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上)
作品名称:天下孤岛 作者:柳樟 发布时间:2020-02-14 11:40:49 字数:11292
不知过了几时几分,少年从迷蒙中醒来,天已黢黑,窗外月色如洗。趁着有点光亮,三伢子一骨碌起来,寻到禾渺躺着的地方,见她仍恬静地睡着,才放下心来。靠在旁边一个躺椅上,边望外边守夜,肚子有点咕咕响,也顾不得那么多了。隐居高士们早已安卧,不好打扰,大门也闩上了,不便出去。睡意虽淡,亦只能消停呆着,耳边盼着还能听到昨宵仙乐,可惜佳音难再,唯剩回味,渐渐闭目咂摸着,和着双妖的过往故事,品出点滴人生甜苦。再想想父母师尊师公师傅们的不容易,自己以往受的苦遭的罪也真不算什么了,胸口如贝壳翕张般豁然了许多。不经意中又沉沉睡去。
待再起身时,天已擦亮,门外有了动静,“守一”隐士们抚琴练功漫步交谈不一而足。小禾子也不像昨儿个躺那么稳实了,蜷在那时不时翻转呓语,像是要醒的样子。三伢子怕她起来饿,先开闩出门去弄点吃的。等回来时,见小禾子正坐炕上揉眼睛,几步飘过去,手拎篮子盯着她看。小禾子停手眨眨眼,定睛发现是三伢子,惊喜道:“伍星哥哥,你回来啦,我们在哪呀?妖精呢?”少年大松一口气,说不着急,让她先吃。禾渺真有点饿坏了,毫不客气大快朵颐,嘴里塞得满满的,边咽边赞这个馍好香,有一会儿才抹唇咂舌的用完。
三伢子等她饱餐好,才平气告知中了香樟气毒,碰巧让忧心谷的隐士治好了。禾渺一听,头微微一侧,稍稍羞涩脸红,幸那少年似无所觉,歪歪脑袋问什么谷?三伢子又说了一遍。小禾子瘪嘴想了想,说怎么没听过啊,过几下才突然一拍腿:“噢,我知道了,是牛人谷!”什么牛人谷?少年不解,人家明明说的是忧心谷啊,自己难道听错了?“嗯——”禾渺掀开被子下炕,边走边说,“我先看看啊。”蹑手蹑脚贴到窗棂上,扒缝望外瞧了一会儿,才笑嘻嘻地回身,“见着了,见着了,就是他们。”少年问你认识?小禾子摇头:“人家是牛人嘛,哪肯认识我这样没用的小道姑吖。”三伢子陪笑说也不都这样,刚来时还真没一个人理咱们,后来却有一个老隐士守一大师没那么牛,主动过来疗毒呢。
禾渺瞪大眼睛:“是不是头发一半黑一半白的那个?”少年仔细一寻思,回想说好像是,当时着急你中毒,没太尽心看。禾渺撇嘴笑笑:“那就是啰,守一分二是最牛的那个!”“守一分二?”三伢子凝神道,“就是那个守一大师?”“大师?”小禾子指指头,“老头没敲你啊?牛人本事牛、脾气牛,名头却不牛。最讨厌别人叫什么师傅、恩公、高士,还有你叫的大师了,直呼其名或外号就行了,守一分二就叫他牛一半,有趣吧。”
少年点点头,似有所悟,却觉得那样叫,有点张不开口,再说老人家怎么跟其他牛人不一样呢,倒也费解。禾渺笑道:“我也问过呢,羽君师祖说物极必反,牛过头了就不牛了呗。”三伢子释然,要带她出去透透气,小禾子欢蹦着跟在后面,吱呀一声拉门出去。
牛人们见两人从屋里跳出来,照例不理睬,除了一些或坐或站围圈探讨的外,有个很有意思,用根细藤倒吊在一棵树上,还能闭目养神。少年一时兴起,对小道姑说:“你看啊。”把手藏在后面,以马太婆教的手法发气,一旋而出,直奔“蝙蝠”而去。那人如遇一股劲风,登时像秋千一样荡起来。小禾子吃吃偷笑,少年倒显若无其事,本想能吓他一跳,哪料人家根本没当回事,风来了,就摇呗,随遇而安,眼都没眨一下。三伢子没法,在小道姑面前扫脸了,带着再往前,有两个人在那下棋,盯着棋盘老半天也不动一下。看一会儿没啥意思就走了,到一个山涧边又见到昨天那个抚琴的,曲声倒是悠扬悦耳,像流水一般自然清澈,站着听了一小段,又拐另一边去了。
