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48、49
作品名称:无轨电车轶事 作者:沙漠孤月清 发布时间:2020-02-17 08:50:58 字数:4151
47
我有时怀念冬季。
冬天挤无轨电车虽然艰难,但经过一番剧烈的全身运动,然后隐蔽在自己和周围厚厚的棉絮之中,享受那种柔和的温暖,不啻一种快乐。然而春夏时节,这就变成了一种痛苦的差事。
本来就酷热难耐,眨一下眼睛都会流汗,还要和人群较劲,登上车之后每每大汗淋漓。接着就是人与人之间的相互炙烤,每个人都变成了一只小火炉,张开毛孔向四周散发热量。于是车厢的温度骤然上升,成为一个巨大的烤箱,烘焙着一坨坨活生生的肉食。人们在这个烤箱里艰难地张着嘴巴喘气,像一条条被清蒸的活鱼。
我不怵惮寒冷,却对酷热畏惧不已。因此,每天挤无轨电车都让我痛苦万分。由此我想,或许,我的基因中先天就含有对冬的依恋和对夏的抵触,如同一只毛茸茸的北极熊,或者南极蠢笨的企鹅。
上班时2路车东拐上南山街,我从后窗看见后面上来一辆3路无轨,是我熟悉的车号。于是我匆忙挤下车,跑到刚刚停下的3路无轨车后门。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向我眨眨,又从车窗里向外姿态优美地摆摆手引导我登车。
我已经知道了她叫萃,全名叫惠萃,与荟萃谐音。我曾调侃说:“人如其名,看你浑身上下都是优点,集各种优点于一身的女人,无疑应该是个完美的女人,所以称得上‘荟萃’。”
她曾说她是个孤儿,我说:“他们真狠心,把一个又高又美的女儿给丢弃了。”
她笑了说:“大概是我生下来就又长又瘦像根麻杆,不讨人喜欢吧!”
我调侃说:“我喜欢!”
她当时羞红满面却快乐地说:“你肯定是个调皮的弟弟。”
上车后,我挤到了乘务员坐席旁。她看我额角的汗,递过一条有着蓝色碎花色的小毛巾。“你坐啊?”她指着自己的专用座椅。
“你坐吧,这可是你的指挥台。”
“啥指挥台啊,就是个普通的售票员,你真会说话!”她嫣然一笑。
“我们俩的工作很相似。”我说。
“哪里能和你们比。你是教师,我是工人,你是人类心灵的工程师,我是假丑恶的见证者,怎么能一样呢?”
“你有一个售票台,我有一个讲台,你引导乘客上车下车,我引导学生上课下课,你给乘客发乘车票,我给学生发毕业证,是不是相似呢?”
看她聚精会神的样子,我接着说:“还有呢,对于人类而言,你做的是一种物理性状的运动,从南到北,是一种空间上的移动;我做的是一种文化性质的运动,从古到今,是一种时间上的移动,所以,我们都是做人的工作。对不对?”
她掩住嘴咯咯笑了:“还真有这么多的相似之处,你真能琢磨,够厉害的!”
到了一站,她把半个身子伸出窗外,待电车再次启动时,我抓着车门旁的金属立管问:“孩子怎么样?
“挺好的。”
上次她说她丈夫要让六岁的男孩提前上小学,问我是否合适。我告诉她男孩子发育相对晚一些,不必太小上学,上了学如果跟不上家长还跟着操心,反倒弄巧成拙。她说她相信我,说服了丈夫没有送孩子上学。
“那他怎么样?”我又怯怯问。
她蹙蹙眉:“还那样啊,喝起酒来不要命,不仅不要自己的命,还不要老婆孩子的命。”
她丈夫是个货车司机,嗜酒如命。
“不至于吧!”我说。
她没回答,有些失落地摇摇头,又下意识地摆弄一下额角的刘海。我忽然发现她额角松散的刘海下,隐约有一块青紫色的伤痕。
“他打你?”我十分讶异。
她咬咬嘴唇还是不说话,眼角有些湿润。
刚过双炉山的十字路口,“咣当”一声断电了。她要下车,我说我去吧。我跳下车把“大辫子”接通又跳上车。
她站起身扶着车窗说:“你坐!”
