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气晴朗，恒秋县小学的操场上，毕业典礼正在举行。校长在主席台上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说：“今天，我们举行解放后第一次的毕业典礼，你们这五十个人都是很棒的孩子，打了那么多年仗，你们的学习断断续续，有些人坚持不住，有些人出了意外，你们这些留下来的，坚持下来的，都是非常棒的！我希望每个同学都能有光明的前途，无论是上了县里的中学，还是到外面做事，我都希望大家能踏踏实实的，不要做对不起家庭对不起学校对不起社会对不起自己的事。”学生们鼓掌，校长接着说：“接下来，我们颁发毕业证书。听到名字的同学就上来拿。吴忠！李广！……”
　　学生们一个接一个上台领了毕业证，和校长握手，还领到了一本笔记本和一支笔。“郑天亮！”校长在主席台上喊了郑天亮的名字，郑天亮走出队伍，走上主席台，接过了毕业证书、笔记本和笔。校长特别提到：“郑天亮这次考试是全县第一名，上县中学是没问题的。”大家热烈鼓掌，郑天亮不习惯被人当众表扬，顿时红了脸，低下头看着自己没穿鞋的脚，有些不自在。
　　因为是解放后的第一届毕业生，校长还特地请了县里照相馆的师傅来拍照。郑天亮是第一次照相，非常紧张又非常兴奋，不知道要怎么办，只听得照相师傅喊了“一二三”，然后是“噗”的一声，一道白光闪过，照好了。这就拍好了？郑天亮很纳闷儿也很好奇，他跑上前去问照相师傅是怎么回事，照相师傅神秘地笑笑说：“这是秘密，不能告诉你，不然就拍不了照片了。”说完，他就收拾好相机走了。郑天亮愣愣地看着照相师傅离开，不敢追上去问个明白。
　　回到家，郑天亮满心欢喜地把毕业证书给郑林氏看，郑林氏虽然不识字，但也很高兴地把毕业证书摸了又摸看了又看，连连说：“我们家也出了个秀才啦。”她把证书放在丈夫的画像前，说：“老公，你也看看，阿亮成秀才了，我们家有读书人了。”郑天亮兴奋地告诉妈妈：“阿母，校长说我考了全县第一，上县中学是没问题的。”郑林氏听了，忽然收敛了笑容，不说话。郑天亮觉察到了母亲的变化，小心地问：“阿母，你不欢喜？”半晌，郑林氏才说：“阿亮，我知道你喜欢读书，但咱们家没钱了。”郑天亮急急地说：“阿母，我可以出去做工赚钱，我不要家里的钱。阿母，我不想做没文化的人。”
　　郑天亮的话似乎打动了郑林氏，她像下定决心一般站了起来，走到床边，从枕头里掏出一个小包包，打开给郑天亮看——钱！一小叠钱。郑林氏说：“这是你大哥二哥这几年在外面做工赚的钱，我是想存着，过几年给他们娶老婆用，你那么想读书的话，就先给你用。”郑天亮说：“不，不，阿母，我不能用阿哥的钱，我自己可以去做工赚钱。”郑林氏说：“不然等你大哥二哥回来，我们再商量一下怎么办。”天亮想，这些钱都是大哥二哥这些年辛辛苦苦赚来的，大哥19岁了，过两年也要娶老婆了，他不能用这些钱。
　　这几年，家里先是靠着种点甘蔗卖钱过日子，天文和天明都是在十四岁的时候去镇上的砖窑做工，郑林氏还是种甘蔗，天亮就边上学边做家务。日子还算过得去。现在天亮也十四岁了，他想，为了能上中学，他可以和哥哥们一起去砖窑做工，自己赚点钱当学费，大哥二哥为了养家，也为了他能上学，都放弃了读书的机会，他不能再拖累哥哥们。天亮一边做饭，一边就这么想着。