三伢子问禾渺没看出他们牛在哪啊,就是沉得住气真牛!“就是嘛。”小禾子嘻嘻笑说,“我也看不出来,外头都传什么善医啦,医人医世医天下啦,不就是看个病吗,反正我不懂,但师祖都说他们牛,就是对的啰。”“你可真是师祖的乖徒儿!”三伢子打趣道,“比在爹娘跟前还听话哩。”一出口顿感哪不对,可惜收不回了,果然小道姑一言不发自顾低着头往前走。少年大窘,也不知如何开导,只好不紧不慢跟在后头,等她消停了再作打算。
漫无目的地逛游着,上上下下的也不知走了多久,要过一条宽溪,发着春水呢。禾渺试了几下,跳不过去,无奈蹲下来,捡起一根枝条,就在那打水玩。三伢子过来说拉她过去,也不吱声,还挂着两滴清泪,这可咋好。好在对面来了个人,边走边嚼着什么,像是要过来,也被这溪水困住,双方面面相觑,相互打量。那头先发话:“小乡党,你们从哪里来,要往哪去呢?”对啊,从牛人谷一路出来,去哪里呢?也不知道哇。少年说也不去哪,从后面来,到前边去,随便遛遛。对面一听,哈哈大笑,让少年莫名其妙。
禾渺站起来把树枝扔过去:“独来独往,各走各道!”那人侧身一躲,拍拍水嬉笑道:“小禾子,栖庐呢,人家可找你好辛苦哩,还有心跟别人闲遛哟。”禾渺呸道:“你管得着吗?他不是别人,他是我伍星哥哥!”“哎哟。”对面又撇着脸,“走了师兄,来了哥哥,你可不孤不独哦。还五星六星,我只晓得灾星来啰!”气得禾渺直跳,要过去打他,可那急流一丈来宽,能怎么过去呀。正着急间,猛觉脚下一空,还没来及啊一声,就像片叶子一般飘到对岸了,伍星哥哥也一块落地。那人一惊:“还真打啊?!”屈身一跃,跨过溪去,又隔岸相望了。转身跟他们招招手:“灞桥大战在即,没空跟你们两小鬼闲扯,我要找牛一半去啦。小禾子,我来我去,谁来谁去?再会啰!”“邋里邋遢。”小禾子嘟嘴不屑,“鬼里鬼气,你才是中鬼大鬼呢!”那人素来不修边幅,也不跟她争,笑笑摆手走了。
三伢子见禾渺缓不少,趁劲问那胡子拉碴的是谁啊?小禾子目望着远去的飘带样背影,蹦起来一拍手指着道:“他就是——独来独往邋遢鬼。嘻嘻。”少年还想再问问,小道姑忽然像想起什么,神秘地悄声说,“还有一个好玩的地方,邋遢鬼最爱去的,不远了,去么?”没等答应就开拔了。三伢子虽也好玩,但更担心再出什么意外,边跟边提醒栖庐一定着急找咱们,再不回师祖会怪罪吧。禾渺摇摇头:“我才不管他呢,师祖还没来呢,就去看一会儿嘛,天黑前赶回去就得了呗。”三伢子怕又惹她生气,只好顺服地跟着走。
刚才以上山为主,下了一段,这回却又要往上爬了,少年倒没事,就怕前头姑娘受不了,有意无意的用气托推着她。禾渺时不时往回瞅,轻乐地责怪:“你快点吖,这路多好走呀。”少年爽然答应着问还有多远,怎么没什么人呐?小禾子头也不回说独来独往哪会去人多的地方啊?真笨。三伢子吐吐舌,一言不发的跟着。小禾子问你是不是累了哇,咋不说话了?咱歇歇吧。在路边几块大石上坐下来。三伢子没话找话说邋遢鬼跟栖庐有点像,一个两个两个字蹦,一个四个四个字说。“那可不。”禾渺笑起来,“他们都是怪人,跟咱们不一样。”“那可不一定。”少年抢道,“没准人家还看咱怪道呢。”小禾子点点头:“嗯,你说的对,栖庐那小怪还说我‘话痨’,他那样好,想让我学,我才不学呢!”
