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田祖丰坐在小店里悠闲地喝着茶，看着店前的人来人往。这些年，村里修了路，大家来往比从前方便多了，连带着生意也慢慢比以前好了一些，日子也慢慢好过了一点。店面虽然没什么扩大，但重新修缮了一番，看起来感觉比从前敞亮；家里的房子加盖了三个小房间，因为孩子们一个个长大了，都需要有自己的空间。今年，儿子俊安初中毕业，女儿小珍小学毕业，二女儿小芬和小女儿小灯也都上了小学。田祖丰觉得，他们田家应该再出几个读书人，才对得起祖上的耕读家风。在他的心里，依然认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尤其是对儿子，他寄予了厚望，他希望田俊安能上高中，上大学，为田家光宗耀祖。
　　此时，阿兰正在家中独自一人捡茶。自从儿子和女儿都上学之后，家里的事情就剩下她一个人做了，少了帮手，难免吃力；而且一大家子的吃喝拉撒全靠田祖丰一个人的薪水，和小茶叶店赚的一点钱，还时不时接济一下大嫂一家，如果不是她省吃俭用，估计这日子会更难过。即使这样，日子还是过得紧紧巴巴的。田祖丰是不管家务事也不管钱的，每个月的薪水和茶叶店的钱都由阿兰在管。她想，俊安现在16岁了，过几年要娶老婆了，这得准备一笔钱了；再过几年，小珍、小芬和小灯也到了嫁人的年龄，还要为她们准备嫁妆。说来说去，都是钱的问题。其实她何尝不希望孩子们能有点文化，将来有出息？她自己就因为没文化，这一辈子都是睁眼瞎，睁眼瞎的苦她最清楚不过了。但一想到现实，她又只能牺牲一下了。女孩子终究要嫁人的，那就让俊安继续上学，小珍念完小学就好了，能认得几个字，不当睁眼瞎就好。
　　阿兰这么想着，小珍回来了。她开心地对阿兰说：“阿母，我们过几天就要考试了，老师说我很有可能考上县中学。”阿兰淡淡地“哦”了一声，说：“快来帮我捡茶，我去准备煮菜。”小珍放下书包，开始捡茶。阿兰进了厨房。小芬、小灯也回来了，她们放下书包，也和姐姐一起捡茶。三个女孩子边说笑边捡茶，虽然是干活，但这在她们看来，也是难得的休闲时刻，她们捡茶的手法已经很熟练了，不一会儿，三个人就捡出了一袋子茶。过了一会儿，阿兰从厨房喊过来：“珍啊，快去叫阿爸回来吃饭。”小珍应道：“好！我马上去！”说着就停下手中的活儿，起身走了。小芬和小灯也要跟着去，经过厨房时，被阿兰看见了，叫住：“一个人去好了，那么多人去干嘛？你们两个快滚回来帮我。”小芬和小灯只好扁了一下嘴，去了厨房。这时，田俊安也回来了，满头大汗的。阿兰看到了说：“阿财，你又去哪里疯了？看你一头汗，快去洗个脸来吃饭。”田俊安“嗯”了一声，就去洗脸了。最近田俊安总是晚回家，他说是因为快毕业考试了，功课紧张，所以比较晚回家。阿兰想，为了念书晚回来，说明孩子有上进心，是个好事，也就没有追问。她也相信自己的孩子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过了一会儿，田祖丰和小珍一起回来了。饭桌上，田祖丰问田俊安最近为什么晚回家？田俊安说：“过一阵子要毕业考了，都在学校里念书。”田祖丰“哦”了一声，深深地看了儿子一眼，田俊安被看得有点心虚，说：“我说的是真的啊。”阿兰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阿财那么乖，不可能去做坏事，快吃饭，吃饭。”田祖丰“啪”一声放下筷子，声响很大，大家看到田祖丰把脸拉了下来，都吓了一跳，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田祖丰生气地说：“阿财，你老实讲，你最近放学后都干什么去了？”田俊安闪烁其辞：“没什么啊，就是想在学校里多念一会儿书。”田祖丰说：“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根本就没有在学校念书，你是偷偷跑去跟人家学唱戏！你觉得唱戏好？有出息？放屁！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我告诉你，戏子就是下九流！我不允许我们家出一个丢脸的下九流！”田祖丰很少发这么大的火，大家都吓得不敢说话，田俊安被发现了秘密，不知所措，低着头让父亲骂。田祖丰继续说：“阿财，你说，你还敢不敢再去跟人家学唱戏去胡闹？”田俊安摇了摇头，田祖丰说：“摇头算什么，我要你说。”田俊安抬起头小声说：“我不学唱戏了。”田祖丰叹了口气说：“阿财，我们是读书的人家，大家都指望你能好好念书，将来光宗耀祖，你是男孩子，男孩子就要对整个家负责，你跑去唱戏，这算什么？不仅会被人看不起，连带着我们家也要被别人笑话，人家会说我田祖丰生了个没出息的儿子。你平常在学校里唱歌跳舞这就算了，还想把唱戏当作以后的工作，不可能！”
