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下)
作品名称:天下孤岛 作者:柳樟 发布时间:2020-02-15 11:19:40 字数:11872
坐着将息了小半个时辰,三伢子神气复原了不少,开始试着给禾渺疗治。这症状显示惊吓过度以致气厥,按九公当时指点的,抵住人中,从劳宫注入真气。不多时,小禾子脸色开始红润起来,随之剧烈咳嗽起来,而后闭着眼嘤嘤哭泣。少年出声宽慰,小道姑听有人音,眯着睁开眼,虚弱地说了声:“伍星哥哥,是你呀。”又昏沉过去。少年继续输气,过一会儿重再朦胧醒起,呢喃轻语:“伍星哥哥,我们变成鬼了吗?”三伢子心一乐,她以为自己摔死了呢。这情境既想顺着她又怕吓着她,只好踌躇地说:“变鬼?你看,上头,日头,亮着呢!”本以为她会高兴,没想竟把她惹哭了:“那么高,摔下来,还没,变鬼啊?”
少年看她真吓傻了,仍宽慰道:“还好,好着呢,差一点就要变鬼了。”小道姑仍哭:“还差一点啊?伍星哥哥,你说,你说真有鬼吗?”三伢子越听越摸不着头脑,小禾子是不是把脑壳摔糊了?小心掂量着回答:“鬼啊?有吗?没有吧?”还没说完,小道姑已是泣不成声:“没有呀?没鬼就见不着爹娘了?永远永远都见不着了吗?呜呜——”少年不知搭错她哪根弦了,旁敲侧击的问,她的爹娘,变鬼什么的。
好半天,从她断断续续的泣言中,才差不多得到点轮廓:大概十年前,禾渺双亲因武赴难,走之前把她送上山,托付给紫微羽君,心知凶多吉少,告诫女儿好生跟着师祖,不学武术,别轻易出山。后来双双罹难,小禾子总吵着要见爹娘,周遭的人都说他俩变成鬼了,等自己大了也变成鬼才能见到,邋遢鬼也说过,于是小禾子常盼着自己快点长大变成鬼。可后来才听说人死了才能变成鬼,师祖又不让自己死了,总也纠结着。
三伢子吃力听完,遥想前辈武侠慷慨赴难,不禁肃然起敬,决计要带小禾子出这险地。边想辙边徐徐讲到:“你爹娘是英雄,不会变鬼的。”禾渺睁大泪目惊问:“不变鬼,那能变什么?”“他们会成仙!”少年肯定地说。“啊?”小道姑顿一下,“伍星哥哥,你说的我信!”本来就是顺口一说,三伢子哪里知道成仙是什么样的,只好硬接下去:“那你就好好跟着师祖修道成仙,别想着变鬼了!”“嗯!”小道姑答应得挺痛快,“成仙了才能见到爹娘,我一定会的!”
好容易把小禾子哄差不多了,怎么上山去又成了拦路虎。禾渺转过劲来,正高兴呢,也跟着一块想办法。少年想把他背上,又怕她手软抱不住,找个捆的也没合适的长藤。实在没招就想着把自己的衣服扯成条系住,可就穿了一件单衣一件汗衫,把单衣撕开后,缠不了几圈,仍难保万无一失,只好告诫她千万别松手。小禾子使劲点头,牢牢扣在蹲着的三伢子背上。少年再三提醒抓紧后,叫声“闭眼”如豹子般往上一纵。
虽有负重,地龙吸气功加回气神功可也不是盖的,兼之壁上还多有凹凸不平的石岩可以趁手,远远望去,就如猿猴负子攀缘一般,虽不算快,还要打着弯地上,但好歹一直在上行,艰难前拱了约摸三刻多钟,随着小禾子一声溪水般的欢呼,两人终于攀上一个山台,解开带子坐下大口喘气。禾渺转而一想差点变成鬼还见不着爹娘,不禁酸楚泪下,眼汪汪满怀感激望着三伢子。
少年倒不好意思起来,岔开说以后在山边可得小心点,这次从鬼门关兜一圈回来,算是侥幸,多后怕!禾渺微点头说开始也不那么怕,反正要去见爹娘了,一闭眼还高兴呢。现在,现在害怕了,不过,不过以后我天天跟着伍星哥哥就不怕啰!少年摇摇头,起身看看,地方虽不知偏哪去了,不见青牛洞,可也清幽平坦,林疏影绰,鸟雀齐鸣,好一派生机勃勃。禾渺也东跑跑西跑跑转了几圈,连说没来过,真好玩。三伢子怕她饿了,要去采果子,小禾子说好呀,乐颠颠跟在后面,看他怎么上树采摘,顺便在下面接着,边吃边玩,不亦乐乎。