三伢子笑笑说:“我有两个师傅,一个树怪,一个酒怪,相处长了就见怪不怪了。”小道姑一听还有这两怪,忙卡住要听端的。少年暗暗叫苦,只好大略讲了一些,人家不肯,知道又不多,没办法添油加醋渲染一番。
小禾子听得津津有味,还缠着旁及讲讲武功山一路到终南山的故事。那可就有得唠了,还要赶路,后边慢慢说吧,又不肯,只得挑惊险的演绎一番。直讲得日上八竿、口干舌燥、耳鼻生烟了,才告一段落。少年突然想起什么,反问道:“该你了吧?你的故事呢?”禾渺一惊,弹起来笑推道:“我?没什嘛,不就天天在山里嘛,走啦,还一段就到啦。”少年被骗说了这么多,大为不满,又不好硬催,就说渴坏了,让她沿路走,自己找点水或摘点野果子去。刚要脱身,小道姑忽而蹦出一句:“我不敢一个人走!”少年疑问:“为什么?这路挺宽啊,我又不走远。”“就是不敢。”说得怯怯的,倒不像假的。“前天不也一个人呆着的吗?”“那不是有神龟嘛,路上也有人。”看她如此娇惧,三伢子也不敢不认真,就近视线内摘了些果子,分给她几个;自己嚼两口,忍着渴,并排有一搭没一搭说笑着往上去。
大路尽头转小道,人走的印迹是有,但就没那么通畅了。伍星哥哥捡到一根粗枝,仿着昆仑八杖的打法在前开路,禾渺妹妹让他轻点,碎叶全给扫后边来了,弄得人家身上到处都是细屑。少年笑着由乱挥改前劈,场面才清净下来,转了几道弯,钻到一处悬崖下的平台上。往下一探,气蒸云蔚,凉风袭人。“你看,就在上面!”小禾子指到。
循向望去,也没什么啊,最多就是有几处长出了几棵蘑菇一样的树,在其他地界也不缺,没什么稀奇的。小禾子见他不解,又指了指近高处一蓬探出来的树丛说:“你上去看看吖。”三伢子目测了一下,斜角离地有两三丈咧,针叶掩映着,倒像个鸟巢呢。难道邋遢鬼就窝在里头?这要天天上下,不仅轻功要好,准头更需不差,要不然稍有差池,底下可是万丈深渊呐,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不禁对独来独往生出一丝感佩。
反复算好力度,轻轻一跃,稍有点偏,好歹落到窝里了,虽不宽敞,两三个人站着还是没问题的。一个人躺着虽也勉强,但刮风下雨怎么办?检视一遍,原来有蹊跷,靠崖那面还盖着个枝草编的甸子呢。掀开看看,我说呢,原来别有洞天啊,探头一望,好在眼睛在暗地里好使,果然还有个石洞,不对,比起青牛洞,这最多算个窟而已。把甸子挪开,正要进去,忽听下边喊道:“伍星哥哥,好玩吗?我也要上去!”这哪是好玩的啊,好险还差不多。
少年回身往下探头:“等我先看看再带你上来啊!”等再扭过来,里头是亮堂了,大约能见有几个吃饭的方桌大小,还铺着一席草垫摆着个锅子火炉样的东西。但情形却大变,不知从哪钻出两活物,伸长脖子瞪绿了眼珠盯着自己,好在山中待惯了,一惊之下迅即平定。深知只要自己不动,它们一般不会主动攻击的。看来邋遢鬼还雇了两个门将呢,一条全身是环胳膊粗的桑根蛇,一只体盘阔大身背回纹昂首侧目的老山龟,虽比老君地龟要小不少,但也神采奕奕虎视眈眈。三伢子曲身一拜道声对不住了,一闪越过门将进窟去。