　　田俊安没说话，面无表情，但心里早已波涛汹涌。他是喜欢唱戏——确切地说，是喜欢表演。小时候，村里有搭台唱戏或者放电影，他都是第一个到场占位子的，戏台上和电影里的风花雪月让他很着迷，他也想成为其中的一员，有时会偷偷模仿戏里的动作，电影里的表演。学校里有宣传队，他第一个去报名参加，学学唱歌跳舞，学校有活动有表演，他们宣传队都是主角。这让他很有成就感，另一方面，在表演中，他可以暂时忘记生活中的不快乐，他知道自己是男孩子，从小就有家庭的责任，他要给妹妹们做榜样，要出人头地才不辜负父母的期望，但他才十几岁，跟其他十几岁的男孩子一样，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父母是很宠爱他，但若不顺他们的意，挨打也非常狠的。他除了要上学，还要下地干活，他也需要有一点自己的时间。可是，父亲的话，无疑是把他的表演之梦判了死刑。怎么办？只能听从父亲的话，不要梦想，要家庭责任。
　　“怎么又不说话了？不甘愿？”田祖丰见田俊安不吭声，又有点生气了。阿兰推了田俊安的肩膀一下说：“你快说句话啊。”田俊安说：“阿爸，我听你的，以后不唱戏了。”田祖丰说：“好，我就相信你一次。”他转向三个女儿，严肃地说：“你们也给我记住，不管怎么样，都不能去做下九流的事情，不然就给我滚出家门去。”三个女孩齐声说：“记住了！”一顿晚饭就在尴尬与不快的气氛中结束了。
　　第二天，田俊安又如常地上学去了。经过昨晚的事情，阿兰的心里总放心不下儿子，怕他会不听话，又偷偷跑去学唱戏。她想去田俊安的学校看看，但不知道学校在哪里。她长这么大，也只去过镇上四五次，其它时候都是待在家里，镇上变成什么样了，她都不知道，她的阵地就是这个家，她最多是走到村口去找老公。在她看来，她只要把家操持好就行了，外面的世界变成什么样与她何干？这一天，她心神不定的，直到傍晚时分，田俊安没有像前一阵子那么晚回来了，她才放心了。
　　
　　这一段时间，田小珍总是感觉忐忑不安。前一阵子，哥哥学唱戏的事儿，让家里很是紧张了一阵子，不过，后来哥哥也收了心念书，也考上了县里的高中。而她的命就没那么好了。在考试前的一天，小珍去小店找田祖丰，想商量一下上中学的事，但看到阿爸好像还在为哥哥的事烦恼，她就有点怯了，只好小心翼翼地说：“阿爸，我想念书。”田祖丰说：“你不是在念书吗？”小珍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想去考学，上初中，上高中。阿爸，我、我真的很想很想念、念书。”田祖丰看着女儿，叹了口气，欲言又止，思忖了一下说：“珍啊，你想念书是好事，但不是阿爸不想让你念书，是家里没钱了。不然你再等一年去考学，到时候家里的条件应该会好一点了。”小珍听了，心里有点发慌，无语地退出小店，回家去找阿兰。阿兰正在捡茶，小珍有点怕妈妈，在她眼中，妈妈一直是不苟言笑的样子，不像爸爸那么和和气气。小珍有点心虚，但还是鼓起勇气说：“阿母，我想去考学，念初中。”阿兰头也不抬地说：“女孩子念那么多书干嘛？能认几个字不当睁眼瞎就可以了。”小珍还想说什么，阿兰还是没抬头地抢先说：“还杵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点来捡茶？”小珍感觉自己快哭了，她强忍着泪水，坐到阿兰旁边，开始捡茶。小珍虽然才13岁，但已经有自己的思想，她一边捡茶一边想，难道我就像阿母这样捡一辈子茶？然后嫁人生子？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一生，终于没忍住眼泪，无声地滴落在茶叶上。阿兰一转头，看到小珍在哭，眼泪落在茶叶上，抬手给了她一记耳光：“死孩子，哭什么？眼泪滴在茶叶上，味道都不好了！”小珍挨了打，脸上火辣辣的，干脆放声大哭起来，阿兰粗暴地吼了一声：“滚！”小珍跑回房间继续大哭。她想不通，为什么哥哥可以一直念书，而她就不行？就因为她是女孩子？