吃饱喝足,少年要寻回青牛洞去,看圣典还在不在。小禾子说不用不用,闷炉子藏的东西,八个邋遢鬼也找不着。现在要紧的是明天三老要来了,伍星哥哥的衣服破成那样,要给他换身好行头去。
少年这才发现好端端新买的衣裳被撕开了好几条,飘飘荡荡的,真像个丐子一样了,可盘缠不还在青牛洞吗?小道姑神秘一笑:“贵客来了,救命之恩,山人还不能送一件衣服相报吗?嘻嘻。”三伢子推脱哪用什么报不报的。禾渺可不管,向天望了望,拉上伍星哥哥就往一条道上走。看来路还不近,东奔西突的穿行了有大半个时辰,上上下下好几道山梁,来到一片茅屋边。这是什么地方?难道又一个隐居点?小禾子笑说他们才不愿隐呢。往里走一点,开始出现木头房子了,隐隐听得人声,找一间大的推进门去,果然有不少正在制衣的小工,见小道姑来了,纷纷打招呼。
管事的过来堆笑问小禾子要选什么样的,小禾子不客气地说给这个小哥哥挑身最好的。那人立即吩咐下去,一时量体裁衣,不亦乐乎。转了一圈出来,三伢子问不要钱啊?禾渺歪头笑说那是,还敢要钱呀!见少年皱眉生疑,才说这片制衣坊的技艺原就是羽君师祖俗家传过来的,没要他们一文钱,做身衣服还要钱呐?三伢子笑笑。禾渺又说这里离城里不远了,要不换好衣服去逛逛?少年瞪大眼睛:“你不是不能轻易下山吗?”小禾子瘪瘪嘴:“我哪轻易下山了?死里逃生去一回还不行啊?”
少年前些日子只是顺带一看,远没够呢,当然乐得重游一番,便点头答应。小道姑轻轻一跳,回头尖声催里头快一点,过了个把时辰才见好几个人捧着衣装出来了,给禾渺也准备了一套,连鞋帽都配好了。上旁边屋里穿上出来后,哇,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青蓝相间的新装上身,整个人都精神了许多。两人道谢一番后,趁天还大亮,欢蹦着双双朝山下去了。
也不知走走跑跑多久,日过中天时,长安外城就已隐然在望。又近了几十步,小禾子看看少年,像是有什么要问,欲言又止,脚下慢慢缓下来。三伢子初没注意,怪她怎么不快点,见她越来越愁眉不展,搞不清又怎么了,想这小道姑心事真多,便干脆停下来问到底咋回事?禾渺吞吞吐吐地问:“城里,城里坏人好多,好多吗?”少年不明其意,笑笑:“哪没好人坏人?城里人多,坏人当然比山里多啊,好人不也多吗?”小道姑摇摇头:“城里坏人比好人多!”三伢子一惊:“谁跟你说的?”禾渺瞪着眼:“峨眉双妖说的,不是吗?”少年不予置评:“去了不就晓得了吗?”拉上她快步向前,不一会儿就顺着人流进到城中去了。
走在人声鼎沸的街市上,小禾子满是好奇,左顾右盼,貌似高兴又带戒惧;靠着少年,轻挪脚步,生怕碰着别人,也防着别人撞上自己。对那些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儿心生艳羡,却不敢伸手去够。三伢子估摸着她喜欢什么,就拿给她看看,她却不敢要,使劲摇头。一路闲逛着,有那演把戏的,停下来围观一番,有街头耍猴的,跟着众人拍手嬉笑,还有练拳动刀讨彩头的。三伢子想瞅瞅,小道姑却不愿看,溜一眼就走开,碰到几个小乞丐上来讨钱,一摸才想起盘缠都放洞里头没带出来。这趟算是白来了,别说不想要,就是想买也没辙了。少年颇为懊恼,禾渺却满不在乎,好容易下山一回,本来就没打算要城里坏人的东西,就是随便逛逛长长见识罢了。看有那么多胡人,小道姑不免多瞄几眼,偶尔还被反瞪一眼。外边蹿得差不多,又往一些大堂楼阁中转悠。