可能来客太少,两门将倒像是迎接而非挡拒的,不紧不慢掉头跟进来,无论客人走哪,都离个三两步看着,或许也是自小身上常抹防虫蛇的药吧,一般野物不敢近身。少年也不管那么多了,参观一下而已,主家陪同一下也是应该的。看了一圈也没什么异样,还被两将盯着也不自在,正想出去,一打眼像有什么不对。窟面本来坑坑洼洼的,有一块却貌似平整,好奇过去,龟蛇二将紧紧跟着,亏得自己眼睛亮,发现那石面像是有一道道格子,像抽屉一般,却没有扣环。找了个稍凸出一点的,手掌摁上,正要使出吸气功,地上一将突然一跃而起,直奔少年手腕而来;另一个也咔咔过来要咬脚脖子,阵势可真不小。
毕竟是自己擅闯,三伢子不愿硬来,往后一跳,二将才恢复常态,不远不近地瞪着。这时又听小禾子在叫伍星哥哥,只好先退出去,从窝边飘下平台。
刚一落脚,禾渺就急过来问咋去了这么久?里面有什么好玩的吗?三伢子笑说不就去一会儿刚转了一圈吗,把两门将怪吓人地描述了一番。小禾子瞪大了眼睛:“难怪栖庐老闷不敢上去啊,伍星哥哥,你带我上去呗。”水汪汪地望着他。少年本来存了不让她上去的心思,说那么可怕怎么还没吓到她呢,又指了指底下的云层,作势掉下去的样子。小道姑可劲摇头,就是要去。即便肯了,那怎么去啊?背着?万一掉下去怎么办?抱着?倒是抱过,但那是神志不清,事从权,现在活蹦乱跳的,倒不好意思了。且两人同上,万一失手怎么办?三伢子有的说有的不说的把该说的都说出来,小道姑仍咬唇不肯松口。
没办法,好在不太高,把握还蛮大,喝令她闭上眼睛。小禾子乖乖把眼睛闭上,只觉腰被环住、耳边风起,还没来及往肩膀上靠紧,就听得一声:“好了,睁开。”还没回过味地眨了眨眼,朦胧见到窟口龟蛇二将,很可爱啊,哪有那么可怕?故意吓我的?!“哼”一跺脚就要上去摸一摸。少年忙拦住:“这俩大哥虽没毒,咬上一口可够你受的!”手一抖缩回来,忍不住又探过去瞧瞧。三伢子心思尽在那些石匣子上,拉上新客人就往里去。咋这么暗啊!禾渺大叫。哦,忘了,她没开天眼呢。等适应一下,说能看清点了,才拉着一人带着二将浩荡往里走。
又到刚才平墙前,不敢贸然动手,两门将虎视眈眈、十分碍眼,怎么撵都不走。小禾子见伍星哥哥很无奈,自告奋勇说让我来试试吧。少年摇摇头,看她有什么招。小道姑从兜里摸出个竹片,边拍手边念念有词,像蜜蜂一样嗡嗡不停。一开始一长一宽二将伸长脖子,听得还挺入迷;过一会儿就有点躁动了,眼珠子瞪得老圆;再后就像喷血一般,不过仍不挪步。又过了一小会儿,“桑根”将军开始像筛糠一样了,怕是顶不住,扭动身姿乱舞起来,连带着一点一点往外挪。
“盾牌”将军四脚也不那么稳当了,左右踮着晃荡,随着一声尖啸,二将再也无心恋战,像被抽了一鞭子般“噌噌”往外跑。到了窟口停下来,小心扭头往回看。小道姑又大声“啊”一声,立即竖起脖子紧张张望,脸色颇有失职之忧,却再不敢过来了。
三伢子好生羡慕,心想这功夫可比身上抹药强多了,不知道小禾子肯不肯教自己。赶走了护卫,禾渺让伍星哥哥快弄开看看。这一催少年反倒犹豫了,毕竟主人不在,且这么费心藏着,定是自家秘宝,如此无礼似乎不妥,要不等独来独往回来?把自己的想法一说,小禾子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不行不行,别人行,邋遢鬼就不行!他去谁家不当自家一样?!还喜欢没事瞎逗我玩,烦都烦死了!”
