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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45、46

作品名称:无轨电车轶事      作者:沙漠孤月清      发布时间:2020-02-15 10:32:42      字数:4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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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期一上午,刚走进办公室,就撞见一张女人不可思议的脸。
  团委书记芷在等我。
  她梳着齐颈的短发,绷紧嘴角说:“偲老师,学校准备把一项非常重要的政治任务交给你。”严肃而庄重的面孔让我陡然想起《红灯记》的场景:漆黑的夜色中,神色凝重的李奶奶正准备把密电码交给李铁梅。
  我先是一愣,继而哂笑。
  芷与我同届,典型的农村妇女干部出身,曾是大队的妇女主任,年纪比我长两三岁左右;略比我高,身材匀称,与实际年龄相比老成一些,缺乏女人味儿。这种缺乏不是说她不具备女人的身体特征或者某些要素,而是在于她竖着眉头一脸神圣的时候,很像前些年宣传画上怒斥坏人的女红卫兵小将,有点飒爽英姿又彪彪乎乎的样子。因此,现在看来,给人印象更多的是愚昧和可笑。不管怎么说她也应该属于年轻一族,可她偏偏总是绷着一张阶级斗争的面孔,让本来略微黑红但清丽的脸庞变得有种可笑的神秘和并不冷酷的冷酷,脸颊那层淡淡的烟色仿佛弥漫在天空中永不消逝的斗争风云。
  她在师专数学系也是著名的布尔什维克大姐,大概那个时代妇女主任的经历给她的人生铸造了一个模具,使她具有一种僵化的思维模式和行为方式,甚至,连表情也模式化。领导交办的事情一律奉若圣旨,往下布置更是神经兮兮,一副重大历史使命般庄重。
  我挺替她悲哀,甚至想到将来她与佚结了婚,是否在造爱之前也会召开一次家庭会议,向佚郑重强调之所以要交配,完全是因为繁殖对于人类有着繁衍生息的重大历史意义呢。而且更为气恼的是,她历来对我颇为不屑,眼神闪烁,不乏睥睨,仿佛我是小流氓。
  我心里明白,她鄙视我。这让我多少有些伤心和自卑。
  她见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意识到自己又进入了不合时宜的历史模式,就撩撩整齐的短发,略微放松一下;然后咬了一下下嘴唇说:“真的,学校准备丰富教师文化生活,现在社会时兴跳交际舞,决定让你代表校团委去学习并教会所有青年教师。”
  她那咬嘴唇的动作倒是蛮好看,无意间透露了一个女人的娇美。不过,这并没有换得我的理解或者好感,我还是“扑哧”一声冷笑:“找错人了吧,就我这身材跳舞,不会是出我洋相吧?”
  她严肃点点头:“所以说任务很艰巨嘛,你可是代表学校团委啊,别给青年教师丢脸!”
  我想了想忽然明白,一定是学校领导要求团委搞活动,佚给芷出的主意,说我在校外朋友多,顺应潮流,让我办这件事。我觉得被他们两个人暗算有点吃亏,就上下瞥瞥她;我想发现她咬嘴唇的动作,不过没有如愿,就说:“问题倒不大,可就是这要成双成对啊。咱俩配合先学吧?肯定珠联璧合!”我一脸坏笑盯着她。
  她一红脸正色道:“你能不能正经一点,我是在给你安排工作呢!”
  我一阵冷笑。我连校长都不惧惮,还在乎她的这点小嗔怒。何况又是同届同学,就反而更加放肆:“书记,我是认真的。”我说,“你看过《尼罗河上的惨案》电影吧?”
  她不解地点点头。
  “大侦探波洛又老又矮又胖,可搂着漂亮女郎跳舞,舞姿翩翩,十分和谐,对不对?我想,没准儿我们会配合得天衣无缝,无比默契呢!”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学得油腔滑调。心中不由叹息,如果以前这样或许早就美女在怀了。
  她真生气了,却不敢看我,扭过脸说:“偲老师,严肃些,你可是人民教师啊。告诉你,一周之内完成任务,否则跟校长解释去!”说完扭身而去。
  她恚怒的样子有些可笑,但扭身一瞬间的姿态还是迷人的。
  我冲她的背影说:“遵命!不过啊,我是冲你和佚,以后少跟我提校长什么的!”
