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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作品名称:人生海海向南方      作者:长弓珀尔      发布时间:2020-02-17 14:24:47      字数:3725

  十七岁的郑天亮已经长成一个帅小伙子了。浓眉大眼,圆圆脸,笑起来嘴角两侧的两颗小虎牙很可爱。在县中学的三年里,他发奋学习,下的功夫是别人的几倍,因为他知道,自己没有背景和财势,唯有读书才能改变命运。他知道家里供他念书不易,三年里,他除了放假和农忙时回家,其它休息日他都在县城里打点儿零工,赚点伙食费;每次回家,他都抢着做家里的事,种地,煮饭,修修补补他全都做,他觉得自己要对家人加倍地好,才对得起他们供自己上学。一转眼,他就要初中毕业了。几天之前,他写了一封信回家,希望哥哥和母亲能来参加他的毕业典礼,因为他要做毕业生代表上台发言。他是他们村的第一个初中毕业生,也许还会是第一个高中生,第一个大学生。升学考试已经结束,他觉得自己一定能考上。
  郑林氏收到信后,找了村里的一个秀才念给她听,高兴极了。但她又怕自己应付不来,她一个乡下女人,长了40岁,最远也就是到村子五里外的市场上卖甘蔗,连镇上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更不要说去县城了。她想去,又害怕。她想,不如等天明和天文回来,大家一起商量一下。
  晚上,天明和天文回来吃饭。22岁的天明在邻村的一个砖窑里做砖头,20岁的天文在镇上一家餐馆里当跑堂,家里现在的生活稍稍好转了些。前一阵子,郑林氏托村里的媒婆为天明订下了一门亲事,是邻村老王家的姑娘,18岁,长相虽然一般,但身体健康性格好,能下地干活也能操持家务,而且据郑林氏目测,王姑娘的体型属于能生能养的,将来可以很好地为天明为郑家传宗接代,郑林氏怕夜长梦多,老王也希望女儿早点出嫁,两家就把婚事定在了三个月后。
  在饭桌上,郑林氏把天亮要毕业的事告诉了两个儿子,并且说自己想去,她又怕自己没见过世面,会给天亮带来难堪。天明说:“阿母,这有什么,你去就是了,我们都陪你去。”天文也说:“就是,你去了,多有面子。阿弟是我们村的第一个初中生。”郑林氏低头想了想说:“我还是不去了,你们两兄弟去就好了。”天明说:“你不去,我们也不去。”郑林氏正色道:“阿明,不要乱讲。你是老大,你一定要去!阿亮的毕业典礼是在后天,你一定要去。”天明说:“好了,我去就是了,正好后天我们老板的弟弟要送一批竹子去县城,让我跟着一起押车,正好我可以去找阿亮。”天文说:“我后天早上做完事后,去县城跟阿哥、阿弟会合。”郑林氏这才满意地笑了。
  毕业典礼那天,天明一早就出发去押货,和几个一块儿在砖窑做事的小伙儿一起,把老板弟弟的竹子抬上了汽车,还有一捆司机不让放车上,就放到了车顶上,用绳子绑着,稍微固定着。车上挤满了人,天明没有座位了,老板的弟弟就说:“阿明,你不如就坐车顶吧,正好还可以看着那捆竹子,不让它们掉下来。”天明说:“坐车顶有危险吧,不如我在车里挤一挤,反正很快就到县城了。”司机说:“车里已经挤不下了,不然你就等下一班车去,下一班车一个钟头之后出发。”天明想,一个钟头之后怕是赶不上天亮的毕业典礼,于是狠下心说:“好吧,我就坐车顶吧。”说完,迅速爬上车顶,坐在竹子上。
  车开了,虽然有点晃晃悠悠,但还是稳的,坐在车顶的天明也渐渐放心了,心里想着见到天亮时的情景。车子在盘山路上行驶着,路的一边是幽深的山谷,一边是逼仄的石壁,一会儿一个大转弯,一会儿一个大转弯,天明也随着车子摇来晃去,他心里有些害怕起来,伏下身死死抓着竹子,趴在车顶。忽然,在一个转弯处,一辆牛车毫无预警地出现,司机急忙刹车避让,却撞在了旁边的石壁上,幸好没有什么大问题,车上的人只是受了惊吓,没有人受伤。车外传来竹子掉在地上的声音。司机正想下车去骂赶牛车的人,却听见赶牛车的中年男子惊恐地大叫:“死人啦!死人啦!”
  听到赶牛车男人的惊叫,司机连忙下车查看,车上的人也纷纷下车一看究竟——天明趴在地上,有几根竹子压在他的身上,天明已经摔得脑浆四溅面目全非,情状可怖,血流了一地,司机上前探了探天明的鼻息,说:“他已经死了。”有几个女人看了当场呕吐起来,还有两个女人昏了过去。老板的弟弟抖抖索索地走近天明的尸体,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另外几个伙计连忙把他拉起来,但他却站不起来,几个伙计努力了一阵子,好不容易才让老板的弟弟站稳了。现场有人哭有人骂,混乱不堪,还是司机清醒一点,连忙从车上拿了一块布盖住了天明,并叫人一起帮忙把天明的尸体放到牛车上,问了伙计天明的住址,让赶牛车的人赶紧把天明送回家,并让两个伙计陪着回去。
  