城里不像山里,渴了掬一捧泉水,饿了随时摘点野果子就充饥了,这要填饱肚子没孔方兄可不行。东颠西跑的,小禾子倒一直在兴头上,三伢子却暗自生急,这到底上哪去弄口饭吃呢?杂耍,自己也不会,卖艺,似乎也丢不开面子,还怕冲了小禾子的兴头。揣着难解的心思,看那街市就不如第一次来和刚才那般劲头了,于是边应景跟着小道姑,边皱眉琢磨着挣铜板的事,一不小心撞上个大汉,正要道歉却被劈头一声:“整啥嘛!莫长眼啊!”搞火了,正当年少气盛,还有小道姑在身边,不由得顶回去:“你莫长!”大汉见这瘦小子还嘴硬,更要开骂,一旁有人急喊快开始了,大胡子别磨叽耽误事!这才骂骂咧咧扬长而去。什么开始了?少年虽窝气,却更好奇,肚子也不咕叫了,问禾渺去不去瞧热闹?小禾子本不存意,但伍星哥哥想去,也就痛快应下了。于是尾随那大汉几个,穿街走巷,一路紧跟着。
步履匆匆,那几个人走得急,不一会儿,小道姑开始有点吃不消了,气喘得厉害。没办法,伍星哥哥只好停下来,让她坐在石凳上歇息,眼巴巴望着那帮子莽汉绝尘而去。没过多久,缓差不多了,听得远处像有欢呼声。三伢子探头望去,好多人围着个圈,不知道什么好玩的,立即来了精神,要带她去看。小禾子似乎渐渐对城里这些东西淡了兴致,不太愿往人多的地方钻,只是不便扫兴,便不紧不慢的跟着伍星哥哥绕过去。到了人墙外,围了好几重,看不太明白,旁侧有棵大桦树,三伢子想爬上去,担心小禾子不敢一个人呆着,硬往里挤她又不方便。正踌躇着,禾渺像是瞧出他的为难,说伍星哥哥你进去看吧,我有些累了,就在树底下等你。
少年挠挠后脑勺,里面一呼,心痒难忍,颇不好意思地说那你坐着等一下,我溜一眼就回来啊。小禾子点点头,自顾上大树根那去了。三伢子急不可耐地转身往人堆里钻,亏得身瘦,左歪右扭的愣是“杀”到了前排。原来像是父子俩在顶牛呢,老父不动,让少子用根削尖的竹枪顶着他喉头,一点点往上弓弯。这在寻常市井也不少见,无非使点硬气功夫,偌大长安还少见多怪吗?正要返回去,忽听啪嗒一声,竹枪刚一顶断,又像放鞭一般,啪嗒嗒连响,而且每响一声。为父的就要顶一回,杆中套杆,枪头越来越尖,却闭目兀立,纹丝不动。最后一响过去,周遭大声喝彩,三伢子也拍红了手。难怪地下一堆断竹,这身手还真了得。
一老一少表演完,儿子端着个盘子,围圈讨要铜板。刚还热情高涨的看客迅像泼了盆冷水,有趁乱散走的,有装没看见的,有硬是不给的,也有扔了几个就要再看一杆的。稍有一两个豪气的,一小把下去,噼里啪啦直响,年轻人赶快道谢。转了半圈到了三伢子这里,一摸,才想起确实一个子都没有,顿时大囧;又不肯坏了人家营生,就在盘子就要挪开的当口,一个箭步出来,学着平日看把戏留下的印象,双手一抱拳,唱个喏。全场见来了挑场子的,立刻又兴奋起来,父子俩更是又惊又怒,唰一下就围过来,提手握拳质问少年想干什么?!
三伢子听他们口音不像本地的,忙说自己也是外头远道来的,就挣口饭吃,看刚才也没要到什么钱,要不一块耍一段,分他一点能吃顿饱饭就行。老父狐疑地盯着他,凭你能有什么能耐?不怕死的来混饭吃?冷冰冰的让儿子从地上捡一根细杆给他。看客们伸长了脖子,耍枪耍棍的多见,这临阵斗法可不常有,喜滋滋地望着三人,连外圈都厚了好几层。少年接过竹枪,尖头朝上,往地上一撴,轻轻一跃,两手一张,单脚如蜻蜓般点在尖头上。虽有点晃,却始终飘荡而不落下,还能换脚凌空舞动一番,真是惊险异常、好看绝伦。底下稍静了小会儿,随着一声叫好,登时爆出阵阵喝彩。
少年放下心来,微笑道:“各位大爷大叔大哥,不打赏我可不下来,看不到后面更精彩的啰!”众人哄笑,纷纷掏出铜子。那儿子赶紧端盘去接,一圈下来,早盖满盘底漫上边沿了。见差不多了,杆尖蜻蜓才扑腾翅膀,一道弧线,旋落而下,又是一阵鼓掌,“再来一个!”不绝于耳。老夫忙把儿子招呼过来,要倒给蜻蜓铜板。少年随手抓了一把就推开了,请老父找来两根最长的,往地上一杵,翻身跃上,单脚踩住一个尖头;再把另一根抽上来,等快到底时,一跳把钝头顶到尖头上,一翻身大蜻蜓点在两根高杆之上,忽悠悠变成了随风飘荡的小蜻蜓,都快够着外边树梢了。