  下班坐在车上,听着不知哪个时尚青年用录放机播放的流行歌曲,是一个名字很诗意的台湾女歌星软绵绵甜蜜蜜的歌声;觉得浑身酥软,有些陶醉,对学习交际舞忽然来了兴趣。
  我闭上眼睛一边听音乐,一边思想。生活变得越来越丰富多彩,唱歌、跳舞让这个世界有了某种生活情调,连芷这样古板木讷的女人都对跳交际舞发生了兴趣。不过这个女人那张如同锈铁板一样的面孔总让我有一种抵触情绪和抗拒心理。没办法,权当是支持佚吧!我只能这样来宽慰自己。
  我把心思又转到听歌上,那录音带吱吱呀呀效果并不好,但那种发嗲的甜蜜嗓音还是令人销魂的。
  男人的心总是由女人来融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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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居然迷上了交际舞,这完全出乎我自己的意料之外。
  整整一周时间,我每天上完两节课后,就乘三路无轨电车到另一所学校,跟一个下届男生学习交际舞。他是学校的文艺骨干,不仅精通几样乐器,还擅长跳舞,据说高考前曾是单位文艺宣传队的台柱子。果然名不虚传,他很娴熟地教会我三步、四步、交叉步、狐步几种基本舞步,之后又配合几种常见的舞曲,带着我在学校的礼堂里旋转起来。理论与实践相结合,很快,我就轻松地掌握了交际舞的基本要领,尽管舞姿谈不上优美,但动作还是颇为规范的。在他满意点头之后,我圆满完成了这项艰巨任务的一半。
  我觉得交际舞这东西挺诡秘,开始时并不太在意,甚至还认为每天吃粗粮放臭屁,居然跳什么交际舞;正如同光膀子系领带一样,把高雅捆绑在粗俗之上,不伦不类。可是学着学着居然慢慢上了瘾,不管干什么不时动动腿脚,仿佛沉浸在优雅的舞曲旋律之中。
  由此我也体验到音乐舞蹈确实是一种好东西。难怪世界上好多民族穷得叮当响却还是又唱又跳的,仿佛是全世界最幸福的种族。音乐舞蹈果然有它令人着迷的奥秘,只是我并不理解这奥秘是什么。据说,一些哲学家也喜欢音乐,譬如叔本华、你才等等,他们试图从音乐的旋律中寻觅世界的真谛,解释生命的唐突和痛苦。其实,我无暇了解音乐的本质,没有必要对它进行一番深入的研究考证。我关心的不是这些,而是我已经完成了一半任务。
  中午时分学舞后回校,“大辫子”上乘客稀少,空旷安静。城市就是这样,尤其是重工业城市,清晨和傍晚是它最繁忙的时段,拥挤而喧嚣,只有这个时候你才能感受到什么叫作城市。而白天,城市是静谧的,如同一座巨大的公园。
  我望着窗外倏然而过的一株株枝叶茂盛的树木,恍恍惚惚进入了舞蹈状态。眼睛微闭,情不自禁地哼着舞曲,两只脚也前后左右点踏磨蹭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传来几声窃笑,才让我回过神来。我顺着笑声的方向寻去,原来是那个身材细高大眼睛的乘务员。她端坐在与我大致平行的另一侧乘务员席上,两条修长的大腿并拢并斜伸出来,姿态十分优雅高贵。她微微抿着嘴看我,嘴角衔着一缕车窗外的阳光,表情安详静谧,有点像一幅外国油画沐浴在欧洲中世纪阳光中的贵妇人。
  我窘迫地挠头,觉得奇怪。上车时坐在乘务员席上的并不是她,大概是中午吃饭中途交接班换了人。
  “还会跳舞啊?”她问。
  我有些惶遽,挠挠头,然后又点点头。每每面对陌生女人,尤其是美丽的女人,我大凡如此。
  “现在好多学校老师都跳交际舞。”她又说。看来她已经知道我是那所学校的教师。
  我不知说什么,继续点头。
  她扫视一下车外:“当老师真好!”
  我咧咧嘴:“臭老九、教书匠,未必有什么好!”尽管我知道社会评价中教师地位堪忧,但却不愿妄自菲薄,所以用了“未必”这个词。
  “那是过去,现在可不一样,不学习不行啊!”她敲敲自己修长的腿,“我们念书那时候讲‘读书无用’,真是坑人!”她怅然摇摇头。
  “你是哪届?”我颇感兴趣地问。
  “六八届。”
  原来与表姐同届,我想可能那时她和姐一样喜爱学习,但没有机会深入学习就上山下乡,回城后只能做个乘务员,所以颇为感慨和遗憾吧。
  下车时她说:“你跳得挺好!”
  我问:“你也会?”