　　晚上，天文和天明放工回来，一家围坐着吃饭。郑林氏说：“阿亮今天小学毕业了，考了全县第一，接下来就是要上中学了，而且去县里上中学，吃住就都在学校里了。可咱家没有钱，我想把这几年为你们存的老婆本先拿出来用，你们看好不好？”天明看了天文一眼，不说话。天文低头吃饭也不说话。天亮看两个哥哥都不说话，当下觉得有点不妙，马上说：“阿哥，那个钱我不能用，我想跟你们去做工做两个月赚钱交学费。”天文放下碗筷，说：“天亮会念书是好事，那个钱你就先拿去用，我和阿明都会支持你。我们大不了晚两年结婚，多做一点事情来赚钱。我们家还没出过读书人，阿亮，你要好好念书，以后才有好日子。”说完又自然而然地开始吃饭。郑林氏说：“好了，现在事情解决了。阿亮，你就好好念书，以后有出息了要记得哥哥的好。吃饭。”天亮使劲点着头，想感谢哥哥，却说不出话来。一家人又像没事儿一般开始吃饭。
　　这一年夏末秋初的时候，天亮顺利进了县中学，他是郑家第一个上中学的人，也是他们郑家村第一个上中学的人。去学校注册的前一天，郑林氏特地买了一双布鞋给天亮穿，从前他们都是光脚或者穿草鞋。光脚走路和劳作，让天亮的脚底已经变得很粗糙，但天亮还是舍不得穿这双新鞋，但郑林氏硬逼着他把鞋穿上，送他出了村。天亮小心翼翼地走出村口，回头看看，确定郑林氏已经看不见他了，马上把鞋子脱下来，塞进包袱里，跑着去镇上的车站，坐车去县里。这是他第一次离家，对未来的憧憬让他暂时忘记了现实的清苦。这一年，他14岁。
　　
　　通往田家村的路是一条黄土路，路的两边是四季常青的植物，村口有一座不长的石桥，桥头有一棵大榕树，榕树下有一家小小的茶叶店，是田祖丰父亲开的。过了桥，就可以看到一片田野，被纵横交错的田埂分割得整整齐齐，分属不同的人家。田祖丰家的田在中间，种着菜。走过田野，就来到了田祖丰的家，一排石头和红砖混合盖的房子，中间是个厅堂，在这里待客和喝茶；田祖丰一家住在厅堂右边的三个厢房；厅堂左边是两间客房；厅堂后面是一座小山，山种着田家村各家各户的茶叶，每到茶收时节，就能看到村里妇女们忙碌采茶的身影；田祖丰的厢房边有一条小过道，过道右边是厨房，左边的两个厢房住着田祖丰大嫂陈梅花和她的两个女儿金凤和银凤。
　　前几年，田祖丰父母相继过世后，田祖丰就接手了家里的茶叶店，但因为他仍在小学里任职，并且解放后他就被升为校长，所以平时店里的事情就由阿兰打理，他有空就去店里做事，陈梅花和女儿则在家种地。因为才解放没几年，百废待兴，大家都没什么钱，所以小店生意一般，赚的钱不算多，加上他的薪水，一大家子人总算还能对付得过去。
　　这天休息，田祖丰就到店里，阿兰和大女儿小珍在家捡茶，二女儿小芬则带小女儿小灯在院子里玩。田祖丰闲闲地坐在店里，一边看书一边喝茶，有时村民经过，就打个招呼，请人喝杯茶，聊上两句。这时，一群小孩滚着铁环欢叫着跑过来，田祖丰抬起头，看到带头的是儿子田俊安，后面跟着村子里的几个男孩子。他们都没穿鞋子，光着脚丫在黄土路上跑着，衣服上满是补丁。田祖丰叫了一声“阿财”，田俊安听到了，跑进店里问：“阿爸，什么事情？”田祖丰拿了一杯茶给田俊安喝，田俊安一口气喝完，又跑去玩滚铁环了。
　　田祖丰想到儿子今年十岁了，但看起来还像六七岁的样子，不由得心疼起来。前些年一直在打仗，孩子们也跟着吃苦。他又想到大女儿小珍已经七岁了，今年该上学了，二女儿小芬五岁，过两年也要上学了，还有小女儿小灯，虽然才三岁，但也得开始做打算了。田祖丰又想到，他常常看到小珍拿着俊安的课本找俊安教她看书识字，比俊安学得还认真，也许她真是块读书的料。田祖丰这么想着，就搬了张椅子，搬了张小茶几，放在榕树下，又拿上茶具，走出店门，在榕树下坐着喝茶，看着孩子们在不远处玩滚铁环。
