽然已经解放快十年了，但在那个年代，能念书到高中的农村女孩不多，吴燕燕家在镇上也算是书香门第，家里比较开明，所以她一个女孩子能一直上到高中。在学校里，大家接受新思想的教育，“自由恋爱”、“婚姻自主”之类的观念也影响了田俊安，他的心里早已打定主意，自己的对象一定要自己找，绝不将就。
　　吃饭时，田俊安说：“现在国家在大炼钢铁，学校里号召大家把家里的锅捐出来，拿去炼钢。”田祖丰“哦”了一声，表示知道了。阿兰不乐意地说：“炼什么钢？把锅都拿走了，吃饭怎么办？拿石头当锅来煮菜吗？”田俊安嘟哝了一句：“没觉悟。”阿兰说：“什么是觉悟？你一家人没饭吃饿死了，叫有觉悟？”大家都不说话了，埋头吃饭。一家人正吃饭，同村的李嫂进来了，她和田祖丰、阿兰寒暄了一番，但她边说话边看桌边的几个孩子，不住地夸说小珍长得“水”，田俊安长得“帅”，小芬和小灯以后也是“美人”。田祖丰大致猜到了她的意图，就直截了当地说：“李嫂，你有什么事就直说吧。是不是跟几个孩子有关系？”李嫂笑着说：“就是啊。村头的王老大想给他儿子找个媳妇，他儿子呢，就看上你们家小珍了，就托我来问问。你知道，王老大他们家在我们村是很不错的，有钱，也有势力，他们家儿子现在在镇政府里做事，很有前途，长得也是一表人材，你们家小珍要是能嫁过去，是一辈子享福了。成不成的，你们给句话。小珍今年十六了吧？也到了该嫁人的时候了，我们那时候十六岁都要当妈了。”小珍闻言，心里冒出无名火，当下脸色就不好看了，但因有父母在，不好发作，就起身径自离开到院子里，蹲在地上，望着面前的田地出神——嫁人对于虚岁才十六岁的小珍来说，是个陌生而遥远的事情。在她十五年的生命中，她从未动过一点儿心思在这两个字上。为什么女孩子一定要嫁人？为什么女孩子一定要生孩子？为什么……小珍想，我要跟她们活得不一样。正这么想着，她听到田祖丰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小珍才十五岁，还是个小孩子，还在念书，这么早谈结婚不合适，如果王老大不嫌弃，等过几年，小珍十八岁了，再来谈这个事情，你看好不好？请李嫂受累去回个话。”不一会儿，小珍看到李嫂从厨房出来，立刻起身回房，李嫂一脸悻悻的神情走了。
　　小珍从窗户里看李嫂走了，重新回到厨房，继续吃饭。田祖丰说：“阿珍，你现在先念书，等初中毕业了，要嫁人的话，阿爸和阿妈会给你找个好人家。”小珍说：“我不嫁人。”阿兰瞪了她一眼说：“乱讲什么，女孩子哪有不嫁人的？”小珍说：“我就不嫁人。”阿兰抬手“啪”地给了小珍一巴掌，喝道：“女孩子不嫁人在家里当老姑娘啊？才念两天书就敢跟大人顶嘴，不知道规矩了？”接着是一连串当地的脏话。几个孩子愣愣地看着阿兰，不敢吱声，小珍捂着生疼的脸吓傻了也忘了哭。突然，又是“啪”的一声响起——田祖丰重重地把筷子拍在桌上，喝道：“够了！你是不是发癫了？！这样打孩子？！”阿兰见一向好脾气的老公发火了，也愣住了。田祖丰瞪着阿兰，瞪得她心里发毛，问：“你是不是今天在学校里做事不顺心了？”田祖丰慢慢缓和了脸色，挥了一下手说：“没什么。以后不要这样了。大家都吃饭吧。”一家人沉默地吃完了饭，女孩子们留下收拾碗筷，男子们则到客厅里喝茶。小芬正收着碗筷，忽然不动了，脸上的表情非常痛苦，蹲下身，无声地哭了出来，小珍忙问她出什么事了，是不是不舒服生病了？小芬抽抽答答地说：“阿姐，这两天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流血，会不会死啊？”小珍一听，立刻知道是怎么回事，忙把小芬扶起来，边往房间里走，边让小灯去找些棉花来。小灯拿来了棉花，小珍让她关好房间的门，拿了一件干净的内裤，把棉花均匀地铺在裤子上，让小芬换上。小灯问：“阿姐，这是干什么？”小芬担心地问：“阿姐，我会不会死？”小珍笑道：“你不会死的，这说明你长大了。我们女孩子都要经过这一下的。记得这个日期，以后每个月这几天记得在裤子里放棉花。小灯，你也要记住，以后你也会这样的。”小芬和小灯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小珍说：“芬，你就在房间里休息，我和灯去洗碗。”两个女孩子又回到厨房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