少年笑笑那就看一眼,再给他放好吧,禾渺不置可否。三伢子走上前去,贴上掌,运起地龙吸气功,半天竟纹丝不动,难道里头是实心的?凑上去仔细扒拉,拍掉灰尘,哟,原来真是,那些格子像用刀刻上去的,貌似药铺子的抽屉,其实就是个样子而已。摆摆手说什么都没有。禾渺赶上来,摸了一遍,也不见异样。那还让它们守着干嘛?有蹊跷却没办法,顿时泄了气一般。邋遢鬼的躺席太脏了,就着旁边的石头坐坐,仍不死心地对瞅着想法子。
小禾子扑闪着大眼睛,两手撑着石面,双脚交替漫叩着石壁,问伍星哥哥有了吗?三伢子摇摇头,又起来各个格子都试了一遍,还是一无所获。禾渺骂一声“邋遢鬼!”少年灵光一闪,指指那张席子,两步过去要掀开,禾渺捏住鼻子嫌臭。三伢子取个石块挑起一点,酸潮味袭人,忍住一使劲,翻开大半个铺面。窟口两门神也好奇地望过来,底下垫着一层枯叶杂草,倒蛮松软。一见光,里头好像有东西蠢蠢欲动,小禾子最怕脏地方的小虫子了,惊一声跑过来躲在三伢子身后,斜探头偷看着。
少年严阵以待,半天却没见大的动静。三伢子等不及了,扭头问小道姑,你还会召虫的咒吗?禾渺一声“会”后立刻反悔,连说“不会,不会”;又说臭虫出来有什么用啊,白费劲。伍星哥哥好生劝慰,召出来就不用管了,我来对付,万一有用呢?要不白来了。腻就了小半刻钟,小禾子才不情愿地念起咒,渐渐从草叶中拱出几个金甲虫子,触角颀长,尾梢相互碰几下后,噔噔噔排着队往两人站的地方来。咒声一停,三伢子忙拉禾渺挪开,门口二将本来蔫着,见这稀奇东西出来,立马打起精神,眼珠子滴溜溜跟着转,不过脚下仍不敢动。
甲虫昂首挺胸爬过来,一路奔向窟壁角,到了那块平墙边,往上一跳,又爬到一处缝隙,停下来头小鸡啄米样点着,像在吐沫涂抹什么东西。转了一圈又一圈,大约弄了四个圈后,便大功告成般班师回朝了。目瞪口呆看完这一幕,少年忙先把席子盖上,小禾子早过去端详那圈圈去了。原来那横平竖直的格子真是糊弄人的,甲虫吐那唾液蚀出一道缝来,少年过来掰了掰,稍有晃动,一吸,还是很紧。莫不是……一拍脑袋,吸住之后不硬拽,而是正反旋旋,“咔嚓嚓”几声,动了动了,真动了。禾渺高兴得直跳,让伍星哥哥快转。
旋出一小段后,不再使气,直接上手,里头还真是打的螺纹,大转了几圈后,终于哄的一声,变成活口了,慢慢抽出来。哎哟,真巧,长柱石条后端还掏了个洞,又塞着个圆木盒子,啪嗒用劲把盒子掀开,里中还有黄绸袋子,裹着什么东西呢。俩十六七的小害虫越看兴奋,一不做二不休的把袋子口解开,里面好像叠放着什么东西,小心翼翼地取出来。时已正午,窟中光亮了点,把折起来的东西展开,好奇怪,似皮非皮,似绢非绢,不厚不薄,质地极好。摊到最后,有近一个人高了。“伍星哥哥,你看这边!”禾渺叫道。
三伢子手边提着边转过来,一看果然有东西。原来刚才自己对的是背面,小禾子这边才是正面,上头印着不少小字还有一些小人呢。那字好在跟九公学过一些,大同小异,找到几个大的好认的,慢慢读出来“羲—皇—圣—典—中”。刚一落口,小道姑忽然激动起来:“死邋遢鬼!原来是他!”急忙把卷子收起来装好,让三伢子快把其他几个圈的都取出来。少年边弄边问怎么了?小道姑嘟嘴说先拿走再告诉他。小半天工夫,四个木盒子全到手了,把石条大概齐的一旋进去,禾渺就催三伢子快走。带着战利品,跨过两无奈的门将,少年又一手环住禾渺,一跃而下,不一会儿,就消失在茫茫云海翠林中了。
路上少年盘问半天,小道姑就是不吐口,还没到青牛洞口,就尖声大喊栖庐道兄!没人回应,挪门进去,空空如也。栖庐莫不是找他们去了?小禾子一把坐下,呼呼喘着粗气,好一会儿才平和下来。盯着那四个盒子,少有的肃色问:“伍星哥哥,你知道栖庐为什么要练少语道吗?”伍翰星说我哪知道。“那你也不知道羲皇圣典啰?”“不晓得啊。”“那我可以教教你咯。”“在下洗耳恭听。”“圣典是终南三老最看重的至宝,据说传了很多很多年呢,由三老代表的三支轮流看着。十年前轮到玄真天师,栖庐那时候可爱说了,经常没事就到处炫耀。到六七年前,坏事了,不知道被哪个盗贼惦记上,被偷了!”