没等我表态,她就拉我坐在椅子上,她却挤在我和座椅前面的小金属台中间。
“好在你苗条!”我说。
她笑笑:“什么苗条啊,就是习惯了,你坐下就省出来一个人的地方。”
电车颠簸行进,她的胸尖不时撞到我头上,我觉得挺尴尬,就直起身:“还是你坐吧,别让查岗的发现扣你工资!”
“你真老实!我才不怕他们呢!”她坐下说。看来她的个性挺倔强。
每到一站她都站起身吆喝着乘客上下车,她的一只手肯定要放在我抓钢管的手上。我微微脸红,她却抿嘴笑着,样子羞涩而调皮。
终点下车时她说:“别忘了给我借几本书看!”
“什么书?”
“小说呗。”
我点点头。她忽然朝车下努努嘴,一个浑身大红大绿,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中年女人正慢慢走过。
“你们学校的?”她问。
我点点头。
她说:“精神病?”
我依旧点头。却发现她凝神注视着那团花簇渐渐远去。
“认识她?”我问。
她摇摇头,表情古怪。
48
上午工会组织没有课的教师劳动,清理操场西墙脚的一堆乱砖头,把它们搬到操场的东侧墙角,这似乎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人类就是这样,常常做一些没有实际意义的事情。
我觉得奇怪,问身边的老师这是为什么,他说为了发补助。我这才豁然开朗,心中不免有些悲戚。在企业每月发奖金的时候,学校也在挖空心思为教师谋福利,为了发出区区的五角钱,便搞了这次劳动。因为即使是五角钱,也不能随便发放,这是制度。这似乎可笑,但也隐含着某种可悲。
搬得差不多少时,校长走过来,鼓励说:“大家再加把劲啊,每人补助五角钱!”
俶笑着说:“校长,干脆再搬回去,直接补助一元呗!”
周围的老师都笑了。校长尴尬地咧咧嘴说:“下个月,下个月。”
俨不失时机地表现自己:“端正劳动态度啊,别说怪话!”
教师们懒得理他,继续搬砖。
搬砖的队伍中有一团斑斓的色彩飘来飘去,如一朵彩云,那种明艳和美丽让土灰色的操场陡然增添了几分明媚。
那个刚从无轨电车上下来的神秘女人,每年总在夏秋之际出现在校园里,身上永远是大块的艳丽色彩,诸如血红的衬衫雪白的裙子,金黄色的纱巾翠绿色的皮鞋等等。人们不知道她从哪里踅摸到这些与素淡的年代反差极大的衣裙。即使能够把这些色彩集中到一起,又有谁敢于穿在身上,走在街上,向这个素淡的世界昭示呢?
她如一只蝴蝶,一只最炫丽的蝴蝶,很准时地出现在初夏的校园里,也很准时消失在深秋的校园里。
我之所以把她表述为一只蝴蝶,是因为她具备蝴蝶的色彩和姿态。她的步履轻盈,似乎不是踏在坚实的地面上,而是一种近乎蜻蜓点水似的漂移。她踮着脚尖行走,在我看来,不啻一种贴着地面的飞翔。对了,蝴蝶就是这样飞的,飘忽其来,飘乎其去,上下翻飞,尽展妩媚。然而,我对于蝴蝶的飞行一直持有一种质疑,我怀疑它不是在飞,而是在舞蹈。它生存的轨迹没有直线,全部是弧线,可以说它的生命是由无数个弧构成的。这让它的行迹变得神幻诡秘,变得扑朔迷离,像一缕拐过山坳的野风,像一团盘亘环绕的烟雾。
她标志着这个校园夏季来临和结束,因为,秋季来临时,她便匿迹遁形,悄然不知去向,仿佛一只守约的候鸟。
此时,她也一只手拎着一块半截砖头,走着、笑着、说着。
不过,她身旁没有人,她是对自己笑,对自己说。于是,我便怀疑,有另一个世界与我们平行存在。只是,我们无缘进入那个世界,那是她的世界。不然,她为什么且说且笑呢?表情和语言是人类沟通的工具,说话是需要倾听者的,没有人愿意自说自话。那是一种孤独。而孤独的人是不会笑的。
