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花子砸窑

　　这么想着，七老爷就不那么生气了，找个淌水儿的地方洗了脸，又把摔成两半的碗洗了洗，便东张西望地继续找吃食去了。
　　整整一天，除了两个硬得像石头似的窝窝头和半拉黄瓜之外，再也没能要到点像样的东西，直到傍黑天了，七老爷才在一户人家讨到一碗小米粥和半盘子吃剩下的豆腐，这家人还不错，见七老爷的破碗只能盛豆腐兜不住稀的，就连盛粥的碗也舍给他了，说出门要饭好歹得有个盛饭的家伙，碗就不用还了。
　　千恩万谢地接过了好心人家的吃食，吃一堑长一智的七老爷没端着碗冒冒失失地往回跑，而是先找了个没人的旮旯躲了起来，直到天快黑透了，才现出身来小心翼翼地往回走。
　　因为路走熟了，脚底下又特别的小心，一路下来居然没把捧在胸前的吃食碰洒了，这对平日里大大咧咧没个正型的七老爷来说，简直就是个奇迹。
　　小心翼翼地来到窑口，搬开篱笆门摸黑把吃食搁在小饭桌上，再划根洋火把桌上的油灯点着，就借着一窜一窜的光亮看见草妮子的轮廓了。
　　其实昨天早上草妮子晕倒的时候，七老爷并没往深里想，还以为睡上一觉，这人就会和往常一样用麸子或豆饼渣什么的团野菜窝窝给他吃了。所以该扣麻雀扣麻雀，该抓蚂蚱抓蚂蚱，饿了就找锅里的残汤剩饭，渴了就到河沟子里舀泉水，困了就歪在地铺上睡觉，直到今天一早醒来，太阳都顺着窑顶的窟窿眼儿晒到腚锤子上了，也没见草妮子起床，这才知道事情不妙了，爬到小床跟前一摸脸，人烫的和火炉似的，咋推咋叫都不醒，七老爷当场就吓哭了，说姐你睁睁眼呀，别吓唬俺呀，要是饿，俺给你找吃食去，要是渴了，俺就给你舀水喝……
　　哭着哭着，也不知道是听见话了还是做梦了，草妮子竟顺着七老爷的意思叽哩咕辘地连说了几个“渴”字，把七老爷激动得当场就蹦起来找水瓢给草妮子喂水。
　　喂完了水七老爷又想，一天没升火做饭，这人一定也和自已似的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应该想法子弄点像样的吃食才对。可翻盆倒罐地寻摸了半天，居然丁点粮食也没找着，于是饥肠辘辘的七老爷就捧着吃饭的家伙出门了，这才有了前面的一番周折。
　　点着油灯的七老爷趴在草妮子的跟前连连叫了几声“姐”，万没料想，这人居然翻翻身子应声了，再伸手摸摸额头，居然也不像早晨起来那么烫手了，七老爷连忙生起火来，把小米粥和豆腐一股脑地倒进锅里热了，再盛在碗里用小木勺一点点地往草妮子的嘴里喂。
　　喂着喂着，七老爷又哭了，说：“姐，俺知道你咋病的了，一定是饿的呀，平时光顾着俺的嘴，你自己从来都说不饿，没吃没喝的哪能不饿呢？往后俺再也不喊饿了，有啥吃的都先给你吃……”
　　肚子里有了热乎乎的吃食，草妮子就渐渐清醒过来了，说：“孝先呀，俺这是咋了？天都这么黑了。”
　　见草妮子明白事了，七老爷反而哭的更厉害了，说：“姐，你都躺两天了，身上滚烫，还听不见俺说话，都吓死俺了。”
　　草妮子说：“两天了？这两天你是咋过的呀，家里一点粮食都没有，这粥是和人家要的吧。”
　　七老爷哭兮兮地说：“可不是嘛，俺还挨打了呢……”
　　听七老爷说挨打了，草妮子就硬撑着身子坐了起来，看清楚灯影里的七老爷脸和嘴都是肿的，草妮子也哭了，说：“都怪俺，让你吃不上饭还挨了打，明天俺就出门想法子去，再也不能让你饿着……”
　　第二天一早，刚能下地走路的草妮子就咬咬牙，晃晃荡荡地出门了。
　　说是找钱，其实就是到当铺里当东西。这回典当的是有点钱的时候为过冬添置的一床棉褥子。其实早在收拾窑前的荒草时草妮子就留了个心眼，把薅下来的杂草捆扎起来晒在太阳底下了。她想，天凉了把这些干草厚厚地铺在身子底下不也一样隔潮抗冷吗？当时就是这么一想，不料如今为了吃饭糊口，还真的派上用场了。
　　从当铺回到砖窑已是晌午，草妮子就用刚买的高梁面掺和着七老爷摘的榆树叶子野菜团菜窝窝。
　　团着团着，砖窑外头突然传来了七老爷一惊一乍的动静，竖起耳朵来一听，七老爷正和什么人吵架呢，站起身子往窑外一打量，只见七老爷一蹦一蹦地喊：“干啥？当俺不认得你俩呀，昨天抢俺地瓜就是你俩，还敢找家里来？”
　　一个破衣烂裳的矮个听着就笑了，说：“听见了吗？这小王八羔子说砖窑是他的家！”
　　一个个头高的就跟在腚后头咋唬：“怪不得一到饭时儿就看见窑顶上冒烟儿呢，原来小王八羔子把咱老窝给占了。”