  “不过跳得不好!”她腼腆点头后说,
  下车后我想,凭她窈窕娉婷的身姿,跳舞一定轻盈飘逸,美轮美奂。这个美丽的女人当无轨电车的售票员有些可惜,要是当空姐倒是更适合,估计以她的身高做模特也应该没问题。
  胡思乱想着走进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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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化是一阵风,习习而来的条风,总能给人们带来一种特殊的精神惬意。
  在学校团委的号召下,学校青年教师掀起了学习交际舞的高潮。我手把手脚踩脚地教他们,于是每天中午或者下班后,学校活动室里就响起悠扬的旋律,青年教师乃至于中年教师开始翩翩起舞。一些老年教师不少都是五六十年代的老大学生,那是解放后中国跳交际舞的鼎盛时期,他们自然都会跳,而且步态稳重优雅,绝不输于年轻人。在青年教师的撺掇下,他们开始矜持着,最后还是不甘寂寞地加入到舞者队伍之中。教师们的时尚活动也吸引了大批学生,每次跳舞,活动室两侧玻璃窗户上就贴满了学生们惊奇的嘴巴、鼻子和眼睛。
  我以功臣自居,想亲自教芷跳舞。
  “不用你教,我让女老师教。”芷羞赧说。
  “那可不行,是你派我去学习的,现在我必须亲自向你汇报,由你验收是否合格,不然岂非劳而无功?”我振振有词。
  在大家的哄笑声中,她无奈把手交给我。她的手微微颤抖,像一只忐忑觳觫的小动物,绝不似她表情那种严肃与冷漠。这让我萌生了些许怜悯,以至于思索着是否继续施行报复她的计划。
  在我迟疑之间,她却说:“你到底会不会呀?”
  这是一种公然的质疑,我的尊严让我一咬牙,就带着她开始满屋子旋转。
  我怀着强烈的泄愤心理,紧紧捏住她的手,紧紧搂住她的腰,没有丝毫的绅士风度和舞者礼仪,与其说是跳舞,毋宁说是拥抱狂奔。很像一幅著名油画中古罗马人为了繁殖人丁而设下圈套肆意抢掠女人的情形。我浓重的鬓发勇往直前扎到她的脸颊上,臊得她腮红如霞。她努力控制着向后仰着上身,避免高耸的胸部被我撞击,但我的胳臂粗壮有力,她的努力归于失败。于是她步履凌乱,不时扑倒在我怀中。我想,她一定在诅咒这支曲子为什么那样冗长。
  曲罢,她立刻逃出活动室,如一只侥幸脱险的兔子,惶遽遁出一只雄性豹子充血的视线。而且,是在狠狠剜了我一眼后嗔怒离开的,仿佛恨不得把我千刀万剐,再踏上一万只脚。我心里却乐滋滋的。培根说过,复仇是一种原始的公道。我不过是在行使自己原始的公道权罢了。
  眼佚跑到我身边,咬着牙齿,胳膊肘杵着我的腰说:“你小子,够坏的啊!”
  我一本正经说:“怎么了,我可是认真教学啊!”又贴他耳边说,“要奋斗就会有牺牲嘛!”一番话噎得佚干瞪眼说不出话来。
  其实,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告诉她以后别再玩政治玩严肃。她什么也不是,只是个女人,如同刚才她只是个舞伴而已。
  晚上,在回家的无轨电车上,在我漫长而无聊的遐想之中,竟频频出现芷那羞赧的表情;而且,我还能忆起那丰满的胸部撞击我胸膛的感觉。那是一种微妙的碰触,在当时并没有太强烈的感觉,现在回忆起来居然十分清晰和真切。于是,心底慢慢涌过一丝酸涩的味道。我情不自禁地抖抖喉咙。
  记得读过一本关于爱情心理学的书籍,一位心理学家说,爱源于接触。婴儿如果没有肌肤的接触,大凡活不过半年。而男女之间的肌肤接触,可以产生微妙的爱意。不过,我不相信自己爱芷。我爱的还不知是哪个女人呢,怎么会喜欢那张悲剧般凝重的面孔呢,荒谬!
  之后,我又学会了韩国的“十四步”。我喜欢它的旋律,紧凑急促富于刺激,而且带有浓郁的异域情调。于是年轻人又撇开交际舞,开始疯跳“十四步”,跳得老教师羡慕得直咂嘴,心也随着欢快刺激的节奏跳动,但没有一个敢于尝试。因为,这种韵律只适合年轻人。
  每次跳舞芷都在场,忙着活跃气氛,同时不忘给几位男性校领导安排舞伴,实在没人时就只好毛遂自荐。但她总躲着我。我曾几次带着忏悔之心善意邀请她,她都红着脸躲开。看来,那次热烈的双人舞可能让她觉得颜面尽失;也许,觉得我过于狂野,居然把她搂得那么近,那么紧,那么久;或许,她甚至把我当成色狼,当成龌龊卑劣淫邪猥琐之徒。
  管她呢,反正我完成了报复!
  可我为什么要报复她呢?仅仅因为她脸庞上那层俏丽的烟色,抑或轻衔着的嘴唇,抑或她将要成为别的男人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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