底下目瞪口呆、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出。连远处的人都发觉这边异样,纷纷扭头靠拢指点。那老父知道手艺人的苦,心有不忍,连叫孩子快下来!那小蜻蜓哪里听得着,这时瞪着眼正找同来的小伙伴呢,树底下怎么没有了呢?心一慌,两杆大晃了一下,下面一惊呼,这要掉下来还了得,父子俩急张开四臂,好在没一时又稳了。小蜻蜓登高张望着,环顾了好几轮,才偶然发现几棵树外,新制的衣裳一闪而过,乍看像是有人跟着,急不愣瞪一使劲,从杆尖飞弹上树,疾奔而去。那双杆兀自静立小半晌,才摇摇落下。看客即惊又叹,等等不见蜻蜓回来,纷纷散去。父子俩再想开锣,也无人响应了,只得收拾余下竹枪拖上板车,开心又惋惜地朝城外迤逦而去。
这边少年闯过几株大树,快到一个僻静处,就见几人散追着抹泪的小禾子,立时盛怒,学着树怪师傅扫下一手树叶,激飞下去,只听啪啪着响,闲汉被纷纷打脸。三伢子一纵而下,小禾子一把扑过来,呜呜哭诉,直骂城里人就是坏,坏蛋透了!那些个浪荡闲人以为谁来了,还被扔了一身叶子,脸虽火辣辣的疼,嘴上却不干不净起来。再看就是个小后生,哪怕啥呀,敢坏大爷们好事!抡起拳头就围砸过来。少年一来气愤,二来懒得跟他们纠缠,人和青阳掌一扫,噗通通倒下哀声一片。
扶着禾渺快走,问怎么不喊自己?禾渺挂着泪说喊了呀,连师祖都喊了,你又听不到,臭坏蛋就是不听,城里人就是坏,坏透了!下次来你别离开我好吗?还来啊?伍星哥哥点头笑道。来呀,城里是坏蛋多,但比山里好玩呀,有你在坏蛋不就不敢欺负我了吗?禾渺泛着泪光半笑半认真地说。少年笑而不语,拉着她边走边说:“咱有钱了!转小吃去!”掏出一把铜子给小禾子看。“吖!这么多!哪来的?”小道姑惊喜道。伍星哥哥把方才的事添油加醋一说,禾渺稍一高兴又拉下脸来,说他光顾着玩不管自己,少年说不那样玩哪有好吃的?
小禾子一闻到香味也不跟他计较了,甩手蹦向前去,在鸿胪巷一溜小摊小门房前徘徊不停,好容易才挑出几样偏素的,泡馍米皮臊子面,不一而足。招伍星哥哥过来,坐小板凳上大快朵颐。三伢子一落座,忽然像被扎了一下一样,少了许多胃口。禾渺见他不怎么吃,催他快点,就要了小份的,不喜欢吃后面还有好多呢。少年点点头,不愿拂她好意,强行吃干了一小碗。小禾子可不客气,不一会儿就一扫而空。起来吵吵着往前再看看,伍星哥哥乐意跟着,说咱们站着吃就行,那样快,能多吃点。小禾子痛快答应,一路过去,没少喝汤咽饼嚼醪糟,美美饱饱一顿,早把坏蛋的事抛九霄云外了,连说城里好吃的东西多,过些天还要伍星哥哥带着来。
吃好玩够该回山了,两人乐颠颠朝城外去,出了西门还不忘回看两眼。残阳如血,照得四围红彤彤一片,好不艳煞。小道姑还在回味鸿胪巷,三伢子却关心起明日三老要见他的事来,问在哪见,还是上次那个地方吗?小禾子随便对付几句,说差不多,就那一块吧,又可惜还好几样没吃上,见完三老还来呀。少年弹向她的嘴:光惦记着小吃!小禾子抿嘴笑:山里太淡了嘛!伍星哥哥笑说也没给师祖和栖庐带点。小道姑才想起是吖,又摇头师祖哪会吃这些,闷炉子倒不知道呢,要不下回把他也拉出来!伍星哥哥拍手叫好。声响未落,忽听一侧有人沉气喊道:“二位请留步!”
是叫他们吗?少年偏头一看,有个颇为健硕的中年人抱把大刀横在路边茶坊旁,俯视着这对少男少女。听声还算客气,少年环顾也没别人,就迎上去唱个喏,天色将晚,若没什么事就擦肩而过了。那人待他们过来,把刀鞘放下,倚柄弓身又问二位打哪来上哪去啊?禾渺哼一声说不告诉你!大刀客毫不气恼,反而和颜邀他们喝壶茶水。渴倒是有点,但赶路要紧,三伢子婉言谢过,仍要开走。那人有点着急,一把抽出大刀,寒光闪闪。想劫道吗?吓得茶客撒腿跑了好几个,店家也迟疑着要不要取门板去。时日不早,小禾子又在旁边,少年不愿跟他纠缠,从兜里掏出剩下的铜板,嚷道:“就剩这么多了,买个路!”