三伢子一怔:“不对啊,你不是说玄真天师最是能掐会算吗?连我来都算到了。”“就是啊,怎么啦?”转而又道,“嘻嘻,他又不是天公公,还能什么都知道呀。不过呢,他门下来拜山可真是先算准的哟,又不止来你一个,当然你算厉害的了。离三老那么近还敢动手,也没什么大事。”
越说少年越糊涂了:“我怎么成玄真天师门下了?”“哎呀,我也不知道,反正人家说是就是。不说了,你一搅和,又扯远了。”“那,那你接着说吧。”“后来栖庐怪自己多嘴,就开始练少语道了,有几个月还要禁语呢。”“圣典这么重要,三老没找吗?”“找是找了,不过三老都是乐天派,说圣典或许该有此一劫,度劫之后自然会回来的。”
三伢子一听,差点笑出来,这几个老头,倒是逍遥得很,难怪那么长寿。又听小禾子说:“就这样栖庐成闷炉子了,还拉着我到处找,也怀疑过邋遢鬼,去了几次,都不敢上去,哼,丢了圣典,都耽误练功夫了。”“功夫?”少年一警,“什么功夫?圣典里的?”小禾子点点头:“好厉害哦——嘻嘻,我不知道,反正我也不练。”三伢子就要翻出来看看,小道姑却摁住不肯,“三老不让随便看的,先还回去再说。你找回来的肯定可以的,现在算偷看啰。”少年无奈,只得留着心痒,静待来日了。
向晚时光,门轰隆隆几声,栖庐回来了。见到两人一愣:“回了?”继而又高兴道,“邋遢!”顿一下,“疯了!”两人一听,面面相觑,莫不跟他们取走宝盒有关?禾渺紧拉栖庐进耳间,一见高案上摆着的东西,栖庐一个猛扑过去,抱住颤抖不止,憋不住哇地哭出来,过一会儿又哈哈大笑。少年拍拍小禾子:“栖庐,疯了!”禾渺点点头,等闷炉子消停了,才慢慢告诉他怎么回事。栖庐不语,凄惶地去找个大盒子,把四个小盒放里边装好,藏在洞角一个窟窿眼中,用墩子挡严实了,才放下心来,向两人鞠躬作揖道谢。忙完就又要出洞。禾渺问他干什么去?“师祖!”栖庐兴奋道。
三伢子劝他明天再去,天都黑了。闷炉子早闷出犟驴脾气了,哪里肯,一蹦三跳就走了。过不一会儿,又折回来,难得连着出口:“邋遢——疯找——小心!”说完头也不回跑远了。看来邋遢鬼真发现了。“他知道这里吗?”三伢子问禾渺。“知道吧。”小禾子无奈道,“邋遢鬼最喜欢幽灵一样转悠,峨眉双妖都知道的地方,他能不知道?”少年点头不语,圣典在他那这么久,功夫肯定不低。三伢子把石门推好顶住,小道姑掌灯准备出斋饭,两人草草用过晚餐,便商量着万一来了,怎么对付邋遢鬼。
见伍星哥哥有点紧张,小禾子不屑说也不用怕他,这几年也没看出多厉害来呀。三伢子摇头,说日间过溪时,交叉跳那一下,就觉得那人气场极强,没想到是练了圣典里的功夫,上山没几天老能碰到那样硬的对手。少年虽感前所未有的压力,确也含着一丝兴奋,跟高手过招,方显天真地成人和的斤两;况且后天就要重见三老了,把圣典奉送过去,也算一份见面礼了。想到这不禁问:“栖庐给师祖报信去了,玄真天师很快就能来吧?”“哼!”小禾子一拍案板,“我看闷炉子是喜昏头了,连夜就赶过去干嘛呀,不说要走好几个时辰的路,就算天师知道了,也不见得会来,来了也不会跑这儿的嘛。”
“为什么?”三伢子奇怪地问。禾渺把灯挑亮一点,笑着说:“我猜的吖,以后你慢慢就知道了。”她不愿多说,少年也不多问,竖起耳朵,有点惋惜地说:“晚上没听到琴声了诶。”“最好没有!”小道姑摆手道,“哦,好几日没静心守丹了,师祖来了要骂的,趁妖精不来,我要补功课去啰!”说着跳下高墩子,钻进里屋,挂好帘子,自去打坐了。三伢子仍琢磨独来独往的事,实在没头绪便安坐练功,试着把天地人三气由合辙转向合一,可惜功力未足,三股气总搅和在一起,不是猝然受到强力外压还融不成一炁;尤那天气刃威力有限,只好一遍遍循习,不觉夜深,未知何时沉沉倒入梦乡了。
第二天一早被叽喳尖脆的阵阵鸟鸣吵醒,少年一骨碌滚起来,洞中仍暗淡,一缕阳光从门口缝中照进来,带来一股暖意。外面声响越来越大,仔细一听不对啊,像是小禾子跟谁在吵架呢!披上衣服赶过去,可不是吗,就在那狭窄通道上,小道姑正舌战邋遢鬼呢!担心的事该来还是来了,没办法,迎上去。三伢子挡在禾渺前边,客气地问独来独往到这里有何贵干?邋遢鬼斜了他一眼:“小毛孩,哼哼,胆子倒不小,敢到爷爷府上动土。干了什么坏事,赶快一五一十二五二十地招了!”“还三五三十呢!”小禾子在后面腾红了脸嚷道,“你那叫府,我们这儿都叫宫了!你才爱干坏事呢!坏老贼!”