　　又一个人的声音：“小王八羔子胆儿也忒大了，‘老白毛’死在窑里把咱都瘮住了，他倒敢住。”
　　有人紧接着就问：“哎，小王八羔子，没看见‘老白毛’吧，晚上做梦就没掐你的脖子？”
　　见和七老爷吵架的是一大群叫花子，草妮子心里一下就慌了，扔下手里的活就从砖窑里跑出来了，不仅跑出来了，情急之下还说了句事后想想都后怕的话。
　　草妮子脆生生地说：“别欺负人呀！有啥事儿找俺，俺是他姐。”
　　草妮子的话刚出口，叫花子们就撇开七老爷一下子将眼珠子全甩她身上了，那架式就好像久旱的庄稼突然迎来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兔子不拉屎的草窝子里猛不丁落下只金凤凰；破穷烂蛋漏风撒气还冻死过人的破砖窑里居然钻出来个水灵灵的大闺女！把一群叫花子惊讶的连眼睛都看直了……
　　见那么多蓬头垢面的叫花子死死地盯住自已看，草妮子心里就发毛了，可扭脸退回去已经来不及了，那抢过七老爷地瓜的矮个花子举着打狗棍说：“别走啊闺女，和小王八羔子又是生火又是做饭的，住不少日子了吧？这可是俺的老窝，不能白住呀！”
　　听矮个这么一说，叫花子们就沸腾了，七嘴八舌地乱喊：“小妮子是哪来的呀！”
　　“还怪俊巴呢？”
　　“嘿，里头还生着炉子呢，要做饭了吧？”
　　“是老白毛找来的狐狸精吧！”
　　“让她交房钱！”
　　“没钱？没钱就得陪咱睡觉呀！”
　　……
　　叫花子们喊着喊着就按捺不住了，一个个伸头探脑地就要往草妮子跟前凑，把草妮子惊吓得倒退着步直往后躲，可背后头是漏风撒气的破砖窑，退进窑里就是束手就擒，想顺着外墙跑，又让叫花子们团团围住了……
　　就在草妮子进退维谷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人堆里突然哗哗啦啦一阵乱响，正起哄的叫花子们闻声纷纷撇下草妮子东倒西歪地四处躲闪，定睛一看，原来是七老爷不知从哪里冲了过来，正抡着一把劈柴的斧头在人前胡劈乱砍呢！
　　边砍还边骂：“狗日的都给俺滚！敢碰俺姐一指头你试试？活劈了你们……”
　　草妮子见状连忙从地上抄起一块砖头来跟着大喊：“滚啊，都滚啊，谁再敢上前一步俺就和他对命！”
　　见两个人红头涨脑地要拼命，叫花子们一时竟让这不管不顾的架势给镇住了，面面相觑的居然没了主意。
　　矮个花子见人多势众的同伙竟然让一个小孩儿和一个黄毛丫头给镇唬住了，很是生气，使劲儿咳嗽了两下说：“行呀，碰上敢对命的了，不过这话吓唬吓唬耍牛腿棒的‘文花子’还差不多，知道俺是干啥吃的吗？不怕死的‘武花子’！不是敢对命吗？来呀，刀砍、砖拍、攮腿、割肉、火烧、油炸，啥瘮人咱就来啥，看谁闹得过谁……”
　　说到这里，矮个花子从怀里掏出把豁豁垭垭的菜刀来，照准自己的肚皮就是一刀，说：“看清楚了？不是对命吗？有种你就朝爷的这里砍，眨眨眼是孬种！”
　　话音未落，这人又朝自己的脑门子上来了一刀，说：“看清楚了？一刀一个白印儿，再来两下就露出骨头碴子来了，帮俺砍呀，看看到底你的斧头硬还是俺的骨头硬……”
　　矮个花子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把脑袋拱到七老爷跟前了，再冷不防一伸手，就把斧头夺了过来。
　　叫花子们见了一下子就乱了，有人上前推倒了七老爷，也有人钻进窑里抢东西；那叫“三儿”的高个则和矮个花子一起，拽住草妮子的衣裳撕扯起来……
　　此时的草妮子已经完全吓蒙了，想对命吧，对方人多手杂无从下手，想跑吧，又被人撕扯揪拽得动弹不了……
　　她觉得有人把手伸进了怀里，又有人揪拽腰里的裤带，她拼死命地护着自己，并且用牙齿狠狠地咬住了一只臭烘烘的脏手，不料却被人拽住脚脖子猛地一拖，仰面摔倒在了地上……
　　正当砖窑前面一片混乱眼看就要出乱子的时候，耳边忽然响起一阵“啊啊呀呀”的惨叫，颠狂魔障了的叫花子们突然像割韭菜似地纷纷倒地，刹那间，砖窑前便横七竖八的一片狼藉了。
　　草妮子翻起身来一看，嘿！五、六个穿黄衣裳的“丘八”，正抡着腰带、枪托朝这些叫花子的身上头上胡抽乱砍呢！
　　七老爷眼尖，一下就认出来了，蹦起来朝草妮子大喊：“姐，快看呀，是那个断烟的‘光头’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