中年汉子一怔,继而哈哈笑道:“把我当山匪啦!坯子粗大点就招误会!看你单薄,这把大刀,你若中意,就送给你了!”说着晃转几圈,唰一下入鞘,斜递过来。还有这等好事?只是到底为啥呀?小禾子躲后边说我伍星哥哥志气大,从不要人家不明不白的东西!中年大叔哦一声,啧啧道:“难得,难得,功夫好,品也高,姓伍是吧?小伍少侠,这柄大刀可不白送!”一听什么少侠,少年倒不好意思了,不再拧着要走,详问起为何送刀的事来。那汉子仍请他们进茶坊,要了一壶仙毫,边啄边谈。
畅聊之后才知晓,对面大叔本姓张,名开远,字世康,人称善才先生,经营一个不大不小的庄子。本是书香门第,却雅好舞弄刀枪剑戟,交游四方豪杰。感于武林青黄不接之衰,平日求贤若渴,偶遇少年英才,必尽己所能延接,力向各大门派引荐。今日恰逢进城邀友,惊见少年奇技,举才之瘾又被勾起,特意购来大刀,在此恭候多时了。小禾子追问你咋知道我们从这走呀?开远大叔呵呵一笑:终南求道,不从这走从哪走哇?禾渺嘟嘴道,下次换身衣裳出来。善才先生深呷一口,正要叙叨,但见落日殷红,少年怕耽误了回程,忙起身推脱改日拜访领教。大叔见状,知留不住,急言他事可以不说,十五日后有场大战却不可不来。少年一听顿生兴致,坐下来详问端的。
善才先生重给二位酾上茶水,不紧不慢徐道:“北朝武林杠把子阴山宗与祁连宗历来不和,近年来更是争得厉害,打个不停。祁连宗仗着有几个朝廷撑着,一直想压服阴山宗,一统北部,全力南向。不料阴山宗处处掣肘,牵扯不清,长安闹得最厉害、洛邑那边差一点。”三伢子不解问:“阴山宗据说不是几十年前就隐匿了吗?怎么又弄出那么大动静?”大叔摇头:“隐匿?这才是人家高明之处呢,我们以前真……唉,这几年才倒过劲来。从大的说,祁连宗在朝,阴山宗在野,势均力敌,不显眼往往才最可怕。祁连宗容不得异己,正是我汉家武林之幸,鹿死谁手,半月之后见分晓,哈哈!”少年仍不太明白:“他们相斗,咱们是去看,还是……”
大叔仍摇头:“诶,他斗他们的,咱们还差点事,当头打不过,过后再收拾。”三伢子一听,想起这几日遭遇,惊道:“这边高手那么多,还打不过吗?”开远先生反问苦道:“高手?十年前倒是有,不知深浅掺乎进去,结果呢,死伤大半!你看看,不是好手凋零,还用得着我这个低手这么费劲寻苗子吗?”少年还没发话,小道姑抢过来问:“世康大伯,十年前打什么架了?”张开远黯然叹道:“都怪我这个半吊子武夫多事,别人家开打,与我等何关?白白让那么多好汉送命。”闭口不愿多说,禾渺仍颤音追问,没办法又挤出几句:“当年阴山宗被祁连宗逼迫到灞河白鹿塬一带,面临覆灭之灾,在我那个小庄子里歇脚的豪侠们,出于同情,请我出头,纠集了秦岭各方硬手两三百号,在灞桥会同阴山宗跟祁连宗决战数日。虽击败强敌,我方损耗过半,得不偿失。”
少年疑道:“这次也帮吗?”善才先生摆摆手:“阴山宗这些年腰杆子粗了,况且,咳,不说了,袖手旁观、袖手旁观吧!”说着猛灌一口,对少年当街立杆赞颂有加,又提赠刀的事。三伢子坚决不肯,世康大叔没法,笑道少侠不要被阴山宗收了去就好。少年坦言虽有个阴山宗的大哥,还不至于给拉入伙。天转暗了,善才大叔起身抱拳:“好!东门外,龙野山庄随时恭候少侠光临,后会有期!”说完大手一展,请两人出门上道。三伢子回礼后,带着小禾子急急前去,世康大叔见他们走远了,才背起大刀,大步折回城去。
