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作品名称:人生海海向南方 作者:长弓珀尔 发布时间:2020-02-15 13:45:03 字数:5205
“轰——轰——”
“轰——轰——”
“快点跑啊!日本鬼子的飞机来轰炸了!”
炮弹的轰鸣夹杂着嘈杂的人声和逃命的脚步声,让这个午后显得格外可怕。
郑林氏一手牵一个孩子,还有一个孩子跑在前头,在硝烟和奔跑的人群中逃命。她是个小脚女人,也是最后一代小脚女人,平时走路像只企鹅般晃晃悠悠,现在情势危急,她不得不跑了起来,那样子就更像一只狂奔的企鹅。
上一次日本鬼子的飞机来轰炸,她的老公正在田里干活,被炸弹炸个正着,郑林氏哭得死去活来,她想,自己一个不识字的小脚女人,身无长物,就靠家里的几分田地种点甘蔗茶叶卖钱过活,老公下地干活,她在家带孩子操持家务。没了老公这个壮劳力,日子可怎么过?她想到要寻死,在家里的房梁上挂了条白布,颤颤巍巍地站上桌子,准备上吊,但一想还有三个儿子要养活,她就犹豫了。三个儿子,老大天文十岁,刚刚可以帮着老公下地干活,老二天明八岁,也可以帮着做点家务活,最小的天亮才五岁,还不会干活。她如果就这么死了,三个孩子该怎么办?她就这样站在桌子上流泪,哭了一阵子之后,她就打消了寻死的念头,决定把三个孩子拉扯大。没了老公,日子还是要过,她才三十岁,还有很多年岁要活。第二天,她就颠着小脚下地干活,大儿子天文跟在她身后干活。一个小脚女人,一个小孩,手脚自然不快,到了午饭时间,两人还没做多少。这时,天明牵着天亮来送饭了,年景不好,只能吃地瓜米饭。一家四口坐在田边吃饭,郑林氏语重心长地对三个儿子说:“你们好好听着,阿爹死了,你们要努力要争气,以后不管做什么,都要做到最好,才能出人头地,让阿爹在地下能安心。我们家什么都没有,一切都只能靠自己。靠山山倒,靠人人倒,靠自己最好。记住了没有?”三个孩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表示记住了。
就这样,孤儿寡母四个人相依为命着,日子过得虽然苦,但还算过得去,郑林氏觉得这几个孩子是可以依靠的。但现在,日本鬼子的飞机又来轰炸了,郑林氏心里又乱了起来,她怕再有什么事情发生,死死拉着天明和天亮,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奔跑者,目光死死地追随着跑在前面的天文。可是烟尘迷蒙了郑林氏的视线,她逐渐看不清天文,就大声叫着“阿文”,天明和天亮也跟着喊“阿哥”——没有人回应。
郑林氏跑累了,她看到路边有棵树,就拉着天明和天亮跑了过去,一屁股坐下,三个人靠着树喘着气,郑林氏想,跑不动了,现在如果炸弹掉下来炸死他们娘儿仨,她也没办法,只能听天由命了。郑林氏把天明天亮抱在怀里,闭上眼睛,什么都不想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轰炸停止了,郑林氏和两个孩子安然无恙。郑林氏拉着两个孩子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用手帕擦擦脸,说:“来,我们一起去找阿文。”三个人在路上东张西望,逢人便问有没有看到天文,得到的都是否定的回答。郑林氏心里有点发慌,但表面上强装镇定,她看到路上有些尸体,但没有勇气去看一眼,她怕在里面看到天文。一只大企鹅带着两只小企鹅,颤颤悠悠地穿行在灰头土脸的人群和刺鼻的硝烟味道中。
天慢慢地黑了下来,天文还没找到。郑林氏想,算了,去死人堆里看看吧。她咬着牙,拉着两个孩子去看路上的尸体,这个不是,那个也不是,有些忐忑不安起来。这时,天亮忽然叫了起来:“阿母阿母!阿哥在那里!”郑林氏顺着天亮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天文小小的身影在前方,正急切地东张西望。两个男孩开始大喊“阿哥!”郑林氏叫不出来,只觉得有一股力量在推着自己,往天文的方向走去,到了天文面前,她抬手就给了天文一巴掌。天文想哭,郑林氏颤抖着声音说:“不准哭!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走,要自己到处乱跑?!你知不知道找不到你,我都吓死了?!啊?下次还敢不敢?”天文小声说:“不敢了,阿母我不敢了。”郑林氏一下子抱住天文,哇一声哭了出来,天明和天亮不明就里,也跟着哭,四个人就坐在地上大哭了一场,哭够了,郑林氏轻声说:“好了好了,阿母打疼你了吧?不要怪阿母好不好?”天文点点头,郑林氏对天文说:“阿文,带好弟弟,我们一起回家。”郑林氏牵着天明,天文牵着天亮,往家的方向走去。月光把四个人的身影长拉了。郑林氏这时才想到一个问题:房子不知道会不会被炸了?如果被炸了他们要住哪里?郑林氏不禁叹了一口气,天明问:“阿母,你为什么叹气?”郑林氏说:“不知道我们的房子有没有被日本鬼子炸掉了。”三个孩子听了,心里也觉得沉重起来。但不管怎样,都要回去看看。可是越接近村子,郑林氏觉得自己的脚步越重。