  天亮在学校门口焦急地等着家人的到来,毕业典礼马上要开始了,一个同学跑过来叫天亮快到礼堂里集中,天亮说自己想再等一会儿。这时,天亮看到天文急匆匆地跑来,就问阿母和大哥怎么没来,天文说:“阿母说她不好意思来,大哥说他一定会来,不知道怎么还没到。”又有同学来催促天亮,天亮没有细想,就拉了天文去了礼堂。
  礼堂里,毕业生们排队站一个区域,亲友们站在一个区域。校长在台上做发言,天亮偷偷转过头看了一眼天文,又瞄了一眼礼堂门口——没有人出现。他心里有点失落。这时,他听到主持典礼的老师在叫他:“下面我们请毕业生代表郑天亮同学上台发言。”天亮忙集中了精神,昂首挺胸地走上台发言。他觉得又开心又骄傲,但同时也有些失落,因为只有二哥天文在现场,他多么希望全家人都在场,都能分享他的喜悦和光荣。
  毕业典礼结束了,天文拿着天亮的毕业证书翻来覆去地看,虽然他不识字,但他觉得弟弟今天很风光,他也与有荣焉。天文说:“我们赶紧回家,让阿母和大哥也高兴高兴。”天亮说:“阿哥,我要做我们家我们村我们镇的第一个大学生!”天文拍了一下天亮的肩膀,兴奋地说:“好!有志气!只要你肯念书,我们都会支持你!”两人立刻动身回家,要和阿妈与大哥分享。
  
  载着天明尸体的牛车走进村里的时候,郑林氏正在地里除草,她看到一辆陌生的牛车向她的方向走来,心想,这车为什么朝我这边走来?赶车的人我不认识啊,车上还坐了两个人,她认得其中一个是跟天明一起在砖窑干活的孙老二,另一个她不认识。牛车走近的时候,孙老二大声叫她“阿姨”,然后就哭了起来。郑林氏觉得奇怪,孙老二好端端地为什么要哭呢?而且另一个伙计也跟着哭起来。她心里有一种不祥的感觉。牛车停了,郑林氏忽然闻到一种奇怪的味道,是血的咸腥味,她看到车上有一块血红血红的布,布裹着一个人形的东西。她突然明白了什么,急忙脚步颠颤地向前走了几步,又像被什么拖住了脚似的,猛地停了下来。她颤抖着手指了一下那块人形的血红的布,看着孙老二,孙老二从牛车上下来,哭着说:“天明他——”没说完,又哽住了。郑林氏眼前一黑,站立不稳,险些摔倒,幸好手里还握着锄头,支撑着她小小的忽然变得沉重的身躯。
  孙老二过来扶着郑林氏一步一步走向牛车,不过就几步路,但好像走了好几个世纪,每走一步就像有一把刀在一点一点地扎进她的心里。终于走到了牛车旁,郑林氏把布掀开了一点,看到一个血肉模糊的头,她赶忙把布盖下,对着空气喃喃地说:“这不是阿明,这不是阿明,阿明不是长这个样子的,你们骗我,你们骗我。”说着,她终于哭了起来,手臂滑出孙老二的手,人也软软地坐到了地上,趴在地上放声悲哭。附近的村民听到哭声,都围了过来,几个女人把郑林氏搀了起来,为她擦眼泪安慰她。郑林氏渐渐收住了哭,颤抖着哭腔问孙老二:“阿明是怎么死的?”孙老二说:“我们押货进城,车子人太多坐不下,阿明就坐到了车顶,在路上碰到了这架牛车,为了躲开牛车,我们坐的车撞到了路边的石头上,阿明从车顶摔下来,就——”孙老二又开始哭。郑林氏转向赶牛车的男人开始疯狂地咒骂,那个男人刚想说什么,看到村民们愤怒的眼神,就不语了,任凭人们咒骂。郑林氏骂累了,忽然觉得很无助,问身边的村民们:“你们谁帮帮我,把阿明送回家?”村民们有的扶着郑林氏往家走,有的抬着天明的尸体,还有的动身往县城方向赶去,要通知天文和天亮。
  
  当天文和天亮气喘吁吁地赶到家时,郑林氏正呆坐在装着天明的棺材边发愣。天文和天亮是在回村的路上遇到前去找他们的邻居,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一路狂奔回来。天文坐在地上一边喘气一边掉泪,天亮急步走到棺材边,棺材盖上了,他看不到天明,就扑在棺材上大哭了起来。哭得差不多了,他擦干了眼泪,转身看到郑林氏还在失神地发愣,就蹲到郑林氏身边,摇了摇她说:“阿母,阿母,你怎么了?”郑林氏如梦初醒般缓缓地转过脸,慢慢地说:“阿亮,你回来了,你看过阿明了吗?”天亮点点头,郑林氏又说:“阿明是在去县城的路上从车顶上摔下来死的。他是要去看你毕业的。”天亮心下觉得愧疚,他想,如果自己没有让家人去参加毕业典礼,也许天明就不会死,也许现在他们还其乐融融地围坐在桌边,传看他的毕业证书,也许……但再多的也许只能是也许,是无用的假想,现在他们阴阳相隔,再怎么后悔也没用了。
  天明出殡那天,村里的人都来帮忙。从村子走到山上的一路上,天亮一滴眼泪都没有流,他的心里除了悲伤,还有几分自责,他低着头呆滞地看着路,随着人群向前走着,郑林氏的哭声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也好像很遥远,他的记忆在这段时间里出现了空白期,以至于多年以后,他想试图回忆当天的情形,都想不起完整的片段,只有只离破碎的几个画面,他记得天明被葬在父亲的墓边,郑林氏和天文一直在哭,然后,就只记得那天很热,热得他头晕脑胀,出殡回来,他就发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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