穿河过陇,快要进山了,跨入一道深溪口,上了一座小桥,禾渺眼尖,指着下面说:“伍星哥哥,那还有人呢!”三伢子笑道:“哪还没人?”顺带看看,原来是几个浣纱妹,正在那洗着几道长绫,边漂边玩,水花四溅,偶尔还能听到银铃般的笑声。小禾子羡慕说我要也有姐妹就好了。少年笑言我有个妹妹,可以当你妹妹哦,就是还小。禾渺眯眼笑说行呀,小点我可以逗她玩嘛。边走边看,浣纱妹像也洗完了,正抖落水,把长绫纱巾掸在腕上,嬉笑打闹着往对面岸上走。
这边过了桥,那边也都上了岸。伍星哥哥捏捏小禾子的手,又眨眼指指那边。禾渺歪头问:“两灯笼张那么大干嘛?她们有我好看吗?”少年忙摆手:“我是让你看,她们长得怪不怪?”小禾子点头:“噢,是呀,胡家女子嘛,都那样啊,你喜欢吖?”嗤嗤笑出来。少年闷声道:“她们走得真快啊。”小道姑也发觉了,偏走慢点,等到了桥头,浣纱妹子也嬉笑打闹着蜿至跟前,见有生人,不避反迎,纤手一抖,托着的纱绫纷纷往少年脸上身上招呼;还妖娆笨拙地嘻唱什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类。小道姑大怒,挡在前面喝骂胡女无礼面皮厚。伍星哥哥担心耽误归程,开解说跟她们不明白这些,我们快走!小禾子仍不解气:“哼,就不行!”那四五个胡家女却一点不恼,也像听不懂,嘻哈哈把她们围起来,犹如看一件稀奇似的,时不时一甩一撩。不一会儿把两人身上都打湿了。
禾渺谩骂不止,三伢子却生怪,那荡过来的软纱看似柔顺,却大有冲力。不暇多想,两手拽起禾渺,一跃跳出圈外。小禾子还没骂完,就听伍星哥哥蹲下喊道:“快上来!”待她一把扑到背上后,起身飞奔。禾渺恨恨道:“还怕她们呀!”回头一望,浣纱女也正往这边追跑呢。小道姑到底见过武林世面的,见此也是大惊:“胡家女不是喜欢你,是要抓我们呀!”伍星哥哥边疾行边笑道:“你才知道啊!人家功夫高着呢!”小禾子顿时释然:“多高呀?反正她们高低骂不过我,嘻嘻嘻。”
好一会儿,好容易把尾巴甩掉了,三伢子把背上的“包袱”放下来歇息一下。小禾子眯眯笑道:“等下伍星哥哥还背着我吧,要不然多晚才能回青牛洞呀!”伍星哥哥正要答口,却听远远传来一声:“贵客贵客,不醉不归!”又是名女子。这是怎么了?三伢子问禾渺她们来路。小禾子也是一头雾水,山里头的多少知道点,可这山外山边的也没听到过什么女子匪窝呀。少年笑笑,匪倒不一定,窝估计还是有。别被她们缠住,快闪吧,又要背起。刚蹲下,就听一声嘶鸣,从林中冲出一匹惊马,雪白如霜,鞍笼齐备。少年起身追过拉住,往里望去,喊了几声,并无人寻马,正要拴上,又听那声音似乎近了不少:“来呀,来吧,来喝一口吧!”伴着尖声厉笑,在这暗淡黄昏,直把人的鸡皮疙瘩都挑起来了。
三伢子想不理睬,一跑了之,又十分好奇,想看看到底什么鬼。小道姑过来摸摸马,十分疼惜。伍星哥哥问想骑吗?禾渺摇摇头,不知为何含泪道:“你看它,多像我呀。”对着白马轻言,“你也没爹没娘没人要吗?”话未落地,就听少年急道:“快走了!”原来浣纱女追上来了。顾不得那么多,伍星哥哥背起小禾子就跑,没出多远突然四周明晃晃的亮起来,还有咿呀的笑声。停住把禾渺放下来,听着笃笃几声,那白马也跟上来了。大概那些人以为他们被马撵着跑呢。定睛一扫,倒不全是女子,手持火把的都是汉子,看样貌大多为胡人。