终于走进了村子,天明跟郑林氏说:“阿母,我先去看看我们的家还在不在。”说完,放开郑林氏的手,一溜烟跑了。郑林氏和两个孩子继续走,心里忐忑起来。不一会儿,天明又跑着出现了,边跑兴奋地边喊:“阿母,阿哥,我们的家还在,我们的家还在!”郑林氏激动起来,摇摇晃晃地快步向前走,天文带着天亮跑到了前头——果然,房子还在,完好无损。谢天谢地!郑林氏又想哭,但忍住了。她和孩子们进了房子,开始准备晚饭。地瓜米做饭,两个青菜,想想一家人刚刚劫后余生,郑林氏把锁在饭橱里的一小块肉也煮了。孩子们看到有肉吃,开心得不得了。
郑林氏看着孩子们开心吃饭的样子,心里也高兴起来。她暗暗对自己说:这辈子,我们一家都要这样开开心心地在一起吃饭,什么也不能把我们一家人分开。
又到了发薪水的日子。小学老师的薪水用得实在是紧紧巴巴,而且现在好几个月才发一次薪水,一个月的薪水都得计划好几个月来用,还常常捉襟见肘。田祖丰领了薪水,心里多少有些忧愁。田祖丰和阿兰又生了三个女儿,小珍、小芬和小灯,儿子俊安已经上学了,在自己工作的学校里念书,过两年小珍也要上学了,每个月还要交钱给父母亲。现在这点钱真的要计算计算再计算,真是年年难过年年过。因为打仗,田家的茶叶生意惨淡了不少,原以为日本鬼子被打败了投降了,生意能好一点,但我们中国人自己倒打起来了,生意还是不好做。所以田祖丰和阿兰也会种些菜去卖,养鸡下蛋去卖,日子还能应付过去。眼下,仗还没打完,田祖丰搞不懂为什么要打仗,他原本就不是一个热血青年,这几年的生活又把他的朝气磨去了不少,他现在只希望世道能早点好起来,大家都能过上太平日子。
正烦恼着,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田祖丰转头一看,原来是校长。田祖丰忙问有什么事情。校长说县里明天有个全县青年老师的培训会,让他做个代表去参加,下午就出发去县里的教育局报到。田祖丰接了任务,中午回家跟阿兰说了,阿兰为他准备了一点吃的东西,又叮嘱他在外面注意安全。田祖丰说:“我只是去一天,又不是去了就不回来,说那些有的没有干嘛。”阿兰说:“人家只是担心你嘛。”几个孩子听说爸爸要去县城,都雀跃不已,要让阿爸带好吃的。阿兰瞪了孩子们一眼说:“家里这么穷,没有钱买好吃的。”四个孩子听妈妈这么说,便不吱声了,乖乖到一边去吃饭了。吃完饭,田祖丰就告别了妻儿出发了。
到了县教育局报了到,田祖丰和几个本县的青年老师被安排在附近的一家客栈里住下,大家闲聊中发现这次来参加会议的,无论是小学老师还是中学老师都是男的,没有女老师,但他们也没多想,本来全县的女老师就没几个。但大家都奇怪,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能有课上就不错了,弄什么老师培训会。
第二天,教育局的人来召集大家去开会,到了会议现场,会议室四面墙上的窗帘都拉得严严实实。等了几分钟,来的不是教育部门的人,而是一名国民党军官。大家不由得都紧张起来,军官先是说了一通眼下的战事,然后说其党派如何好如何高明,最后便是鼓动各位青年老师加入,而且可以跟部队去台湾。各个老师们面面相觑,不知怎么回答。这莫名其妙的“培训会”真是让他们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有人说这么大的事要跟家里人商量一下,军官说如果有想好的,马上可以加入,等候通知去台湾。大家窃窃私语,都没有作答。
田祖丰觉得这事情不一般,有点名不正言不顺,就想着怎么能早点离开这看起来不一般的地方。偏巧这时他觉得有一股气在小腹处涌动,很想上厕所,就站起身说:“长官,我去上一下茅房。”军官挥了一下手让他走了。上完厕所,他走到会议室门口,只听得里面有人哭喊着“长官,别打了,我加入我加入”,田祖丰心下顿觉不妙,赶紧撒腿就跑,紧赶慢赶到了县城的车站,坐了车回家。到了镇上,他有意在外面多待了一阵,直到天黑透了才回家,看到家人,心里才踏实些。阿兰见他一副慌慌张张的样子,问他出了什么事,他便把事情的前前后后简单地说了一下,阿兰也紧张起来:“那他们会不会来抓你?”田祖丰说:“不知道啊,但我还是觉得不对头,不如我先出去避几天,等风声过了再回来。”阿兰说:“你要去哪里避?不如你就在家后山躲几天,后山上有个我们自己搭的鸡窝棚子,现在正好没用,你就在那里住几天,我给你送饭。”田祖丰想了想说:“也好,如果有人问起,就我还在县城没回来。”