　　“锵锵锵”，三声铁板响，紧接着是一声吆喝“花生汤——”田祖丰转过身，看见同村卖花生汤的田阿虎挑着担子慢慢地走过来。田阿虎卖的花生汤味道甜而不腻，花生入口即化。田祖丰大声打招呼：“阿虎，阿虎！我买一碗！”田阿虎走过来，把担子放下，舀了一碗给田祖丰。田祖丰把花生汤放在茶几上，给田阿虎倒了一杯茶，然后朝田俊安喊道：“阿财，过来！”田俊安跑了过来，田祖丰把花生汤递给他说：“喝花生汤，喝完再去玩。”田俊安喝了一口，说：“真好味！阿爸，你也喝！”田祖丰笑着摇摇头说：“阿爸不爱吃甜的东西，你喝就好了，你喝了，阿爸就高兴了。”田俊安舀了一勺送到田祖丰嘴边说：“阿爸，你就喝嘛，真的很好味。”田祖丰喝了，心里甜甜的。田阿虎说：“阿财这么孝顺，阿丰，你真是好福气啊。”田祖丰嘴上虽然说“他哪里孝顺了”，心里却很高兴。田俊安又舀了一勺给田祖丰喝，父子俩就这样一人一口喝完了一碗花生汤，田俊安还舔了舔碗，才意犹未尽地放下碗，跑去玩儿了。
　　田祖丰和田阿虎聊了几句，田阿虎又挑了担子走街串巷卖花生汤去了。有人来买茶叶，田祖丰这才收拾了茶几茶具椅子回店里。生意清淡，田祖丰看书打发时间。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这时，田祖丰听到有人在店门口叫他“阿爸”，他站起身，看到两个小不点站在柜台前，是小芬和小灯，小芬说：“阿母叫我来叫你回家吃饭。”田祖丰“哦”了一声，就走出柜台，关上店门，抱起小灯，牵了小芬，冲着还在玩儿的田俊安喊：“阿财，回家吃饭了！”田俊安立刻放下铁环，奔跑过来，满头大汗。田祖丰带着三个孩子回家去了。其他的小孩也陆续被家长或兄弟姐妹叫回家吃饭。
　　饭桌上，田祖丰说：“小珍今年该上学了。阿兰，你准备一点钱。”阿兰没什么表情地吞下一口菜说：“女孩子以后总要嫁人的，上什么学？”田祖丰说：“不管怎么样，念书识字总是好的。阿兰，这个事情你就不要反对了。小珍，等过一阵子就到阿爸的学校念书。”小珍开心地笑了，阿兰还是面无表情。
　　晚上，两夫妻准备睡觉时，阿兰说：“你真的要让小珍去上学？”田祖丰说：“我已经决定了。”阿兰叹了口气说：“做茶，种地，还有家里的事情，就少一个人做了。”田祖丰安慰她：“不会少一个人做的，小珍放学回来就可以做，我不去学校的时候也可以做。”阿兰说：“家里没什么钱啊。”田祖丰说：“钱的事情你不要担心，以后大家都省一点用就好了。”阿兰沉默了，像是被丈夫说服了。
　　第二天，田祖丰去了店里，田俊安去邻村送东西，家里剩下几个女人在干活。阿兰对小珍说：“珍啊，不是阿母不让你上学，都是因为家里真的困难，我们家包括你大伯母家，都要靠你阿爸一个人养着，而且家里事情也多。你不要怪阿母。”小珍说：“阿母，我不会怪你，我也知道家里困难，我以后会好好念书，好好帮家里做事，以后我要赚很多钱给你和阿爸。”阿兰转过头对身边的小芬、小灯说：“你们要好好向大姐学，以后要对阿母和阿爸好。”小芬和小灯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一个月后，小珍上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