“你们就是小贼!”邋遢鬼也气得脸发紫,“别以为我怕了你师祖,老子天地之间光棍一条,我怕过谁啊?!”禾渺还想顶,少年示意她别急,仍问对方有什么事一大早就跑过来吵架?独来独往没好气地说:“我吃饱撑的啊!你们干的什么勾当你不知道哇!哪里来的臭小子,敢挡着你大爷!还要帮这小妮子教训爷爷是吧!”三伢子见这脏汉浑身难看、说话难听,也有点来气,毫不留情地说你为大不尊,别欺人太甚!“嘿!”独来独往倒咧嘴一笑,“好,嘴硬,很好!那就要看你有几斤几两,你们为小不敬,就别怪爷爷为老不尊了!”说着一手扶着木栏杆,一手随意一抖,平地卷起风浪,向两小辈袭来。
少年下意识一跃而起,还没来及开口提醒,小道姑已被余波弹起,惊叫一声摔在地上。三伢子忙叫她进洞去,禾渺爬起来快快躲到石门后,仍不忘探出头来把为大不尊的奚落一番。邋遢鬼呵呵笑道:“小禾子,想不摔跟头,就乖乖听话把东西交出来吧!”小禾子呸呸呸了几声,说她什么都不知道,让他快死了这条心!独来独往大怒:“哼!本来还真当你们没这个本事,刚才那小子一跳,大爷看绰绰有余!还有我府上留下的奇香,亏大爷我还去找峨眉双妖算账,稀里糊涂打了一架,分明就是你的!中过香樟气毒,呵呵,原来是小妮子情窦初开了,不敢承认吧!还想狡辩,是吧?哼!没脸皮会蒙人,牛一半会骗我吗?!非得揭你老底才痛快是吧!”
小道姑心有千结,却一时语塞,头一缩回去不再理他。独来独往余怒未消:“看你们昨个鬼鬼祟祟的,原来是打爷爷的主意去了,好,很好!有种!什么三老四少的,教出的好徒子徒孙!还要烦劳爷爷来教训教训!”言毕手一指,顿感有股凉气穿过。好在三伢子练了人和功后,合气功夫更是了得,不一时便化作自身真气,融进一炉了。见这招没奏效,独来独往陡然欺身过来,在这仅容两人并行的窄道上,两手像螃蟹挥舞着双钳,要把少年抓起吃了一样。
三伢子吃不透对方路数,兼有圣典的影子,避让为先,后退几步;又担心他闯进洞去,在距石门还有半丈时,脚腕一扣,企稳定住,试探性的迅即发出人气刃。邋遢鬼一怔,缓下步子,双手一转护住胸腹,狐疑盯着少年。若无其事地掸掸不知积了多少层垢的衣角,原地踏了几下,突然一扭身,霎然出掌袭击。三伢子没想到这号称大爷的大叔出手总如此一惊一乍,倒是与侍卫长交手时学会了时时提防,连忙以地成排山掌迎上,砰一声,气浪一冲而散,斗了个旗鼓相当。
连番出手却讨不到半分好处,独来独往倒也不敢轻看眼前这年轻后生了,一闪想到小道姑哪有弄走宝物的本事,莫不都是这小子搞的事?念到这一节心头更是又气又恼,连这么个黄毛晚辈都制不住,白费这些年的苦心孤诣了,说什么也要有个交代。事功为先,也顾不了那么多臭规矩了,本来就不把什么礼数当回事,别怪大爷不讲道义,道义还分个大小呢!想着想着袖子一挥,看不清什么东西激射而出,直奔前去。
少年一见有异,哪管什么名堂,以不变应万变,仍强力推发排山掌并马太婆授的旋气功,乓乓乓几连声,崖壁金花四溅。原来是很小的三角乌铁蒺藜,不当意真觉察不出,这等暗器不用手用袖发,还有如此威势,手段虽有失当,实力确不敢小觑。三伢子防过这几回合,一次比一次凶险,还不知这邋遢鬼又会突然使什么怪招。都逼到门口了,守不住门可没法跟三老尤其玄真天师交代啊;小禾子也会有大危险,空守也不是办法,出击又收效不大,这可如何是好?正愁眉间,那邋遢鬼貌似又要发飙了,脚没往前挪,身子却往前探,像根钓鱼竿一样,不知还要玩什么花样,腰身挺直鞠躬到与地平行时。乍见百会前方乱发蓬动,热气腾腾,难道是阳气冲顶?