夫妻俩当下立刻收拾了些简单的衣物去了后山,田祖丰住进了草棚子,又叮嘱了阿兰几句,这才放心。第二天阿兰来送饭时,告诉他校长来家里找他了,她告诉校长田祖丰还没回来。校长也没怀疑,就走了。田祖丰说:“这几天千万不能告诉别人我回来了。”阿兰点点头,表示一定不会走漏风声。吃完饭,阿兰带着碗筷走了。
第三天,阿兰来送饭,她告诉田祖丰,这两天有国民党兵到各村去征兵,说是征兵,其实就是抓人去当兵,都是抓年轻的后生,敢不从的,都被打得很惨。有几个他的学生被抓了,现在很多年轻人都躲起来了,大哥和邻居财生也一起出去躲了。田祖丰说:“那我就多待几天,你记得,千万不能说我回来了,阿爹阿母问也不能说,反正就是谁都不能说。”阿兰说:“我知道了。对了,我多带了些吃的来给你,你要是觉得吃不够,就可以用这些垫垫。我还带了两人件衣服给你换。”
夜晚,田祖丰隐约听到些枪声,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不敢睡。第二天,阿兰不知为什么没有来送饭,田祖丰心里七上八下的,担心家里出事了,就这么担惊受怕地过了一天,在中午时分,阿兰来了。田祖丰问她昨天怎么没来,阿兰说:“昨天有当兵的到家里来,看到家里没有年轻后生,老的老,小的小,剩下的都是女人,就抢了点值钱的东西走了。”田祖丰“啊”了一声问:“阿爹阿母有没有事?”阿兰说:“没有没有,他们就受了点惊吓,现在已经没事了。孩子们也都好。”听阿兰这么说,田祖丰略微放心了,阿兰又说:“我听人家说,昨天晚上共产党的部队来了,和国民党的部队在黄牛山打起来了。今天早上在七桃街打,大家都躲在家里不敢出门。我看没什么人了,才上来的。”田祖丰说:“打来打去的,什么时候能打完啊。”阿兰说:“不管怎么打,打到什么时候,我们都要在一起。”田祖丰感动地抓起阿兰的手说:“阿兰,谢谢你对我这么好。”阿兰红了脸,抽出手说:“好了好了,我要走了,明天我再来。”夜里,依然有隐约的枪声,但田祖丰睡得很香。
天刚亮,田祖丰就醒了过来。吃了点阿兰昨天带来的东西,就坐着发呆。傍晚时分,棚子的门被人用力地推开,阿兰气喘吁吁地出现在门口,看来是跑步上山的,脸涨得通红,田祖丰见状,紧张地问她出了什么事。阿兰拍拍胸口,缓了缓情绪说:“丰啊,你可以下山了!”田祖丰问:“是不是不抓人了?”阿兰摇摇头又点点头说:“不抓人了!因为不打仗了,我们县解放了!”田祖丰惊讶地抓住阿兰的胳膊摇着,问:“你说的是真的?”阿兰拼命点头。田祖丰开心地蹦了起来,两人一起下了山,田家持看到“失踪”了几天的儿子,问他去哪里了,田祖丰说为了不被抓去当兵,就躲到后山上了。田陈氏看到田祖丰,想到了田祖业,就哭了起来,说:“阿丰回来了,阿业不知道躲哪里去了,现在还没回来。”田家持说:“哭什么,过两天肯定会回来的。你就知道哭,家都给你哭坏了。”田陈氏被丈夫的话吓到,立刻收了声止了哭。大嫂陈梅花从外面回来,田家持问她是否打听到田祖业的消息,陈梅花摇摇头,一副想哭的样子,田祖丰安慰她:“不要急,大哥一定是还不知道解放的事情,等过两天他知道了,就会回来了。”陈梅花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回自己屋里去了。
过了两天,邻居财生回来了,同时也给田家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田祖业被国民党兵打死了。财生说,他们两个一起去黄牛山,躲在一个山洞里,前几天,他们带去的吃的东西吃完了,两人出去找吃的,没想到,正好碰上两边的部队在黄牛山打起来了,他们和国民党兵迎面遇上,被当成共产党兵抓了起来,田祖业想跑,被当场打死,财生被带到了镇上关了起来,前两天国民党部队忽然不见了,共产党部队把被国民党关起来的人都放了,说是解放了,他还不放心,在外面又待了两天,确定没事了才回家。
听了财生的话,田陈氏和陈梅花当下哭得死去活来,田家持让田祖丰去把田祖业的尸首带回来。田祖丰和财生抬了一张竹床,一起去了黄牛山。田祖业的尸体还在原地,只是有了些异味。田祖丰看着田祖业的尸体,心下大恸,却没有眼泪,他躲过了劫难,哥哥却没有。田祖丰和财生一起,把田祖业的尸首放上了竹床,一起抬回家。一路上,财生一直在哭,田祖丰则没有眼泪。到了家,田祖丰看到一家人都在院子里等着,田祖丰说:“我把阿哥带回来了。”话音刚落,田祖丰忽然坐到地上,哭得不能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