这是想干什么?劫道吗?也没钱应付她们呐!禾渺顺手拉住白马缰绳,三伢子正要问话,刚才那声响又在耳边浮起:“不忙走嘛,好马都送给你们了,还怕回不了家吗?”前方盈盈出现一个众侍簇拥的素装女子,虽未精心雕琢,却也自有颜色;在火光照映下,脸庞绯红,颇为艳丽,只是声量酸刻了些。少年抱拳行了个礼,表明谢意,愿别有馈赠奉还送马之情。女子边哼边笑道:“汉人就爱拖泥带水的,送就送了,还什么还?”三伢子仍不解意,问为何如此这样,实在不敢当。女子哈哈笑道:“哪里不敢当的?听说你能当空立两竹竿啊,哪当不起了?”哎呀,城里眼线真多,早晓得不露那一手了。三伢子仍本着无功不受禄的路子,从兜里把剩下的铜子全掏出来要先给对方一点。哪知女子见此大为生气:“给你就给你,还敢不要了?!”手一扬,一个火把呼地飞冲过来。
少年猝然间不及多虑,也一挥掌,火把呜一下旋向人群,吓得胡家女们花容失色,纷纷避让。趁着火光,才发现人人手上托着一道纱绫,颜色各异,似乎还镶嵌着不同的玉石,在火光下熠熠生光,十分璀璨。小禾子羡慕说:“真好看!”一名汉子紧跟扑过去,奔远拾起火把,回到女主跟前。素装女子冷笑两声:“嘎嘎兰西!”三伢子不明何意,禾渺凑过耳边告诉他:“她说还算可以吧。”伍星哥哥问:“你听得懂?”禾渺顺口答:“嘎嘎兰西!”少年笑道:“谁教你的?”小禾子瘪瘪嘴道:“娘亲。”
少年刚点头,那边又发作了,数道长绫环着几个火把扇形奔突过来。最奇怪的是,那火把像有人撑着似的,悬空不落,边进边旋,好不诡异。少年出指一弹,一道地门寒气袭去,火苗熄了一下,眨眼间腾地又着起来。
无奈五指一并,地气刃环扫激去,正转过来的仍无所变,倒是后边汉子手持的火把纷纷拦腰折断。有手忙脚乱匆匆扶住,也有烫手一拨反掉地下的,不少女子既惊又吃吃偷笑,齐把注意力移到慌乱的火把工那,哪还顾得上其他。正奔袭的长绫火把一下委顿下来,不攻自落,散在地上,风一卷,好端端的纱巾瞬即点燃。越烧越旺,好大一堆篝火,似可围着拉手起舞共欢了。女主映着火光,满脸通红,不知骂了句什么,队伍又安静下来。
待火苗压低了些,从中摇步出来六个人,手一张,地火像被浇了盆水一样,噗啦熄灭了,天色更显浑暗。领班女子嘿嘿冷笑,一声唿哨,不知从哪钻出一队男子,服饰艳奇怪异,弯弓带刀,飞马奔来。头骑停到领班面前,俯首哈腰请到:“支主!”女支主一指前边:“那两个,拿得下,重赏!拿不下,重罚!”马队闻令而动,在剩余火把照燃下,一甩响鞭朝中间扑来。
三伢子一拉禾渺,让她蹲在马肚子下,不叫不准起来。紧接着寒光闪闪,胡子骑士吼叫着杀过来。少年一跃翻身上马,一边控其外脉,令其不动,一边五指翕张。马队渐像撞入一张强韧的大网一样,屡屡冲撞不破,反而时不时猛的一弹,撞在一起,有的甚至各不认账相互打起来。女支主时不时以胡语夹杂汉语痛骂,对畏惧不敢向前的一道纱绫过来,击倒在地满脸是血,倒不敢吭一声。少年不忍这帮骑士过受重罚,把人和气网稍一收缩,马队一个趔趄,外头看来犹如得势猛扑,四围观战的纷纷叫好。不过离得近了气压更强,骑士憋闷难受,虽然张牙舞爪,其实慢慢手脚无力,还得装出虚空挥刀全力冲击的样子,真是满腹苦水,有口难言。
有人启弓搭箭,却只能拉到平常一半,外人也看不出来,还以为离得近怕伤着女将们,一射出去。少年稍一偏身,那长箭倒像绑着鸡毛的毽子那般,飘飘荡荡、绵弱无力地掉在地上。好几次了,观众也瞧出点端倪,由欢呼转低叹继而沉默。天更暗黑了,女支主劳师动众竟收不伏一个耍把戏的少年,十分懊恼,大喊一声:“不打了!”直接表明来意,送马比武就是要收他们到帐下。刚才试了试,没下死手,还行吧,嘎嘎兰西,愿走就跟着走,不愿走可就不客气了,必要分个胜败!少年凛然道:“马可以奉还,人不可以跟你走!请让一让,我们还要赶回山去!”