花枝招展的女人叫蓉,尽管她色彩斑斓,花枝招展,但她不是妙龄少女,那时的少女也没有她这种肆意使用色彩的权利。服饰和色彩在一定意义上也是一种社会规则,具有不可违逆的约束力。她是四十岁上下的成年女人,我无法知道她的确切年龄,只能由她眼角细密皱纹来揣度,觉得应该与婶相仿。
女人的皱纹里往往藏着女人的秘密。
49
人生是一则故事,女人的人生似乎更具故事性。
上帝造了一个夏娃出来,就是为了让这个世界不那么枯燥无味,而且永远不枯燥无味,女人让这个世界的趣味延续下来。于是,一个女人便标注一段时间,记录一段历史。她们给这个世界带来意义,有时,甚至用身体。
蓉是六十年代中期这所学校的外语老师,据说还是教研组长,是当时学校里品貌学识兼优的知识女性。在运动中被认定为资本家的千金小姐,又被检举生活腐败堕落。证据是她经常穿着花里胡哨的内衣,向男人妩媚地笑,以此勾引男性,包括男教师、男领导和男学生。尤其后一项罪名,可谓罪大恶极。
男人是一种古怪的动物,虚伪的动物,极度渴望被勾引,甚至因不在被勾引之列而感到落寞、沮丧、痛苦,乃至于痛不欲生。所以,它们又极度仇视勾引,把女人的一个眼神、一片微笑、甚至一件服饰视为仇雠,不共戴天。于是,遏止、毁灭勾引,成为男性的一种道德责任。男人嘛,总是要对这个世界负起责任来的。
一个夜晚,一个月弯如眉的夜晚,这样的夜晚适合谈情说爱,卿卿我我。一群红卫兵抄了蓉家,并把她押解到学校开批判大会。
就在这个操场上,就在现在这个水泥构筑的领操台上,就在一盏锐利刺眼的高度灯泡下,红卫兵们当场扯掉她的外衣,露出花衬衣和里面她自己缝制的乳罩。
到这里似乎应该结束了,因为那件美丽得足够丑陋的花衬衫,足以证明她资本家小姐的身份,也足以说明她追求一种腐化堕落的生活方式。
男女红卫兵们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继续,抑或如何继续。一切故事都应该有个结尾,只是谁也不清楚该在什么时候结束,因为时间还在继续,时间不会戛然而止。
“小将们,扒光!彻底暴露资产阶级妖婆的本来面目!”一个嘶哑而疯狂的声音叫道。
这个声音来自于一个男人。
他是此次抄家批判活动的总策划。原本是这所学校的一个工人,负责给中午带饭的教职员工用汽锅蒸饭;也是一个光棍,运动中摇身一变,成了学校造反派的头目。
据说,他一直觊觎蓉的姿色,但又屡次被蓉当众斥责,颜面扫地。因此人们都很清楚,他是在借机报复,宣泄私愤。但在一个自顾不暇、人人自危的年代里,人们更多的是观看不语,以求自保。屏住呼吸是安全的,有时不合时宜地呼吸也是一种罪孽。
这个透露出强烈仇恨的声音,在十六七岁的红卫兵们听来,不啻一声催战的鼓声,他们那年轻的胸膛立刻充溢战斗的激情,他们怒目圆睁地盯着这个美丽的女人。
雪亮的灯光下,他们承认这个女人的美丽,但那是一种丑陋的美丽,一种蛊惑的美丽,一种妖孽的美丽;总而言之,是资产阶级的美丽,也就是罪恶的美丽。而他们的时代使命就是与资产阶级做斗争,用无产阶级的朴素来取缔资产阶级的奢侈。
尽管如此,尽管义愤填膺,尽管怒发冲冠,依然没人上前。
毕竟,资产阶级的躯体同时也是女人的躯体,人们似乎还多少残留着某种对同类的怜悯,以及对女性身体的敬畏和尊重。操场上静得可怕,犹如刑场上挥刀前的一刻。
倏然,一条瘦高的身影跃起,跳到跳上领操台,一把撕开花衬衣,扯下里面精美的乳罩……他的目光在蓉赤裸的上身滞留了片刻,然后转向众人,举起乳罩高高地摇晃,仿佛一面胜利的旗帜,然后高高地抛向天空。
蓉裸露双乳,仰头惊恐地看着在夜空中飘飞的乳罩,它羞耻地快活着,以一种忸怩的姿态升空,然后坠落。蓉昏厥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