天真功倒有这一法门,活木人也演示过,但真人示现还是第一回见。若等他罡气聚集,在这逼仄的地方激发,一旁就是万丈深渊,轻易闪避不得,少年忖到这一节,赶紧先下手为强,以阴寒地气集于双掌,稍一回旋,一下蹲,极快振臂推出。三五步远,避无可避,邋遢鬼忽起双爪,如斗鸡一般,罡气由顶喷薄迎上,阴阳相湮,响声雷动。小禾子听得动静探出头来,见两人都怪模怪样的,扑哧笑出声来。“快进去!”少年扭头叫道。小道姑偏不,这么好看的戏哪有轻易放过的,眼睛以下反而冒出来更多了。
激斗正酣,三伢子没空管她,想着身处险地强敌在前,穷尽所学,一时也没有立竿见影的奇招妙术。他若纠缠不休,而自己有后顾之忌,必然处于下风。便直压上去,以人和霹雳掌开路,一步步向前顶。独来独往见这小子来硬的了,抬头往后先倒了两步,把住有利地形靠在崖墙上,眼看就要短兵相接了。少年也稍缓下来,由掌变拳,使出强于近战的地门挥斥拳,企图快速逼退对手。邋遢鬼似乎也没有死战的意思,对付几下后又贴壁退几步。
少年见已奏效,心中大振,拳脚生风、直攻要害、越战越勇。独来独往颇显手忙脚乱,不过倒也防得严密,虽节节后撤,亦能稳打稳扎。待退到跟禾渺对骂时的地界,忽如鹞子般陡一飞翻,竟越过少年,直奔洞口而去。突发此变,两人猝不及防,小道姑边骂边拦,自然无济于事。三伢子深怪自己大意了,转身毫不迟疑发出地龙吸气功,倒把洋洋得意的邋遢鬼往回拽了一小截。只是离得甚远,邋遢鬼一侧身,消脱不少力道,重又侵向洞口。
这边远水不解近火,这边笃定势在必得,就在少年奔袭过来的当口,小禾子也顾不得脏,拼力朝邋遢鬼身上撞去。没想邋遢鬼为防三伢子重击,早已暗自振气护体,禾渺猛一撞,触底反弹,“啊”一声竟甩过栏杆外去了。独来独往吓一跳,反手一捞,只沾着一点衣袖。三伢子一见更如五雷轰顶,啥也来不及想,脚一蹬,跨栏一跃而下,双手急使吸气功,一手抓向石崖,一手扫向禾渺;猝然间准头难以拿捏,吸力也时强时弱,本来平躺着的小禾子反而翻滚着往下,越加迅快。少年忙志心丹田合辙,调理回气神功,悬空坠下数十丈后,落势才稳缓下来,但仍相距甚远。
眼见渊底越来越近,三伢子横下一条心,抽回对着崖壁的手掌,全向对准禾渺,两人这才速速靠拢;一俟能够着,三伢子迅即拦腰抱住,再向崖壁扣去,一加速身一沉,坠落更快。耳旁风呼呼作响,少年倾力回环发功,又掉下去好几十丈,好在越往下凸起的石木越多,强吸力加反推气,两人渐渐由直落转飘落,远看还以为在山间玩呢。连连碰到悬崖上斜出的小树灌丛,逮着一个大点的,三伢子猛一伸臂,死死扣紧抓住,极力翻爬上去。靠稳后朝底一望,估摸仍有上百丈,看禾渺脸色惨白,恐已吓昏了,两人卡在悬崖中段,下不得上不去,极是疲惫困顿。若是单独一人,少年倒不太犯愁,但抱负着已是弱不禁风的小禾子,却实在犯难。