支主闻言更是气恼,但苦无良策,还要斗嘴,听马肚子下有人问:“伍星哥哥,我可以出来了吗?”没听马上答什么,却心一动不行就从小姑娘那下手。正要催动长绫偷袭锁拿,忽见远前一道黑影巡空而来,不多时疾向少年而去,冲其后背一拍,好端端的后生登时扑倒马上,双手低垂,怕是伤重不行了。女支主既喜更惊,待那黑影在马头前落定,赶紧带众人迎上躬身拜见:“阏氏!”来人深目窝脸挺鼻鹰喙,甚是冷怖,微微环顾一圈,从鼻腔里控出几个字:“一群绵羊!”虽不中听,也不敢反驳,还得说对。
支主抬头含泪,跟阏氏保证勤加习练,在灞桥立功!阏氏又长哼一声:“就凭你们!”举手似要讲什么,又放下来,懒得再说。支主随着她的手上下望,不打紧吓一跳,那马上少年怎么又起身了?大概后边也有人看见了,“咦”声一片,却不敢实言。阏氏提神教训道:“我阴山宗女子为主、男子为辅,虽以和为上,但本家为主,汉家为辅,你招那么多汉人男子有什么用!想干什么?!”
女支主正要辩解,对面又喝道:“还知道你为什么天天素服素颜吗?!”支主低言:“知道。”“说!”支主无奈高声念,“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繁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阏氏凛道:“记得就好!要记到骨子里去!”转而向众人喊话,“你们记住!胡汉本是一家,都是华胥老母传下来的!但是,中原汉家以老大自居,从来都把我们北边寒地来的当外人,像牲口一样连撵带杀,压得太狠了!这口气憋了上千年了,还能憋下去吗?!”下面大叫:“不能!不能!”火光照映下,老阏氏更是精神抖擞:“好!”忽听一人徐道:“大宗小宗不能合辙吗?”“合个屁!”竟然有人胆敢公然唱反调,阏氏大怒,转头一看,竟是马上被自己劈倒那小子。旋即做出攻势:“哼哼,吃我白狼掌还能活下来的没几个,你是人还是鬼?!”
马肚子下突然冒出一句:“都勒骨门!”老阏氏更是火冒三丈,袖口一甩,蹦出一道纱绫,直取禾渺。少年急出最能对付软物的天真清波功,两手上下交替一拍,纱绫即如喝醉了一般,随之飘荡起来,总是到不了马下。阏氏气不过,掉转兵锋直取马上,两道长绫交替如蛇,且气场明显陡增,风声如隐雷。三伢子不敢怠慢,一跃下马,仍使清波功,却不太管用了,躲闪不及前胸受击,一时气闷。好在回气神功能自行调解,稍一顿挫,开出天真五雷掌。这掌法有个妙处,实劲与响声不在一处,听着砰砰带响,却有五道热气从前后左右上同时封击;加之少年真气充盈,更是威力不可小觑。阏氏未省其妙,只冲那声响迎击,不意被五道气链锁住,收功顶住,不一会儿便剧烈咳嗽不止。
这招说到底算是偷袭,跟受那白狼掌一样,毕竟胜之不武;加之少年并不想让这老媪当众出丑,稍一收敛,不意从哪挥出一股强劲的反弹力,竟站立不住,往后退了几步才定下来。阏氏刚要窃喜,就听上空传来一阵浪笑:“哈哈,五雷天罚!六阏氏,味道不错吧!”接着飘下一个长须红发老者,信步过来,扶了扶阏氏,咳嗽声即止。三伢子想看看是谁,能知道武功山轻易不用的五雷掌。往前走了几步,那红发老儿似不待见,向后摆了摆手,少年顿感阵阵气压袭来,寸步难行。又听老阏氏不屑道:“你祁连宗把压箱底的老东西都翻出来啦?我大姐可没空照顾这等小事。”
“哈哈,还差一点过花甲,就算老吗?压箱底的都无影无踪,我小老头算哪根葱?好啦,本是同根生,还斗这个气做啥?我来是想看看两宗复一……”“复个屁!想打是你们,想复又是你们,哼哼,欺负我们妇人是吧,谁还不知道这十年你们干的那些鬼勾当!”看谈不成,红发老儿揪下一根长须子把玩着,仍嘻嘻笑道:“没这个本事就不要嘴硬嘛,还敢用阏氏这个老大名号,不怕折寿哟?”“呸!”阏氏,“该短命的是你们!跟汉家合也不跟你们合,好歹不脱华夏!”红发老儿笑道:“你还嘴硬!”在她肩上敲一敲,又开始咳嗽起来。
三伢子忿起,聚起真气,一道人气刃速向老头攻去。“嗯?!”老头惊愕回身,盯着少年,又笑道,“好,好!”不知怎么提腿蹬出一脚,三伢子顿感像真被踹了一下一样,站立不稳,突突地又退了几步。遇到这等高手倒是幸事,少年虽知难胜,仍挺意打算好好会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