　　小珍决定自己去考学。在接下去的日子，她不吵不闹，自己念书，表现得异常安静乖顺。田祖丰看到女儿这般情形，以为她放弃了考学的念头，心里多少有些不安，因为他知道小珍是真爱学习的，而且非常有机会念到更高的学校，可惜家庭条件不允许。阿兰看小珍也没什么动静，也认为她放弃了念书的想法。田俊安以为小珍真的放弃了，趁着没人的时候，责问小珍为什么不想继续念书了，小珍说：“阿哥，我不是不想念书，我告诉你，你不要告诉爸妈，我已经偷偷去报名了。但是我怕就算考上了，家里也不会让我去念书。”田俊安说：“阿珍别怕，哥帮你。”小珍很感激哥哥，但不知道他会怎么帮自己。考试前一天，在吃晚饭的时候，田俊安有意对小珍说：“阿珍，明天帮我送几本书去李村，我有个同学向我借书，他家在李村。我明天还有别的事情。”小珍“哦”了一声，心里知道这是田俊安为她出门考试找的理由。而田祖丰和阿兰看起来也没有怀疑。第二天，小珍拿了田俊安的几本书，假装去送书，一走出村就飞快地偷偷跑去了学校。
　　放榜的那天，小珍趁阿兰不注意，偷偷去了学校，看到自己榜上有名，又是开心又是忧愁。开心是因为自己考上初中了，忧愁是因为不知道家里会不会松口让自己去念书。田俊安曾问起过考试的情况，她说自己可能没考好，不敢去看放榜。但田俊安跑去学校看了放榜，知道她考上了，回来告诉她结果，她也没表现出很开心的样子，田俊安说：“你不要担心，我们一起跟爸妈说这个事情。我可以耍耍赖，爸妈还是怕我耍赖的。”小珍说：“阿哥不要啊，万一爸妈真的不答应，你又要挨打了。我自己跟爸妈讲好了。”田俊安说：“你打算什么时候说？”小珍说：“等过一段时间吧。”这段时间，小珍一直在想如何向家里提出上学的事情，心里格外忐忑。她还算准了录取通知书来的日期，收了信，藏了起来。
　　眼看着开学的日子就要到了，她还没有说。连田俊安都替她着急了，趁着家里来了客人，把小珍拉到一边问她：“念书的事你说了没有？”小珍摇摇头。田俊安急了：“那你要拖到什么时候？”小珍低着头不说话。田俊安说：“今天正好有客人来，你跟爸妈去说，他们就算不同意，面上也不会讲你什么。你要是不敢去说，我跟你一起去。”小珍想了想，转身去了自己的房间里，从枕头里拿出了录取通知书，去了客厅。田祖丰正在跟客人说话，这个客人是田家亲戚，田祖丰的堂姐田文娟，阿兰在一旁坐着没说话，只是帮着添茶加水。
　　小珍手里攥着录取通知书，小心翼翼地走进客厅。田祖丰看到小珍进来，问：“怎么了？有什么事吗？”田文娟笑着说：“小珍都长这么大了，有13岁了吧？真的越来越漂亮了。”小珍鼓足了勇气，把录取通知书递给田祖丰，说：“阿爸，我考上初中了。”田祖丰“哦”了一声，接过通知书，确定她说的是真的，然后把通知书交给阿兰。阿兰的脸色有点冰冷，说：“我不识字，看不懂。不是已经说过不要再念书了吗？你怎么自己偷偷跑去考学了？你有本事去考学，就要有本事去念书。”这时，躲在外面的田俊安跑了进来，说：“阿爸阿母，你们要是不让小珍去念书的话，我也不念高中了。”田祖丰没料到田俊安突然会冒出来，还来这么一手，气得把手里的茶泼了出去，泼在了田俊安的身上，幸好喝茶的杯子小，没多少水，也不烫，田俊安毫发无伤。阿兰气冲冲地对田祖丰说：“你疯了，用茶水烫儿子！”边说边忙不迭地拿起擦茶水的布擦田俊安身上的水。躲在客厅门外探头探脑偷看的小芬和小灯看到这般情形，吓得缩了头，逃回房间去了。
　　田文娟说：“阿丰，你不要这样嘛，阿财也是为妹妹着急，才会这样说。”她起身拿过通知书看了看，夸奖道：“小珍这么厉害啊！阿丰，小珍有念书的天分，应该让她继续念下去。”田祖丰说：“我也不是不想让她念书，真的是因为家里太困难啊，四个孩子都要念书，而且阿财要去县里上高中，要住在学校里，开销更大。”田文娟说：“要不然这样，我出钱让小珍去念书，我家离学校近，她还可以住在我家，跟我作个伴。”田祖丰说：“那怎么好意思。”田文娟说：“那有什么，我觉得小珍会有出息，不能耽误了。再说我们也是一家人，我就当是多了个要上学的女儿。”田祖丰说：“珍啊，快来谢谢阿姑，以后有出息了不能不管堂姑。”小珍“扑通”一声跪在田文娟面前说：“谢谢阿姑!”田文娟忙把小珍拉起来说：“不要这样子，那就这么说定了，过几天小珍就去注册，搬去我家跟我住。”田祖丰同意了，阿兰的脸色也好看了一些。
　　几天后，小珍搬去了堂姑田文娟家，开始了中学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